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番外三 梦(1 / 2)

杀戮秀 狐狸 4412 字 1个月前

下城总是很暗,天顶灯光打下来,把城市的光影切碎。整座城市都是破碎的。

白敬安躺在屋顶上看天顶。现在是八月十九号的上午十点半,盛夏时分,阳光灿烂,但不会有一丝一毫落在这片土地上,只有热度渗透下来,烧灼这黑暗的城市。

他很确定自己这辈子会留在这里,再也不会回到阳光下了。

那天他们去修理厂看一批新到的零件,一只狗跟了过来。

它被狠狠打过,一只眼半瞎,流着血,茫然地站在路边。白林看了它两眼,它就跟了过来,一瘸一拐,想假装成跟他们一伙的。

上城电影把下面的狗说得像异形再世,不过到下城后,才会发现其实都是些瘦骨伶仃的杂种狗,基因污染严重,聚集在黑暗的角落。它们活不过几个月,大都会很快变成垃圾堆里的碎肉,肉不能吃,不过会有人收拾去饲料厂,赚几个小钱。在先进的净化设备中,这些长相恶心的动物会很快变成一包包干净的高蛋白饲料。

赖上白林那只比别的杂种狗大一些,不过也就顶多能看出是条狗。

它跟了一路,赶也赶不走。白序说道:“我告诉过你了,不要随便跟动物目光接触,盯上就甩不掉了。”

“白敬安就是这么来的。”白桑说。

白敬安用螺丝帽丢她。

白桑丢回去。

他俩互相丢零件,白序拿手机拍视频说要传到网上去,让大家来评论一下这种幼稚的行为。白林叼着冰棍,点评两人的作战手法——“小桑,别丢那么贵的零件,要拣又重又便宜的丢。”

“新来的你准头也太差了吧,我去,你打哪儿呢?”

那只狗一路跟着,做出身处团队中很开心的样子。

两天前白林搞到个磁动力引擎,和白桑捣鼓了好几天,今天地狱之火修理厂搞到了块报废的磁悬浮公路碎片,几人准备修一下,做个悬空广告牌。

白敬安在上城见多了磁悬浮车,不知为什么对这种小把戏还挺期待。

他躺在屋顶上摸鱼,听着下方一群人吵吵闹闹。

“要做个超大的灯光标牌放在这里,”白序说,做出“超大”的手势,“要那种特别亮的,像阳光一样的光!”

白敬安撇撇嘴,不知道一个地狱之火修理厂要阳光一样的光干什么。

“啊!”白桑叫起来,“转起来了,转起来了!怎么弄的,哥——”

白林得意扬扬地接受崇拜。引擎旋转,光线变幻,白敬安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笑声,这班人熄了灯,显示屏光线大盛,好像天空漏了一角,纯净的光照亮庭院。

白敬安听到狗叫,那只愚蠢的动物加入进去,绕着其他人转圈。白桑摸它的头,还挺有团队感。

白敬安觉得这样很傻,但想了想,还是跳下房顶,准备提供些劳动力。那个灯光程序也太扯了,他可以嘲笑白序一番。

后来那狗找不着了。

它肯定不会自己不见的,有次几个混混把它打得半残,它逃进了下水道,但到了白林出门的时间,它还是坚持爬到路边等着,身后拖了长长的污物和血迹,叫人不忍直视。

白林给它治了伤,警告了打它主意的人,它简直真像他养的狗了。

下城生活不容易,食物供应马马虎虎,白林家境不错,有时会找点粗制的狗粮给它吃,也没把它饿死。

白林就这么多照看了一条烂命。

养这玩意儿没用,但也没人说他,他好像天然有这样的权利。

而且它也算有点用,能认得清熟人,陌生人来家里会叫。训练了一下后它认得清塑料袋、编织袋、扳手和撬棍几样东西,叫一声会叼过来。

白林打听了一下,在斗狗场找到了它。

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杂种狗们大多会沦落到这里,供人找一小会儿的乐子。

斗狗是下城的一项常规活动,他们给狗们注射变异药剂,把它们一个个变得宛如噩梦中的生物,然后模仿杀戮秀的语气进行转播。

他们过去时,斗狗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观众们表情狂热,和杀戮秀赛场上的观众没什么区别。进来后可以闻到排泄物的味道和血腥味,动物的叫声四处可闻,不像活物,倒像恐怖故事里的厉鬼。

