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我想变成小狗(2 / 2)

酩酊不醒 林啸也 3608 字 1个月前

他恶心得想吐,想逃,想死,想彻彻底底地把自己挖掉,恨不得从没来过。

但他一丁点力气都没了,只能躺在那里任人宰割。

爷爷抓住他的手,布满褶皱的深色皮肤拖着余醉伤痕累累的手背。

“孩子,对不起……”

他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跟他道歉,只是不解地问:“小孩儿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爷爷说:“为了长大成人。”

余醉不明白:“长大成人……为什么这么难过?”

不被征求同意地生下来,不明缘由地吃很多苦,再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死去,这就是人要走过的一生吗?

人类世界郁郁葱葱,而他只是这郁郁葱葱的缝隙里一丛苦苦挣扎的青苔。

爷爷把他抱起来:“不睡了,咱们不睡了,爷爷现在就带你去报警。”

报警也没用,王长亮和黑医早就跑了。

乡镇警局把这件事层层上报,最后枫岛警方联合周边城市所有警力,历时一整年才抓住他们。

那时余醉已经十岁,被拐卖迫害的第五年。

警察提议把余醉送进镇上的孤儿院,爷爷拒绝了。

“他被人伤得太深,没法和人相处,我没儿没女,鳏夫一个,就把他给我吧。”

爷爷把他带回小屋,进门前身后传来鸟叫。

余醉回头看,见到两只报丧的乌鸦在雪地上盘旋。

爷爷大手一抬,乌鸦飞走了。

天色渐暗,他曾经觉得无论如何都熬不过去的黄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沉入林海。

-

山里的日子很静。

小动物很多,人只有两只。

爷爷是个可爱的小老头,七十多岁了但身体硬朗,吃嘛嘛香。

他不算富裕,日常收入除了看山的工资外,还有一个高粱酒窖。

爷爷自己爱喝酒,也会酿。

以前两三天就能喝掉一大坛,有了余醉后就再不喝了,全省下来拉去镇上卖。

卖酒的钱换来虫草、人参、鲫鱼,给孙子补身体。

他的身子骨早就被抽血抽坏了,爷爷花很多钱给他买药买补品,他嫌贵不肯吃。

他不吃药爷爷就不吃饭,大冬天的坐在家门口的柴火堆上,吧嗒吧嗒咂烟斗。

余醉打开门,冷冰冰地喊他去吃饭。

爷爷也冷冰冰喊他去吃药。

余醉说不吃,爷爷气不打一处来:“那我也不吃!一口不吃!饿死我!”

余醉闹不过他:“我吃你就吃?”

爷爷浑浊的双眼冒出并不晶亮的光,傲娇地昂一声。

余醉投降,让他进来。

爷爷突然大叫:“哎哎哎快来帮我看看!这烟怎么出不来了!”

原本往外噗噗冒烟的烟口就跟被堵住似的,一缕烟雾也放不出来。

余醉怕他呛到连忙去看,结果烟口里藏着一颗糖。

爷爷嘿嘿嘿地笑起来:有了糖吃药就不苦了,别怕哈。”

就这样,冬去春来。

山间的草青了又黄,雪化了又下。

一窖又一窖高粱酒换来一车又一车补品,一车又一车补品被爷爷连哄带闹地灌进余醉的身体。

身子骨养起来后爷爷就带他去跑山,打拳,练飞镖。

爷爷年轻时当过兵,很有些拳脚。

身体养好后马上又迎来新的难题。

孩子大了,该取名了。

爷爷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也没问过他的名字。

爷爷叫他哎,他回爷爷啊。

有时候俩人离得远,能像唱山歌一样对起来。

当然是爷爷单方面的对,余醉从不应和。

他性子太冷,没有温度。

爷爷觉得他像一根同时燃烧两条芯子的蜡烛,一条芯子是冷漠,一条芯子是慈悲。

他会为山里捡到的动物尸体挖坑埋葬,却不会为相识的人死去流一滴眼泪。

爷爷是个粗人,不会取名,问他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余醉说不记得。

每次抽血就在他的姓名栏里画一个鸡蛋一样的圈,表示是他。

爷爷不问了,低头偷偷抹泪。

余醉面无表情地拍拍他后背。

之后一天,爷爷带他去吃席,席上一个小孩儿偷偷抿了口酒,辣得哇哇大叫。

孩子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围成一圈,心肝宝贝地叫着哄。

余醉问爷爷:“那个孩子怎么了?”

