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官家叔叔啊……耳根子素来是软的。”
当夜。
罗月止做了一个梦。
那是去年元夕的时候,他坐在茶楼上,望着京中鳞次栉比的屋檐,烟火在半空乍然迸发,惹得檐下百姓连连欢笑,而后耀目之光很快燃成了灰烬,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
夜风吹来硝石的余温,他仿佛在梦中也能嗅到。
……凭什么非要如此短促呢。
罗月止默默想着。
二十一世纪的他,乃是一兢兢业业,把自己生生熬死了的打工仔。
宋时的他,乃是个御前失仪,一路癫狂着要投河自尽的疯秀才。
这两辈子隔着千年时光,却都不是什么登得上台面的好命,死又没死成,偶然续上了这一么段离奇的人生。
他有时候难免在想:究竟是人死之后都要来上这么一遭,还是唯独他撞上了这荒唐机遇?
他不懂政事、不知军事,各样匠造的法门也是一窍不通,做生意都做得磕磕绊绊,管着百来个人都管得勉勉强强,遑论什么改天彻地的大神通。
若冥冥之中,有人挑兵点将似的拨动着命运,何不寻出个更“有用”的人来过活?
倘若能叫这火光照耀的时间长些、长些,尽可能地更长一些,也算是没有白来这一趟。
罗月止睁了眼,发觉赵宗楠正坐在榻边静静看着自己。
赵宗楠的指节蹭过罗月止眼角:“叫噩梦魇着了?”
“没有。”罗月止抓住他手指,按在自己胸前,暖洋洋地压住,双目放空,“觉得自己梦中修道,正在大彻大悟了。”
赵宗楠见不得他这一副遁出红尘的模样,微微皱起眉头:“以后入寝的时候,将你那玛瑙佛牌摘下来。”
“这不行。”罗月止清醒过来,赶紧将他手扔开了,扯起被子将自己埋住,“高僧送的护身符呢!赵长佑,你吃味吃到老和尚身上去,丢不丢人?”
……
公使钱、水洛城这两桩大案尘埃落定之后数月。
越来越多的官员反应过来,曾在朝堂之中取得压倒性声势的变法一派,渐渐遇到了更多的壁垒屏障。
和之前的谏言频发、参本不断不同,这股隐隐而来的阻力,似乎来自于更高处。
变法一派的低阶朝臣多有外派。
而地方主理变法的诸州按察使,更因治法严苛而屡受朝廷责难。
经过近半年时间的革故鼎新,国朝冗官冗费的旧疾日渐减轻,形势已然不复之前严峻。地方上重修地籍,重定税收,民生之困也多少有了出路。
形势渐缓,按察使们的魄力便也弱了下来,此时又遇朝廷施压,他们察觉到仕途不稳,便不约而同各自收敛了步调。
但就算如此,实施新法的大方向却未曾改变,各项新政仍在或快或慢地推进着。
直到官家书案之上,收到了一封地方送上京城的书信。
那是一封反信。
“官家明鉴!”
“国子监直讲石介石守道、枢密副使富弼富彦国,私通反信,意图行伊霍之事,废除天子,另立新君!”
书信之上的字迹,看上去正是石守道亲笔所书。
而信的来处,乃是夏竦所辖之地。
夏竦与改革派有旧怨,此事在朝堂之上并不是什么秘密。
当年夏竦将要入主枢密院,刚到京城便被欧阳修等人弹劾外放。其后杜衍顶替其位,新政便又添一大助力。
待夏竦灰溜溜出了京,石守道更做《庆历圣德颂》对其多有攻击,指称他为“大奸”,甚至还想叫罗月止帮忙印上千千万万份,往外面去传扬。
这事儿罗月止自然是没敢做,还劝着他莫要声张。
但事与愿违,这份耻辱果然被夏竦记到了心里。
夏竦不亏为老臣,其人脉手段积淀深沉,如今官家刚对变法一派起了疏远之心,这造反的书信便千里迢迢送上了京。
此信是真是假,夏竦心里有数,朝臣心里有数,官家心里更有数。
皇帝读完了信,将这薄薄几页纸递给身边的内侍:“收起来吧。”
反信入京几日,禁省之中,皇帝却没有给出任何反应,甚至没有召见富彦国入宫。
范希文、欧阳永叔等人极力上书为他辩白,却仍未有任何回音。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富彦国意图造反”这件事,甚至在民间也有流传。
……
如今已是盛夏,天气日益燥热,但郑迟风手中的折扇却紧闭不启。
“我以为按照罗小员外谨慎的性情,此时该是避得远远的才是。”郑迟风微笑问道,“为何叫我出来?”
“近日有了些新感悟,想同郑寺簿论论道。”
“罗小员外是读了道法,还是读了经书?”
“都读了,但又没有读懂。”罗月止也微笑着,“就是读不懂,方才从字里行间悟出一个道理来。”
“天资有限,力有不逮,故而世间之事,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烦请郑寺簿转告诸位君子,旁的事我不会做,也帮不上诸位的忙。”
“唯独京中舆论这件事,请诸君安心。”
“只要我仍在京中,有关新法的谣言,有关诸君的谣言,便必定流传不过十日。”
作者有话要说:
倘若你是一个谨慎而勇敢的普通人,便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去争取力所能及的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