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安是某种毒素,毁掉了他的平静。
其实在最初的时光,左安就是易先生想要的那个样子,有张天真秀气的面孔,像阳光初生时刚绽放的花,他言语温柔,脸红起来很可爱。
易先生和人说起他的过去,说他受了很多罪,下面日子不好过,他尽了全力,对周围的人都很温柔,竭力给他们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东西。
他语气充满喜爱。我们总是因为某些事格外喜欢谁的——某个时刻,某些过去,某种含糊的情感被牵动,看到了你不明白却渴求的东西……诸如此类。
总之,他对左安和其他情人大有不同,几乎像是在恋爱。
田小罗觉得脑袋里一直响着一首曲子,怎么也赶不走。可能是戒断症状。
曲子开始挺舒缓,现在开始变得绝望和激昂起来。
197届杀戮秀的一个镜头不断闪现:在一间有食物的厨房里,左安抿着嘴朝一班队友笑,天顶的光线照下来,空中有浮尘飞舞。在那种破地方,居然产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来。
这是左安短暂杀戮秀生涯里最有名的镜头,在地狱里被钱和策划们堆出来的商品。
易先生看上这商品,可到了手,却找不到说明书,无法拆开包装。
有一次在派对上,权贵们评论各自的新宠物,易先生跟他们说左安前一天怎么饥渴,为了让自己上他什么话都肯说。
他描述细节,左安抱着腿,蜷在沙发的角落,任那人像爱抚宠物一样抚摸他的头发。
“他说他最喜欢这个。”易先生说,“他人生中的什么事都比不上我搞他的时候,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他转头看左安,说道:“你当时还说了什么?再说一次。”
左安蜷得更紧了些,看着地板,一言不发。
易先生的脸色冷下来,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此时因为这人的拒绝愤怒了。他揪着左安的头发,把他拖到房间中豪华的大笼子里,那里有很多折磨人的东西,左安在大宅子里穿得人模人样,但没有丝毫权利。
他折磨他,要他当众说出他曾说过的话,反复确认。
左安没有扛很长时间,他不是那种硬杠的人,他说了,哭得很厉害。
易先生粗暴地结束了派对,抱他出来安慰,这年头“宠物”都少不了经受这样的屈辱,不过反正他们是提供服务的商品,不需要尊严。
他又上了左安,还强迫他说很爽,很开心,从没这么开心过,就像是电视剧里的那种台词。
易先生当然知道左安不开心,但他就是要他一次次说这种关系有多好,无比执着。
接着,易先生准备给左安做性奴手术。
他对医生产,他很喜欢左安,但觉得……他还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切还能更好。
医生向他保证,现在科技发展很快,这种手术对快感、神经元和激素分泌种种情况的控制越发精确,会令任何人都无法抗拒,他中意的人会向他彻底敞开,予取予求。
左安躺在手术室的轮床上,非常安静,眼神冰冷,里面全是憎恨。
田小罗本来想关掉视频,这太恶心了。
可事到临头,易先生冲进了手术室。
他改变了主意,赶走了医生,说还是不做了。他推着轮床离开手术室,动作混乱,有点惊慌。
“我带你回去”他说,“我只是要吓吓你,你听话不好——”
他当然不是在吓左安,田小罗知道他是当真的。他这么说,是因为怕床上那个打了麻药无法反抗的人生气。
左安安静地躺着,盯着易先生,后者快速说道:“我会立刻把你带回去,你什么事也不会有,是我做了错误的判断……”
让易先生那种人说出这种话可不容易,他推着左安来到走廊上,又把他抱到轮椅上。
接着他单膝跪在他脚边,亲吻他的手指,好像这卑微的人是攥着他心脏的国王。对方垂着眼睛,看也不看他一眼。
易先生一贯是个冷漠镇定的人,人们总说不清他在想什么。但这一刻并非如此,他极度脆弱,魔鬼般的暗影之下,某种东西流露出来。
好一会儿,田小罗看到轮椅上的人抬起手,抚摸易定远的头发。
这触碰很温柔,却又像是施舍一般,恶意又绝望,田小罗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快感乍现,明亮诱人。权贵的生活中有无数这样的光亮,辉煌闪耀,不见黑暗。
但偶尔时刻,光线熄灭,你突然发现黑暗如此沉寂,无边无垠。它饥肠辘辘,吞噬快感之光,因为你一天天司空见惯,新鲜之事很快陈旧,接着腐败。只要你活得够久,见识够多,总会这样的。药物也无法挽回。
你试图找到一直亮着的东西,改变局面,广告里说会有,而你想要什么一向都会有的。
田小罗突然想起易先生的房子起火后发生的事。
因为没有授权,所有的门都打不开,所以大宅里的七个保镖和四个高阶性奴,一起被烧死在了里面。