下城是一座地牢,是关牲畜的笼子,住的都是“社会精英们”不想再看到的人。在这种地方,人性之恶总会溃烂发酵。只是上城更加可怕,溃烂从不会只在一个地方蔓延。

白林扫过那一堆濒死以供人取乐的生物,在一处破笼子里找到了那只狗,它已经打了三场,难辨形状,居然还没死。不过打过明星药的确不太容易死。

它身体膨胀了三倍还多,眼睛血红,又长出了两只头,其中一只不过拳头大,像肿瘤一样挂在脖子上。它嘴里不停流出血水,来自内脏,那里处于不断的增生和剧疼中,但药物又会不断治疗,让它不至于立刻死掉,并陷于极端的痛苦的暴力中。

看到白林,它发出哀鸣,真难相信动物能发出那样的声音,像是人在哭。

它并没有攻击他,而是翻了个身,艰难地站了起来,摇动尾巴。它恳求那个能解决一切的人帮助它,让它不要那么疼。

白林低头看它。

白敬安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斗兽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穿了件浅色的T恤,身形仍很单薄,线条紧紧绷着。

狗满怀希望看着他。

白敬安蜷在角落里。

外面光线很亮,下城大部分的灯都熄了,不过上城放了很多自明灯下来,照得街道像舞台中心。

那是一款随机感染哺乳动物的病毒,一些人会变成怪物,这些天他看多了样式猎奇诡异,极尽上城基因工作室想象力之能事的生物。大部分人则会成为那些曾是他们亲人的怪物吞食的对象。

这世上没人能从恐怖的娱乐游戏中逃开。在这里,死亡已不再是终结,在上城对娱乐、收视率和狂欢的欲望中变了质。

白敬安坐在一处临时医疗站的角落,转头看着蜷成一团的白林。

白林昨天感染了。

窗外投下的灯光像雪一般耀眼,白敬安无法思考问题。他没法前进一步,只能和这片深渊僵持。

一只长着肉色尾巴的怪物走过街道,压低身体,形状怪异,如同袋鼠,穿着件加油站宽大的格子衬衫。它脸上沾满血肉,嘴里流出腐肉与黑血。

白敬安咬着袖口,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算着枪里为数不多的子弹,听着它走过去,知道用不了太长时间,他们会以最大的痛苦在这片黑暗中死去,或“活着”,供那些人取乐。

我得杀了他,他想,我必须这么做,我不能让他沦落成街上怪物的样子,他到死都会是下城的小白。我应该为他做这些。

白敬安又想到很久前那只狗,快死了,满怀期望看着白林。

那人站在冰冷的灯光下,吸了口气,接着抬起枪。

他似乎说了什么,但白敬安没听见。

那只最后也没起名字的狗不知会发生什么,只是期待地看着白林,吃力地摇尾巴。它是唯一能看到白林表情的。白敬安不敢走过去。

白林朝它头上开了一枪。

它哀鸣一声,白林接着又开了一枪,击中另外一只畸形的头。

它尖叫起来,仍旧没死,最后一只拳头大的头居然还能支撑身体,白林紧接着开了第三枪。

他动作很快,毫不犹豫。

周围很安静……其实也没多安静,外围很喧闹,在赌输赢,说哪只狗变异得厉害,是只“怪兽”。但白敬安回忆起来,总觉得当时很安静,衬得枪声凄厉。

狗倒了下来,四肢还不断蹬动。

白林又朝它连开两枪,直到它完全没了动静。

下城没什么人会关心杂种狗,他们日子不好过,这是其中一个宣泄途径。不过没人来阻止他,没人关心。

白敬安以为白林开完枪后会转身离开,可他把枪收到后腰,走过去,俯身扛了血淋淋的尸体,走出笼子。

也没人阻止他。白林径自走到外面的小货车,把狗尸放上去,尸体突然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咕声,白林迅速抬起手,朝它心脏的部位又开了两枪。

