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湛英最近的日子可不怎么好过。
宏基现在明面上的问题看似解决得差不多,股价回升,账面也都做平了,但他自己心里清楚,所有的隐患依然存在,随时都有爆雷的可能。
孙志赫和他是一类人,所以当初他们才能一拍即合,可因为利益而捆绑合作,也终会因为利益分道扬镳,但凡他一朝失势,姓孙的绝对靠不住。
翟湛英虽仍对手上这块“地王”寄予厚望,盘算着要靠它再打一场翻身仗,背地里却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孙志赫若做不了他的退路,便只能做替罪羊了。
又是一年翟园夜宴。
仿古的灯笼在暮色中次第亮起,传菜的佣人在回廊间穿行,主厅里宾客满座,一帮孝子贤孙簇拥着主位上的老人,欢声笑语不断,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
从前陪坐在翟老爷子身侧的都是翟湛英,如今有了路行川这个亲孙子,他这个养子的位置自然要往旁边让一席,虽还在主桌上,却已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曾经逢迎他的叔伯兄弟、三姑六姨,现下都挤着给路行川献殷勤,一个个装得多心疼那小野种似的,在老头子面前表演作秀挤眼泪,看得翟湛英直犯恶心。
连带着对他的问候也变了味道,这些人表面仍笑吟吟地同他寒暄,背地里却不知有多少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他登高跌重,好从他的遗骸中分一杯羹。
翟湛英讨厌被忽视和看轻,他用了那么多年,不择手段、费尽心思才走到名利场中央,让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仰望他,路行川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这一切。
“今天除了辞旧迎新,还要再郑重地介绍一次我的行川——这孩子自己考上了海城大学,原本学的是人工智能,我又让他辅修了经管,等他年纪再大些,便让他到集团里历练。”
翟弘礼红光满面,亲热地握着路行川的手,在家宴上又向一众亲族炫耀起他的宝贝孙子,言语间满是骄傲:“我已经老了,将来翟家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
宴会厅内捧场地响起掌声,恭维和奉承的话不绝于耳,翟湛英只感觉耳边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吵嚷聒噪,鼓膜嗡嗡地生疼。
路行川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目不斜视,根本没有多看他一眼。
而翟弘礼望着那小野种时脸上慈爱又宠溺的笑意,几乎刺痛了翟湛英的眼睛。
在翟湛英的记忆中,翟弘礼从未对他这样笑过,老人永远是严厉的,苛刻的,不管他多么努力、做出怎样的成绩,也得不到对方这样无条件的认同。
人们都在鼓掌,翟湛英也慢半拍地鼓起掌,冰凉的双手交叠,又握在一起,攥紧到咯咯作响,骨缝里都生出恨意来。
老头子带着路行川在宴席间应酬,所有的目光和话题都聚集在他们身上,翟湛英独自坐在原位,无人问津,面前只摆着一只孤零零的酒杯。
他的眼眸暗了又暗,最终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席。
司机按惯例送他回最近的住所,车子在路口拐弯前,翟湛英忽又鬼使神差地开口:“……去颐园。”
自从姜以宁搬走后,翟湛英就再没有回过这里。
庄园里佣人都撤走了大半,偌大的别墅里寂静冷清,姜以宁的衣帽间是空的,琴房也陆续搬空,只有花房还残存着一点往日的痕迹。
那日打碎的花盆已被清理干净,还未及换上新的,整齐的花架上空缺了几处,原来摆满鲜花的地方,如今只能看到花盆移开后浅浅的灰尘轮廓,像是几道未愈合的伤疤,剩下的其他花儿也都枯萎殆尽,徒留满室萧条。
连花园里也满目衰败颓唐,曾经繁茂的爬藤蔷薇枝叶干枯,没有丝毫生气,夜风一吹,只能听到枯枝簌簌的声响。
不应该是这样的。
翟湛英想,这里本应该还有另一个人。
有时候那人会在琴房练琴,每当悠扬的旋律远远传来,循着那琴声,推开门,就能看见姜以宁坐在琴凳上的背影,长发挽起,微微低头,白衬衫后颈处露出一截纤细修长的脖颈。
有时候也会在花园里看书,姜以宁最喜欢那架爬满了蔷薇花的秋千,喜欢在秋千椅里窝着看星星看月亮,等晚归的他回家。
时常因为等得久了,困得睡着,丝绸质地的家居服滑下一边肩膀,散开的金棕长发映衬着和肩头的皮肤一样雪白的脸颊,颊边还泛着淡粉的潮红,像童话里的睡美人,让他忍不住想要上前吻醒。
无数姜以宁的影子在翟湛英脑海中闪现,有年少时活泼的、生动的粲然笑意,还有后来逐渐沉静的浅淡微笑,那些委屈的、困惑的、生气的,红着眼睛的,或是撒娇一样的别扭表情,他好像又听见姜以宁的声音,一声一声唤他的名字:
“翟先生,谢谢你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翟先生……”
“翟湛英,我可以相信你么?”
“翟湛英,我愿意。”
“翟湛英!唔,好疼,你轻一点…… ”
“翟湛英——”
“翟湛英,你怎么还不回家?”
……
那样好的姜以宁,究竟为什么,他那时竟会觉得厌烦呢?
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宝贝宁宁,就算生起气来也是极漂亮的,瓷白的脸涨出薄红,眼中有盈盈的水光,一切坏脾气在姜以宁身上都只显得可爱。
那么多生机勃勃、鲜活美好的瞬间,最后却凝结成冷冰冰的一句话:
“翟湛英,我爱过你,是你先不爱我的。”
心脏突然一阵绞痛,漆黑的落地窗上映出男人惨白的脸,神情阴郁,失落又憔悴。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落寞过了。
翟湛英望着自己的倒影,心底忽而涌出一股强烈的、想立刻再见到姜以宁的冲动。
路行川这时候应该还在翟园,珠光宝气、权势富贵总是迷人眼,大抵今晚都脱不开身了。
——正好给了他机会去找姜以宁。
翟湛英先问过姜崇文,得知姜以宁刚从姜家离开,立即自己驱车赶往对方的新住址。
虽然早查到姜以宁搬了新家,也知道路行川搬出翟园就是和姜以宁住在一起,但时至今日,翟湛英始终还是没有离婚的实感。
总觉得姜以宁只是暂时离开他们的家,只是和他赌气闹别扭,等到他忙完公司的事,再回过头,姜以宁仍然在那里等着他去挽回,就像过去的许多次那样。
但翟湛英忘记了,姜以宁是一个有自己独立意志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和人生,不是附属于他的物品、服务于他的工具。
——在他错过的时间里,姜以宁早已经往前走了。
车子熄火停下,远处传来烟花炸裂的声响,翟湛英抬头,正好看到那两道身影交叠。
姜以宁在和路行川接吻。
翟湛英甚至痛恨起自己视力,为什么能看得那么清楚,眼睁睁地看见姜以宁主动仰起头,双手环抱过年轻人的肩膀,和对方深深地吻在一起。
翟湛英早就知道他们上过床,那天晚上的意外,还是他亲手促成的,可是这次却不一样。
没有酒精、没有迷药,是姜以宁主动向路行川索吻,他们拥抱在一起,在绽放的烟火下宛如一对璧人,衬托得他像是多余的第三者。
翟湛英坐在他豪华的座驾里,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他却浑身都在发冷,仿佛整个人都被淹没进沼泽中,被冰冷的、潮湿的烂泥挤压着胸腔,感到喘不过气的窒息和疼痛。
姜以宁和路行川都正沉浸在温暖的甜蜜里,根本不会注意到阴暗角落里的翟湛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