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东方堆积着大片黑色的云团，人影和建筑都显得鬼影幢幢。

夏天靠在浮空工责浮空梭的舱壁上往外看。他手腕上扣着沾满血迹的合金镣铐，白林在旁边，靠着他的肩膀打瞌睡。

夏天顺了顺他的头发，那人脸颊因为之前和白色幽灵的战斗擦伤了，发丝上有干涸的血迹。

除他俩外，还有大约两百人的镣铐连在一起，锁在这艘反重力梭的主甲板上。

他们正在一架巨大的飞梭内，不远处还有另外两架同规格的，加在一起，上面大约有五百个俘虏，都是“小威尼斯”的居民。

凌晨三点左右，这些浮空梭出现在聚居区上空，开始捕猎。他们训练有素，动作娴熟，而且一点也不介意死多少人。

除了夏天以外，坐在窗边的几个人在镣铐中探头往外看，不过这种高度已经看不到聚居区了。

甲就有人在小声哭，也有人无声祈祷。

上飞梭前，抓捕队的人搜走了所有人的随身物品，不只是手机和武器，还有一切私人的东西。夏天和白林上来前就把手头的纳米武器丢到了水里，虽然内置信息都已经删除，但他们不能冒任何让这些人拿到它们的风险，绝不能留下任何关于“战神”的琮迹和想头。这些天的经历，足够他们知道坠落后的世界对战神有多么疯狂了。

夏天看着外面，大片黑色的云团仍积聚在东方，将有一场暴雨。

这些天，夏天和白林一直住在小明科夫的资源区。

他俩本来计划等夏天身体恢复后，就找个安适的地方定居，可却不知不觉一直待了下来。

而在这一年内，一群人一共沉了两座浮空城、五个浮空区。夏天杀了五个逃亡权贵，他每一个都记得很清楚。

这一年来，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识了不少不可思议的事，他做的事情就像他曾说过的——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从后颈取出控制芯片手术的后遗症很漫长，没有比追猎更好的恢复了。

此时夏天靠墻坐着，穿着件皱巴巴的外套，沾着血、机油和枪弹的污痕，长发只随便扎了一下。他身上还有刚才战斗的伤，把情况一样糟糕的白林揽在怀里，模样慵懒，又杀气腾腾。

飞梭穿过低云，湿漉漉的阴影掠过，仿佛大片浮于例色中的幽灵。

正在这时，船舱里的大屏幕闪动了一下，开始播放广告。

上面先是出现大片的蓝天白云，激昂的音乐响起，AI甜美的声音说道：“晩上好，不幸落入地表的居民们，我们即将到达‘新天堂’这是一场久违的回归，大家将要重新回到文明社会了！”

戴燎铐的人们纷纷抬头看屏幕，镜头极有技巧地切换，浮现一座城市的俯瞰画面，大楼鳞次栉比，灯红酒绿，一派大片水准。

“‘ 新天堂’，占地约三万平方公里，在高空展开，比以前浮空城升得更高。”AI继续说道，“它大部分时间处于云层之上，沐浴阳光，地面很难看得到。目前已经有五座城市加入了天堂同盟——”

繁华的都市中，浮动着无数光鲜亮丽的广告，表示你可以随意得到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商品，买到需要的服务，人们都快乐如在天堂。

“在‘ 新天堂’里，一切权力归于管理者。过度娱乐化曾经造成了一些混乱，但悲剧绝不会重演。”

宣传片光线迷乱跳跃，照亮阴影中的一张张面孔。

“而各位将建设新世界，为新天堂的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也为旧日的冲动付出代价。” AI说，“各位到达后，将失去一切居民权利，不再拥有行动自由，新天堂会直接为你们分配工作。”

大屏幕出现了一串快速剪辑的画面，作为说明。

开始还正常，是穿灰色制服的人在修理一些“大坠落”后捞上来的破烂，据说因为现在资源不够，需要人工劳动力。可是接下来，出现的是在大宅子里一身女仆装的人，还有人在红灯区站成一排供客人挑选，接着闪过几个十分危险的性虐画面，屏幕上的字样是“满足公民性需求”。

最后是一个装修现代的大公司，一群穿着病号服、带着数字名牌的人走进放满实验器材的区域，屏幕一侧写着“药物实验”。

甲板一阵骚动。

“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那是什么？！”

“我们没有‘一切居民权利’，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药物实验吗？！”

“等一下，是抓我们去当奴隶吗？！”

“别傻了，怎么可能，肯定有个什么说法——”