田小罗并不为此难过,权贵的保镖手里不知沾了多少血。至于那些高阶性奴,人被改造成那样你下次买什么脑子了,想的只有定制菜单上的事宜——想操或被操、尖叫、静默不语,如此等等。这种手术类型繁多,还有诸多品级,把人改造成相应款型的玩偶。不能算“人”。
左安是那死掉的四个性奴中的一个。
最终……易先生还是给他做了手术,田小罗记得那张脸,容貌柔软天真,纤细得像会融化在光中。他就在那四个死去的性奴里。
权贵们难以预测,他们有权力,所以随时会改变主意。
有些人说房子是左安烧的,是他干的吗?田小罗并不确定。
田小罗看多了杀戮秀,但仍然说不清那些人走投无路之际能有多少的办法。欺骗、伪装、杀戮、甜言蜜语……当真的活不下去,就会不惜代价报复。人性中炽烈的东西在他们身上燃烧。
上城这些“神明”和他们愤怒的,来自地狱的玩偶。
是否是他把药物推到易先生身体里的呢,那时候他还面带微笑,显得柔软天真。
他像个受了惊的孩子,让人想安抚他,而他会把自己灵魂给你,让你从此拥有归属。而易先生温柔地看着他,抚摸他的头发,确定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他。
左安曾在杀戮秀的一个采访里说过,说他经历的事情当然很糟糕,但他活下来才有机会。他相信如果你能活着,去尽力,事情才会变好。
他性情中有些非常天真的东西,但他不蠢,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走投无路,也能够下得去手。他在那片地狱里长大,知道事情会有多残酷。
也许不是他做的。
易先生彻底把他毁了,接着发现从他身上榨取的东西再也没有了,那种他自己民不明白的美好的东西,没有如想像中那样中泉水涌来,随手可得。
那个人干涸了。他已经死了,只保留了一个虚假 商品的外表。
有钱人被骗总有很多的办法讨回公道,他也有无数更新,更好,升级版的产品可以代替,但这个不行。他被骗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易先生自己丢掉了生命监控,调高药物浓度,再将之注入身体……他烧了房子,杀了里面所有的人,因为他觉得很没意思,而这年头生和死这么接近。
不知道左安最后的时刻是什么样。
田小罗想像易先生的画面时,只有一片黑暗,但左安的却是在火焰中,他在大宅中的某个地方,很安静,可能还穿着易先生给他的兔子拖鞋——他说他喜欢,因为很暖和。但也许是撒谎,他赤着脚。
他什么也没留下。骨头都烧成了灰。
田小罗把零食袋丢到一男裤,现在是没有任何食欲了。她看着在宴会上一杯接一杯喝酒的雅克夫斯基,觉得这样比较幸福。
她站起来,翻出一瓶能找到最烈的酒,戒什么东西都以后再说吧。
不知明科夫先生那样的人是否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人们经常感觉不到,但浮空城有着无所不在的数据统筹,核心AI会发现,然后告诉他吧。
也许雷洛也知道,最顶峰的权贵们知道……他们不告诉别人,因为真相是奢侈品,让高层的人能做出更宏观的判断。
而在这件残忍又愚蠢的事情中,他们又知道了什么呢?他们会做什么?
宴会厅中,权贵们吃掉精美的食物,灯光锐利冰冷,穹顶的装饰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宛如一双眼睛。
人们彼此交谈,过程中有繁复的规则。
两个权贵在交谈,其中一个说道:“真的很贴心,上一次的七人宴会上,主人最后上了道菜,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明星。”
“这种吃法,烹调其实没什么特别。”另一个人说,“但进食得得喜欢猎物,而且与之有特定的情感联系,最好还能亲自追猎。这会带给你不一样的感觉,有种独特的……夏伤。不然味道还不如精品牛呢。”
明科夫先生转头和他儿子说什么,后都低声回答。
有人在一旁关注,渴望有机会表现,当站在这个位置,所有人都会盯着你。
这对父子离得很近,田小罗听到零碎的“他都想要”“他干不了”之类的简短交流,他们在说某桩生意,不过也可能是豪门内斗有关的话题。她听不出更多的头绪,背景信息太大了。
明科夫先生接着说:“不行,太快了”,小明科夫先生“嗯”了一声,这是某种教导,快速、效率,只有这两个人听得懂。
与其说这种交谈有种冷酷的权力感,田小罗感觉到的更多的,却是血亲间的亲密。
虽然这一刻,两人有着同样冰冷思虑的眼神,没有温度。
明科夫先生非常爱他,不是兴趣或玩物,这孩子是他的独生子,继承人,他会把整个世界给他。
可他的爱如此扭曲,整个世界都像不知道要如何去爱。
荣先生也看着这一幕,他看得是小明科夫,目光那么饥渴,好像他是一个可供裹腹的甜点。虽然他肯定已经吃撑了。
雅克夫斯基在和谁聊天,他醉得很厉害。
“一切无非是欲望。”他说,“这里全是欲望,铺天盖地,混乱、绝望、饥不择食!”