“小宝贝喝醉啦。”

然后余醉就给自己起了现在的名字。

余是多余的余,醉是宝贝的醉。

但这个名字并没能保佑他当多久的宝贝。

-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穷人总是更容易生病。

害怕孤独的人总是会变得孤独。

爷爷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当他发现的时候咳出的痰中已经夹杂血丝。

一辈子都戒不掉的烟很快就戒了,睡觉也戴着口罩。

一旦喉咙痒他就赶紧出去,生怕余醉听到。

但咳嗽和苦难一样,怎么都瞒不住。

吃饭时他咳出的血喷溅在桌上,染红了一锅汤。

他看着余醉,余醉看着他,爷孙俩沉默良久,一起起身,走到外面。

还是家门口的柴火垛,还是下雪天。

余醉问他:“你要死了,是吗?”

他从不避讳死亡,那是他九岁时就想奔赴的天堂。

爷爷点头:“我太老了。”

都八十岁了,也该是时候了。

“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说最多还能撑一年。”

“你想埋在什么地方?”

“山上吧,山顶能看到整片雪林的地方。”

余醉说好,转头回屋洗碗。

三句话聊完了一个人这辈子最后一件大事,余醉开始做棺材,挖坑。

爷爷觉得挺好,早早准备着,那等一天真到来时就不会太疼。

可他慢慢发现不对劲儿。

大棺材之后又做了个小棺材,大坑旁边还有个小坑。

他看着余醉挖完两个坑,在坑旁边撒上花籽,花籽一颗一颗丢进去,他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不行,小鱼……”他第一次在余醉面前哭成这样,说不行,你才十四。

余醉没理他,继续做。

他的话始终不多,厌恶谎言已经厌恶到连讲话都觉得恶心的地步。

主意却很大,他做下的决定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会改。

爷爷不同意,不接受,抢过铁锹,四处挖土把那个小坑埋上。

他埋上余醉就挖开,再挖开他又埋上。

后来两人折腾得浑身都是土,他快哭瞎的眼睛里都是灰。

“你干什么呢?你干什么呢!要死的是我!和你没关系!你还这么小,不能跟我走!”

爷爷是个体面人,年龄和白发都盖不住他身上那股劲儿。

他活到八十岁第一次撒泼打滚,痛哭流涕,还是和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那样沉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等他哭完,帮他抹掉脸上的泪。

“爷爷。”

余醉第一次把这两个字叫出口。

“如何度过一生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干涉它什么时候开始,起码能决定它什么时候结束。”

他就像说了一个很简单的通知,不是在征求谁的意见,也不是在请求谁的同意。

佛语讲:独来独往,独生独死。

人来到世间,和飞禽走兽没什么区别,终极目的就两个,吃饱穿暖。

但人比飞禽走兽多出一项为自己做决定的权利。

爷爷在余醉身上看到一种佛性,或者说禅性。

他把死亡看得如同吃饭睡觉一般平常,把自己的一生都看得太透太明白。

不管爷爷活到八十岁寿终正寝,还是他熬到十四岁终于能结束生命,对他来讲,都是喜丧。

爷爷理性上能理解,但理性到底战胜不了感性。

几天之后,他又捡回来一个孩子。

五岁的陈乐酩还没人腿高,怯生生地缩在爷爷身后,破衣烂衫,浑身青紫。

爷爷领着他站在门口,让他叫哥哥。

余醉一眼就看穿爷爷的目的。

“我们不能养他,山上没有他的坑,你都留不住我,更何况他。”

爷爷抱起陈乐酩,逼余醉看:“这孩子的爸死了,妈跑了,孤儿院有人打他,往他的饭里掺耗子药,寒冬腊月的他在外面挨家挨户讨饭,我们不养他他就死定了!你不要是吧?你不要是吧?”

爷爷浑浊的眼睛瞪出血丝,大吼一声“好!”

转头把陈乐酩扔在地上指着下山的路:“滚!哪儿来的滚哪儿去!这没人要你!”

陈乐酩摔在地上,不哭也不闹。仿佛这样的场面已经是家常便饭。

他把冻青的手指扎进雪里,揪着草根一点点爬起来,站在风雪里就那么灰扑扑的一小团。

一小团陈乐酩眨着黑漆漆的眼珠看了余醉一会儿,转身走下山。

小孩子其实很聪明,在不喜欢自己的人面前他会让自己变成隐形的,不发出声音,不引人注意,就不会招来毒打和更大的灾难。

余醉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过来,问爷爷你是不是疯了!衣服都没穿就追了出去。

找到陈乐酩时对方躺在半山腰一个被丢弃的狗窝里。

余醉跑得太快,停下时没刹住,几乎是摔在他面前。

他问陈乐酩你在这干什么!一会儿下雪把你埋了!

陈乐酩说:“我想变成小狗。”

他看到小猫小狗去人类家门口讨饭,会被给一点食物,被摸摸头,幸运的话还会被抱进家里。

但他一靠近别人家门口,就会立刻被赶走。

他在哭,但不敢发出哭声,只是用哑哑的声音,希冀又天真地问余醉:“变成小狗,长出软乎的毛毛,睡在地上,吃很少很少的饭,是不是就有人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