“请保持镇定，否则我们将釆取强制冷静措施。”AI轻快地说，“届时我将不得不采取髙压冷水、催泪瓦斯或惩罚式电流等处罚手段，请各位做好准备。五、四、三——”

吵闹声迅速低下来，这里的人都是看杀戮秀长大的，知道蓝天白云的广告下隐藏着多少折磨人的手法。

“很高兴各位表现得足够成熟。” AI用振奋的语气说，“现在进入答疑时间，我将随机抽取十个幸运儿的问题进行回答！”

它放了一段抽奖用的激昂音乐。

“第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就变成他妈的奴隶了’。”它说，“新天堂的确是这么称呼你们的，这非常合适，我们需要这样不计报酬和个人权利的劳动力，这个名词也能够让大家尽量不要妄想，接受现实。”

甲板上又是一片哗然，一个络腮胡的大个子咒骂着想站起来，下一秒，抓捕队毫不留情朝他发射了一梭子电击子弹。

蓝光洒下来，反抗者倒下一大片，在地上抽搐，电流传导，蔓延至整个甲板。

夏天紧紧抱着小白，手腕传来的电击感像钢针从那里扎进去，穿透骨头，烧沸血液。

抓捕队的人看着这一幕，咧开嘴笑，眼神亢奋，多半嗑了药。

“第二个问题，‘这些是怎么决定的’。” AI接着说道，“大家到达新天堂后，有钱和权限的公民将能购买你们。你们将进入天堂的千家万户，不具有生命自主权，也请不要再肖想保留什么，或是和亲人待在一起，一切事务以你们‘主人’的安排为准，他们想对你们做什么都可以。这是一种牺牲，公民们都很感谢各位对新天堂发展做出得贡献。”

到此时，周围倒是寂静了下来，只有AI的声音轻快回荡。

抓捕队打量屏幕阴影下的这群人，有人又发射了几梭子弹，这次漫无目的，只是取乐。

甲板上又是一片混乱的抽搐，偶尔传来哭声和恳求，两个抓捕队的人笑出声来。

十个问题答疑很快回答完毕，大屏幕中画面一变，响起鼓点，A1语调欢快地说起新天堂刚拍了一部很热门的电视剧，感情激烈，多角纠缠，相爱相杀，大家会喜欢的。

大热的《禁闭》游戏出了新款，原来的公司找不到了，新天堂直直接拿来做的，加入了“大坠落”这一热门元素。

还有一系列关于夏天、白林和反抗军的影视计划正在启动，将对战神的存在进行深刻而激动人心的剖析。

接着是杀戮秀里的场面。天堂中怎么能没有杀戮秀呢，他们将开始准备第200届团体赛，这次会做成男女混合赛，“更加刺激”。

一日开始，居民们关于生活的一切的困扰都会得到解决，在座的各位虽然失去了公民身份，但还是有机会观看到种种高质量的节目。

广告一闪而过的镜头中，夏天看到好几个杀戮秀里的熟人，仍困在斗兽的笼子里无处可去。他们可能是资源区飞离时被顺带上的，或是之后抓到的。

这些人恶狠狠看着镜头，流着血，做出一副亡命之徒、什么也不需要的样子。

白林也看着屏幕里的画面，他好像觉得冷，往夏天的方向靠了。低云掠过舷窗，那人的灰瞳在迷乱的光线下，一片冰冷与杀气。

“大坠落”之后过了一年，大地上四处可见繁华的残骸，却又荒芜和充满凶险。

人们流连失所，无处可去，存活变成了生活中最主要的事。他们掩埋尸体，寻找食物，对抗自然，天气变化不再总有明确的规划，并会显示在手机界面上。

技术保留下来一部分，上城和下城的人彼此交流，一些更大的聚居点在形成，变成城市。

除了猎杀权贵，夏天一群人还清理旧日浮空城遗落下来的怪物，这些东西本就不该存在。

半个月前，他们发现一些白色幽灵的踪迹。

这东西出身于第199届杀戮秀的第四轮，之后不断出现在各个周边秀和杀戮游戏里，因其特殊的生态很有市场。

大坠落之后，它们得到了更大的空间。夏天他们发现时，这些怪物刚从曾经居住的地下河转移到了一片湖泊。那里有一座旧日浮空城残骸形成的聚居区，它们在夜晚爬出来，在长出青苔的走廊中穿行，甚至在一处游戏城中做了窝，猎捕居住在此的人。

