沈孟枝睁开眼时,看到的是萤室熟悉的房梁。
他发了一会儿呆,直到眼睛酸涩到了极点,才眨了眨眼,向身旁看去。
齐钰正趴在他床边,睡得正香。
梦境中那种怅然若失感已渐消散,沈孟枝看了他几眼,觉得有些好笑。他无声无息地坐起身来,想从齐钰身边绕过,没想到下一秒齐钰的脑袋就动了下,随即从臂弯里抬起脸来。
他眼神还处于睡醒和没睡醒间的迷茫状态,额头上一个红印格外醒目。反应了几秒后,齐钰眼睛迅速亮了起来:“你醒了?”
未等沈孟枝开口,他便伸出手来,在前者额头上一摸,随即松了口气:“呼,总算退烧了。”
沈孟枝看着他忙前忙后地端茶送水,又被递上了一个靠枕,倚在床头,捧着一大杯热茶。热气氤氲中,他忽然道:“我……当时在渡己堂前晕了过去,是你送我回来的么?”
闻言,齐钰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转瞬又恢复了正常:“当然了,不是我还能是谁?幸好当时我去看了眼,不然只怕你要在那躺一晚上了。”
沈孟枝笑了笑,道:“谢谢。”
“谢什么。”齐钰瞪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又给他套了件披风,“先生那儿我去请假,这几天你就在这好好养着,连萤室的门都别想出去。”
沈孟枝喝了口茶,闻言呛了下,边咳边笑:“我没事,下床走走还是可以的。”
话虽如此,但他苍白的脸色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你跪了三四个时辰,还能走?”齐钰坚决道,“不行。”
不给沈孟枝辩解的时间,他大步向门口走去,临关门前,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我晚些再来看你。还有,这几日若是有人来找你,你还是别见了。”
他话里似乎有话,沈孟枝下意识坐直了些:“什么?”
“你现在养病呢,不能被打扰。”齐钰却已经换了套说辞,匆匆转过身去,像是怕被看穿了似的,“好好躺着不准起来,我走了啊!”
“……”
沈孟枝看着他略显可疑的背影,慢慢收起了笑意。
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愣了会儿神,目光缓缓落到桌上的剑穗上,忽而伸出手,轻轻抚上发顶。
梦中的触感仍未消散,他昏沉时抓住的衣角,发上的触觉,都不似假。
他微微抬起手,指尖蹭过唇角,染上了一丝药香。
沈孟枝忽而狠狠擦了一下手指,仿佛要把这味道彻底擦掉,直到那处皮肤磨得发红。
他咬着牙,低声道:“楚晋,我讨厌你。”
心潮生息,声声震耳。
他捂住双耳,一遍遍地、催眠一般,不停重复道:“我讨厌你,很讨厌,很讨厌……”
齐钰最不擅长说谎,自然骗不了他。
那碗药,放了糖,但还是没抵过药味,变得又苦又甜。甜到戒不了,苦到忘不掉。
*
雁朝将军战败半月有余,燕陵慢慢恢复了些元气。新任的主将娄兴率兵北上,浩浩荡荡往代国都城而去。同时,旧秦军队势如破竹,将代国将士打得节节败退。
“代国大势已去。”楚晋听着前线的战报,毫不意外地拨了拨身前的纸张,“养在深宫的那位圣后,沉迷鬼神之道已经十余年,再加上她手中的那位傀儡皇帝无所作为,早就把代国百年的根基耗空了。”
徐瞻死后,旧秦便换了一位接线人。楚晋对这样的安排向来漠不关心,对方似乎也知道他的态度,只尽职尽责地负责私下传递情报,其余事情一律不干涉。
新来的接线人便是徐允,闻言赞同地点头道:“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过,”他一顿,“若不是沉因山下,燕陵的雁朝将军拼死斩杀了代国那个甚为棘手的大将军,想来这场仗还要多打几年。”
楚晋手上悠闲的动作一停,神色几不可察地变了下,随即淡淡向徐允瞥来一眼。
徐允登时僵直,还没理解过来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便听他问:“那日战死在沉因山下的燕陵军队,尸骨都已经敛尽了吗?”
“听说还没有。”徐允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沉因山地险,那片又有代国的军队驻守,恐怕要等燕陵将那地夺下后才能妥善处理了吧。”
“不过代国那群眼高于顶的渣滓,保不齐要做什么……”战场上焚尸坑埋是常有的事,代国军队向来自恃强大,手段残暴,俘虏落到他们手上也生不如死,这些敌人的尸身,恐怕更是难以保全。
楚晋蹙眉,神色缓缓沉了下来。烛火在他眼下投下两片阴翳,遮住了眸中的情绪,让人看不出他此时的心情。
——我想要你回来。
那个人的兄长,就死在沉因山下。
明知道战场上生死是常态,此刻他却极为少有地心神不定,兀自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深吸一口气,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
徐允被他吓了一跳:“世子?”