白敬安看到路灯下他的脸,溅得都是血,他随便抹了一把。

白林转身去开车,白敬安默默地跟上他。

他们在修理厂找了个地方把狗埋了,从头到尾也没说一句话。

白敬安的伤口很疼,那是一种漫无目标、无法遏止的痛苦。

没有止疼药了,没了的那只胳膊总是觉得痒,他有时觉得有人抓着那只手腕,要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他告诉自己是幻觉,大脑无法适应肢体的残损。

那怪物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白序的样子,看上去……

比那只狗最后的样子可怕多了。

白林杀了他的。打空了一把枪,二十枚子弹,最后总是他在做这种事。

白敬安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他刚到下城,车还没停好,就被一群混混打劫了。他毫无反击之力,这些人抢了他的衣服和钱,他们黑不进车子,要他自己转移权限,白敬安把嘴里的血吐出来,朝他们笑,说这么蠢还当什么贼。

结果不太好,这班人狠狠教训了他,还准备杀了他,卖到饲料厂赚一笔。他们不在乎人命,白敬安自己也是。

这时他模模糊糊看到那个人,路过巷口,转头看这方向。那人穿着件白色的T恤,路灯照在他身上,他戴着个耳机,心思还不在这,样子有点茫然。

这么过了三秒钟,在白敬安以为那人要走开时,他突然转身走进来,一边从身后拿出把枪。

他步子很快,白敬安不知道抢他的人看到没,他也不记得当时有没继续挨揍了,只记得那个走过来的人二话没说开了枪。

他用的是震荡枪,不知道怎么改造的,形成一个扇形的震荡区,两边的墙壁碎屑乱飞,扑扑簌簌地落下来。

震荡波擦着白敬安上方过去,几个抢劫犯跌倒在地,那人冲过来,一边用本地话大喊大叫什么——白敬安听不懂,不过多半是在大骂。

抢劫犯有七个人,但看到他过来拔腿就跑,还手忙脚乱把抢白敬安的东西全丢在地上,长长地撒了一地。

那人追了好几步,又开了两枪,才愤愤不平地走回来。

白敬安抬起头,看到墙壁上画着个巨大的卡通涂鸦,下面写着:禁止抢劫!

他神经质地笑起来。

救他一命的人在白敬安跟前停下脚步,拿掉耳机,一脸诡异地看着他,好像自己家里进了一只品种不明的动物。

他说道:“怎么了?”

白敬安一时没说出话来,很久没人问他“怎么了”,你有麻烦的时候一向这样。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白林把他领回了家,处理了伤口,白自明还给他拿东西吃。

不过白敬安没吃几口,白林解决了一大半。

这人比他大不了几岁,眼睛是灰色的,头发有点乱,长相俊秀,精力旺盛,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随时都会惹事的年轻人。

“我本来以为你是小东,”白林吃着点心,含糊不清地朝他说道,“你们长得有点像。”

——他说的白小东,是个远房亲戚,也是个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的好手,没少替白林打架。他一个星期前变异了,白敬安很难形容那是什么,也是白林杀的。

“你们都很矮,看上去生无可恋。”白林说。

“小白,礼貌呢!”他爸在另一间屋子里说。

白林满不在乎地继续吃东西,说道:“所以,你是亲戚?”

白敬安呆了一下,白林声音轻快,问得理所当然,还把点心盘子拖到腿上。

“你要去哪?”那人又问。

“我说不准。”白敬安说,声音干涩。

白林看上去准备听,于是他就开始说。他结结巴巴讲了自己的来历,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没说过这些,于是词不达意。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白桑好奇地在旁边听,白敬安说到葬礼的时候,她跑去拿了自己做的宠物兔子——用旧衣服和零件做的,非常难看——放在他腿上,认为会有安慰效果。

梦里她的样子很清晰,是个特别好看的小孩,和哥哥一样有双灰色的眼睛。她甚至没能长大。

白林朝他笑,白敬安也笑起来,他知道他找到地方了。

虽然他还什么都不了解,但他喜欢这里。

白林躺在房间角落的临时床铺上,高烧把灰瞳弄得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