白色幽灵本应是沙盘里用来玩乐的生物，没有繁殖能力，谁也没想到在自由的环境下会发生什么。

它们不但开始繁衍后代，还产生了族群的联系，个个都是战士，仍旧饥肠辘辘，对活着的生物满怀恨意。

基因工作室给了这些怪物太高的智商，以及一流的学习能力。

一个小时前，夏天一群人刚摧毁了整个白色幽灵的窝点，九十六只，一个活的也没剩下。

此时他和白林戴着镣铐，安静靠墙坐着，但属于战士冰冷致命东西，隐隐从阴郁和疲惫中透出来。

飞梭速度放缓，要到站了。

此时仍是夜晚，新天堂浮在云层之下，上方的星光少了一大片，变成一个空洞。接着黑暗铺天盖地，把天空和他们都吞了进去。

上方缓缓亮起了导航灯，照亮强化金属的外壳，充满文明的气息。牵引光线亮起，在下方看上去不知是否像某种神迹。浮空成得一切都像神迹。

夏天和白林靠在一起，感觉飞梭的上升。

光越发地亮了，停泊舱的灯光如同一只只眼睛，整齐划一地亮起。

“大坠落”后，很少能看到这么明亮又森冷的光了。

声音甜美的AI说道：“各位乘客，飞梭即将到达新天堂，请做好准备迎接新的生活。”

抓捕队走进来，一个个拿着枪，吆喝着让新的奴隶们起来，去外面大厅登记。

夏天站起身，他在之前战斗中右脚扭伤了，白林扶着他，他伸手揉了揉那人的头发。

“新天堂”负责的权贵叫司明安，他们之前就知道他。

不过浮空城上都有末世协议——专门为可能发生的世界末日定制的，应该是程序员们电影看多了的成果——再加上司先生对防护孜孜不倦的努力，“新天堂”不光是个巨无霸，还是个严丝合缝的蚌壳。

夏天他们几乎不知道相关的信息，只知道此人广结同盟，试图组成新的浮空城。

目前，已有两座城池和它连成了一片，还有另外三座有类似的意思，可能正在过来的途中。他们还定位不到地点。

最初就是这样发生的，一座浮空城升了上去，接着更多的开始蔓延。

夏天和白林跟着人群向前，一路光线都很明亮，周围传来镣铐的撞击声。

士兵手里拿着电击棒，像驱赶牲口一样驱赶刚抓来的奴隶。

他们很快来到了大厅，这里天顶很搞，方方正正，像一只巨大的盒子。周围全是玻璃墙，能看到外面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即使已经是凌晨，灯光仍如奢华的珠宝盒，璀璨无垠。城市四处可见广告，磁悬浮公路穿行其中，偶尔能看到几架浮空梭，比当初的浮空城更加秩序井然。

即使夏天曾经生活在浮空城的最高处，再看到这样的画面仍感到震撼。

旁边两个俘虏在说话，其中一个说这里和以前的小威尼斯——他们的聚居区——很像，但现在看上去仿佛另一个世界。

夏天看着远处一座色调辉煌的建筑。

之前AI介绍过，这是“天堂宫”，新天堂的主建筑，它地势很高，样式古典，披着金色的光芒，偶尔暧昧的暗红从中渗透，暗示它绝不如外表那样圣洁和缺乏情趣。

夏天在全息广告上看到了自己的面孔，在没有尽头的斗兽笼里挣扎，但周围镀上了一层神圣光辉，是这座娱乐帝国的神明。画面定格，形成一个战神标志，在这座城市，他仍旧立于光辉的顶端。

他有点想吐，他一直确定一切已经过去，可再看到这一切仍然觉得窒息。

大厅的一侧放着十几只巨大的笼子，装着很多人，散发出排泄物、味道。奴隶们有的赤身裸体，有的一身是伤，还有些躺在地板上，不知是死是活。

一些穿红色袍子制服的人在大厅中穿行，对俘虏们指指点点，讨论评论。找上谁，抓捕队就会把那人拖出来，丢到笼子里去。

一个年轻男人被丢进去，他抓住笼子，冲外面的人大喊大叫，说他以前在浮空城是个重要人物，认识某某权贵。一旁的看守用电击棒朝他身上来了—下，他摔倒在地，不断抽搐。旁边人让开一圈，有人一脸麻木，有人在哭。