楚晋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我回去了,以后没事别找我。”
徐允:“……”不是您说每月保持一次联络的吗?
然而楚晋已经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为了避免引起疑心,他与旧秦的人每次会面都是在街角一家裁缝铺的地下。这间铺子看起来普普通通,实际却是旧秦多年前就暗中安插在燕陵的势力,因此见他走出后,店中人神色皆无异常,皆是自顾自地干着自己手上的活。
楚晋走到门前,忽然伸出手来。几滴雨珠落入掌心,瞬间湿润一片。
又下雨了。
燕陵的秋也多雨,萧萧瑟瑟,一场雨添一场寒。
楚晋心不在焉地撑着伞,只觉看什么都没色彩。他甫一闭眼,脑海中便闪过蜡烛的火光,亮得灼眼。
事实上他并不是急着走,只是桌子上的那根蜡烛太晃眼了。让他根本无法控制地想起除夕那日沈孟枝烧尽寒山纸时的情形。
齐钰的质问如诅咒般缠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一字一句,血淋淋地落在眼前。
“那可是他不眠不休了半月,亲手为你做的生辰礼!”
“可他竟然全烧了,全烧了……”
楚晋呼吸微微急促了几分,随即又狠狠压下去。
“那是假的。”他无声心道,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般,“从前的错,不能再犯。这些年你不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吗?一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还是生出一种莫大的不安来,就好像隐隐之中,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一样。
楚晋握紧了伞柄,忽然看到路边伸出了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他微微抬起伞沿,垂下眼,目光顺着自然低垂的弧度向下看去,看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他缩在墙角,徒劳地用手挡着雨,双眼紧闭,冷得脸都青白了。
楚晋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到身后巷道中。那里有座破庙,里面围了一圈年龄大些的叫花子,烤着火,嘻嘻哈哈地数着讨来的钱财,连一眼都没分给门口淋雨的小叫花子。
他的表情一时变得很奇怪,像是厌恶,又像是冷漠,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这副场景,当真是与当年一模一样。
他想起来了。
他与那个叫做苏愁的人,就是这样认识的。
苏愁是叫花子,看起来温吞又胆小,在那条街上,总是受其他老乞丐的欺压。
另外,他天生有眼疾,看不太清东西。
“治这病太贵了。我爹娘拿不出钱,还有几个兄弟姐妹要养。”苏愁笑着说,“所以他们不要我啦。”
“另外,起这个名字,大概也是因为我的存在真的很令人发愁吧。”
楚晋本来没打算带这个小叫花子回府,他本来也不是会怜悯弱者的人。
一切的起因,只是因为苏愁偷走了他的匕首。
等到侍卫追到他藏身的破庙时,却发现苏愁衣衫不整浑身是血,站在一个死去多时的老乞丐面前,垂着头,手里紧攥的雪亮匕首沾满血色,饱满血珠凝结成串,一滴滴砸在地上。
看见来人,他没有丝毫的害怕,而是格外平静地望了过来,解释道:“他的脑袋里面,太脏了。”
楚晋的目光扫过苏愁的脸,又看了眼犹自滴着血的匕首。
他淡淡道:“刀洗干净再还给我。”
苏愁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能逃过一劫。
“上个月我的随身侍从被人暗杀死了。”楚晋道,“你命硬吗?”
苏愁反应过来,笑了:“路边的叫花子,和野草一样,命最硬了。”
他说的不错,于是楚晋把他带了回去,让他成为了自己的侍卫。
那段时间旧秦王室暗潮汹涌,他的几个兄长对世子之位虎视眈眈,下毒、刺杀,平常得如同家常便饭。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对于这个儿子的生死,也从不问津。
楚晋有时想,楚观颂是不是根本不想让他立下的世子活着。他纵容自己的儿子自相残杀,就是在等楚晋死后,好理所当然地让他更看重的儿子成为新的世子。
那之后的无数次生死危机,苏愁始终站在他身边。他们像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兽,不计一切地想要活下来。
苏愁会开玩笑说:“世子,想杀你的人可真多啊。”
楚晋道:“你要是怕死,就直说,明天打包离府。”
“那可不行。”苏愁给自己的伤口上着药,疼得呲牙咧嘴,“我总不能把朋友一个人扔在这里。”
楚晋有些莫名其妙:“谁跟你是朋友?”
他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谁愿意跟自己做朋友。
苏愁不笑了。他很认真地说:“世子,你似乎没有朋友。我也没有。我看书上说,朋友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咱俩这样,应该也算了。”
出生,入死。
楚晋觉得好像没有毛病。他接受了这个有点新奇的说法,道:“随便你吧。”
朋友这东西,他并不稀罕,但有也无所谓。
他秉持着这样的想法,一直到那一天。
苏愁提着两坛酒,找上了楚晋。
大半夜被叫醒起来喝酒是一件很不爽的事情,楚晋阴着脸,端着一杯酒,坐着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