宴会进入了闲聊时间,人们拿着酒,吃些点心,找点乐子。
小明科夫漫无目的地穿过宴会厅,眼中一片荒无。
他得到了一会儿自由行动时间,站在一个风格阴郁的笼子前,和夏天说话,“服务者”们的血漫出来,无聊的宴会就要结束了,客人已有些昏昏欲睡,游戏刚进入歇斯底里的尾声。
夏天拿了杯酒,颜色像血,他一口也没喝。
田小罗想,他现在一定很想见白敬安。
两人有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只是这么站着,看着前方的“表演”,眼瞳中都有种阴冷的毁灭欲。
这时荣先生走过来,朝夏天倨傲一笑,然后说道:“小明科夫先生。”
小明科夫转头看他。
“我一直在注意您,也注意以一些……细节。”他说。
他啜了口酒,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我知道大权贵会有些特殊爱好,没想到明物夫先生喜欢这样的。但他最终有一天会厌烦的,再有趣的东西都会让人厌烦。我见多了。”荣先生说,“到时,我保证会对你不错,毕竟你是颗长在山顶之上的金苹果。”
夏天靠着装饰墙,打量也。在这地方,所有人都显得阴沉和不动声色。
田小罗心想,荣先生能坐到这个位置,说明他智力并不低,他大概只是很想要,头脑不清了。他私生活的事就从来不聪明。
他想要那个“金苹果”,甚至没弄清楚,那不是“苹果”,是王位的继承人。
小明科夫看了他一会儿,笑起来。
“我下星期准备和几个朋友搞一个小规模的杀戮秀,就是在家里玩玩您一定得去做嘉宾。”他说。
荣先生呆了一下,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他脸色变得苍白,语气仿佛这个说法非常可笑,他说道,“这是不可能的——”
小明科夫凑近他:“穿好一点。”
他语气轻快又冰冷,在一种压制的折磨上得到了十足的乐趣,带着进餐前的期待。田小罗知道他会好好炮制他,并且从中得到更多的乐子。
他转身就走,夏天也离开,随手拿了个点心盘子,还朝荣先生比划了个“加油”的手势。
荣先生在后面叫道:“这是不可能的。”
没人理会他,很多人都听到了,但是没人理。他转头去看明科夫先生,后者正在跟人说话,看也没看这边。
他退了一步,好像找不到立足之地,这是场光彩夺目的盛宴,而他是其中 客人,可是此刻,这儿却变了一个巨大的食人者聚会,脚下步步是鲜血,而他已成为盘中佳肴。
人们仍在说话,衣冠楚楚,不断吃东西,看着血腥的表演,明亮的灯光下,一张张面孔带着厌倦,却又饥肠辘辘,任何人或事都可能在这张无光的巨口中被吞下,包括他们自己。
田小罗想起曾经有一次,明科夫先生在和雷洛女士说起教育孩子的事——这个词简直讽刺。
他说他儿子大部分时间要叫他“先生”,表现好了,才能叫“父亲”。田小罗从没听过小明科夫叫他父亲,她不知道是在什么场合叫。她也不想去思考。
他说这些时,小明科夫头也没抬,专心吃东西,刀子灵巧地切开食物,礼仪始终无可挑剔。
——顺便一说,后来她听到了小明科夫叫他父亲,在不算太久之后,他威胁明科夫先生时,是这么叫的。
明科夫先生起身离开,小明科夫跟在他身后,穿过奢华的宴会大厅,脚踩过地板上蔓延的鲜血,表演得瞳孔放大,映出的灯光如漫天繁星。
还没到门口,他们大概忘了这件事。
直到杀戮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