夏天和白林跟在队伍中，并不太显眼。

没人认出他们，他俩都用了假身份，带了简单的纳米易容装置，可以微小地改变容貌。小明科夫手里的都是高级货不是随便什么屏蔽装置都能解除的。

战神已经死去了，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战士。

工作人员开始解除手铐，熟练地往人们脖子里注射临时的征罚和定位装置，不算是什么高科技，也不难取出来，以前是一些机构用来控制“私人财产”的。

白林一脸阴沉地看着工作人员把微型终端注入夏天体内，接着也向他颈侧注射了内置设施，打开镣铐。

白林活动了一下手腕，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尖叫，两人转头去看。

穿袍子制服的人找上一个女孩儿，指了指，几个士兵过去抓人。她旁边留络腮胡的男人抓着不松手，可能是她父亲。

那些人揪着女孩的胳膊往外拽，更多的抓捕队员聚集过来。络腮胡男人神过去抢一个人的枪，他身手不错，懂得缴械技术，竟直接把枪拿在了手里。

下一秒，一个抓捕队的人一枪击中了他的头部。

同行的女人尖叫一声，扑到他身上，抓捕队的人又开了一枪从后面同样击碎了她的头颅。

女孩儿整个呆掉了，对方面无表情地把她拎起来，丢到肮脏的大笼子里。

白林盯着这画面，夏天抓着他的手臂，他们都没动，眼中片冰冷阴森。

当你见过深渊，它会映在你眼睛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骚动结束了，反抗平息，抓捕队继续驱赶人们向前。

笼子里的女孩呆呆站在那里，盯着家人的尸体，不知道怎么办。尸体就一直放在那里，没人去管，以起到威慑作用。

杀戮让大厅里安静了一小会，穿红色袍子的人继续在人群中穿行，像一道道污秽的学技，所过之处，人人躲开，不敢直视他们的双眼。这些人衣饰精美，终端隐形眼镜隐隐发红，仿佛野兽。他们如同古典恐怖电影里的邪神祭祀，抓捕凡人，进行恐怖的祭祀。

随着穿制服的人把人们分开，丢进笼子，又有人在喊叫，有人在哭，电流击中肉体，偶尔传来一声枪响。

大厅里很快又增加了两具死尸，即使有这样的威慑，仍有人忍不住反抗。

旁边的一个红发年轻人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一幕，夏天拽了他一把，确保他不会掉队，这地方你得随大流，不要引起注意。

但一个有着黄色眼睛的“祭司”盯上了他，他那头红发挺显眼。

这人叫弗丹，以前在浮空城算是个小有名气的节目主播，长得不错，专业是网络后勤，擅长游戏改造。

他在小威尼斯时负责旧日高科技物品的程序调试，大家都很喜欢他。末日之后，聚居区的形式人们的关系颇为亲密。即使他们对这亲密还有些陌生。

夏天刚到小威尼斯时，有一次在查看走廊里一处白色幽灵的痕迹，这人火烧火燎地找过来，朝他叫道：“你是下城来的吗？会生小孩吗？"

夏天一头雾水，小白在前面査看爪痕，还很有幽默感地回了一句：“他应该不会。”

弗丹磕磕巴巴地解释了一番，大概的意思就是，城市坠落下来之后，他碰上了一个超棒的女孩儿。

世界末日完全无法阻止年轻人们恋爱和上床，现在她怀了孩子，整个聚居区束手无策，愁云惨雾。上城几百年没有正常分娩了，终端里的原始细节听上去太惨烈，所有人都觉得照着搞不会有好下场。

几个下城人听他说完，觉得这班人真是大惊小怪。

“接着还会有很多小孩出生，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怎么办了。”艾利克说。

弗丹惊悚地看着他，艾利克说道：“末日绝对不会影响人们继续生活。”

穿红袍子的“祭司”走过来，立刻也有抓捕队的人向这方向聚集，去抓弗丹的肩膀。

夏天知道这时应该低调，他得到过足够的教训了，可是他下意识把那小子拉后了一步。

袍子制服的人没抓着弗丹，转头看夏天，饶有趣味地朝他笑起来。

夏天神态中有某种东西，即使有张不一样的脸，也总能让人一下子看到他，激起某种情绪。有点像你在黑暗中看到太亮的光，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有人会很喜欢，但也有太多人想到的是虐待和伤害。毕竟，这是上城人最熟悉的，欲望和欲望如此接近，难以分清彼此。

这人穿着红色袍子制服，名牌上写着“097”。他伸出手，去抬夏天的下巴，后者本能地躲了一下，他没碰到，但接下来，“097“手中的电击棒挥过来。

夏天想躲，但接着意识到自己最好还是挨上这一下，这不是反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