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到八月,一年中最热的日子,两个人忙到没时间联系,一个步步实现“逃离嘉兴计划”,一个从早到晚脑子里全是杭州。
他们各自隐瞒着为对方倾尽全力的现状,都不讲等待,只想奔赴,想为爱的人制造一个天大的惊喜。
吴明微有些责怪自己,他那时候信誓旦旦,答应了留在老家,现在却头脑发热,只想离开——不为理想也不为大义,仅仅是为了爱情。
出发北京倒计时三天,他和爸爸一起吃了晚饭,嘱咐:“爸,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我回来就好了。”
“住多久?”爸爸问。
“得看情况,你放心,我不会耽误这边的工作的,现在和助理磨合得不错,她会全力打配合,厂里有我哥盯着,你都不用管,好好休息就行了。”
“不想回来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餐桌上很安静,这句话结束,两个人不约而同,开始了良久的沉默,再后来,嚼着笋子的爸爸叹了一口气,说:“做生意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妈都是亲力亲为的,你要想清楚,不要闹小孩子脾气。”
“我想得很清楚,”吴明微是一点胃口都没,他夹了两根青菜放在碗里,说,“作为老板我要为公司负责,但作为恋人,我也该为对方负责,他现在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了,要是我不去找他,他就得来找我,这很不好,因为这份工作是他唯一的机会。”
爸爸很不耐心地听他讲完,拧了拧眉毛,说:“既然这么难了,那就不要再纠缠了。”
“做不到,因为我需要他。”
“我劝你还是不要付出得这么彻底,要是他过几年后悔了,看你怎么办?”
“那我就回来,做我该做的事。”
平息了脾气的爸爸仍旧有一堆“不应该相信张羽的理由”,他自己是个有阅历的男人,所以更了解男人的劣性,他当下最期盼的事仍然是吴明微能结婚生子,为这个家带来希望和热闹。
“去吧去吧,”二十分钟以后,到了这顿饭的尾声,爸爸吁气摇头,随即表达了妥协,“你自己体验了才会记得疼痛,才会知道有些事情为什么是主流,有些事情为什么不是,你把公司放在心上就好,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谢谢。”吴明微扒了口饭,头也没抬,低声地说。
第二天,也是出发北京倒计时两天,吴明微一大早开车去了墓园,给妈妈带了点东西,他把落在墓碑上的灰擦干净,跪在那儿,说:“妈,我要走了,你别怪我。”
说:“其实这个决定有赌的成分吧,我爱他相信他,不代表他永远都不会变,说不定有一天,他突然就变心了。”
“他太年轻了,如果在读书的话连大学都没毕业,就算再过十年,他也才三十出头,他会迎来人生的转折和高光,遇见很多年龄相当的朋友,还有比他更年轻的仰慕者,他人又那么真诚,那么努力,一定会变得更好,有自己的圈子,说不定哪天就不要我了。”
吴明微笑了一声:“但没事,你们都要放心,他斗不过我,如果他让我受伤,我会叫他比我更痛的,比起过分担心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我更愿意活在当下。”
“他很好,至少现在和以前都很好,他迷恋我,心里只有我,让我有种幻觉——我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妈,我其实很愿意相信他的,他也值得我相信,我知道你之前总觉得他会辜负我,嫌他年轻抗不了事,其实就算你现在还是不愿意接受,也没有关系的。”
“我等不及了,我就活这一次,我必须得快点去找他。”
“跟我爸讲不了这些心里话,所以只能跟你讲,你会理解儿子的对吧?你一直都最疼我,我也最爱你了。”
“妈,在公司忙的时候还好,一回家就很想你,家里什么都没变,你种的花又开了,年糕总是到处找你,所以我总觉得你还在,像是某个时候会突然出来,说‘我们晚上吃鱼头豆腐汤啊’,或者说‘我和你爸晚上应酬……’”
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难以抑制地掉了眼泪,妈妈的死总给他一种虚假感,越思索越不愿意相信。
“妈,儿子不孝。”
今天万里无云,是个多么好的天气,过去在消解,未来在路上,吴明微趴下去,给妈妈磕了几个头。
在墓园待了一会儿才离开,回到家开始收拾行李,爸爸抱着年糕进来,问需不需要帮忙。
吴明微摇了头,许久地沉思,然后说:“爸,对不起,要是不去找他,我们就得真的分开了。换个地方生活,这对我来说不需要太大牺牲,但对他不一样,他努力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有一份还不错的工作。”
“去吧。”
爸爸心里更多的是无奈而非认同,他摸着年糕光滑的毛,想了想,说:“实在不行……你们要个孩子。”
吴明微果断地摇头:“要不了。”
“去国外可以代——”
“这不是什么好事,是对女性的剥削,从身体到心理,再到伦理,”吴明微还是摇头,“爸,别忘了我之前是个医生,我很清楚其中的利害,人的身体不是物品,不可以任意买卖。”
“我在网上看到了很多要孩子的案例,你是书读多了,变得死心眼了。”
“别人怎么做我管不着,你怎么想我都行,我的不会做这种违背道德的事的。”
吴明微太清高了,他自己也这么评价自己,他在想,人这一生无论贫富,总是在漂泊的,追求最简单的快乐及高远的理想就好了,其余的全都是可有可无。
这一次的行李蛮多的,收拾到最后有一大一小两个箱子,要孩子的话题不了了之,年糕自己跑下楼了,爸爸拿来几本楼盘的宣传册,说:“你抽空看看,在嘉兴买套新房子,以后回来了住。”
“怎么,你不想我回家住了?”
“没有,可你要是把张羽带回来,总得有个地方落脚,家里有我在,不方便。”
“洪兴路的房子不是还空着?也能住。”
“不行不行,买套新的,我跟你妈早就给你打算好了,买得大一点,你以后就有自己的小家了。”
“什么意思……”
一摞宣传册被爸爸扔在了卧室沙发上,吴明微摸不准他在想什么,疑惑地看着他。
他解释:“我不是要接受他的意思,只不过昨天晚上梦见你妈了,她叫我别管你,我也懒得管了。”
吴明微无语:“催生孩子还不是管?”
爸爸嘴硬:“那是建议,听不听随你,只要你不后悔就好。”
“行,房子不着急,我看看再说。”
行李收拾好了,吴明微开车去了趟公司,参加了提前定好的会议,结束后跟樊宇轩吃了个饭。
樊宇轩说之后都要住上海了,过来找他玩很方便。
吴明微握着水杯摇了摇头,说:“我不住嘉兴了,要回北京了,后天就走。”
“回医院?”樊宇轩问。
“没有,其实是个无奈的决定,实在没办法了,我受够异地了。”
“理解,可是明微,为什么不是那小子来找你呢?”
“没有为什么,这话你应该跟他说,”吴明微开了个苦涩的玩笑,喝了一口水,说,“我要为他做点事。”
“你为他做的事还不够多?”
“我比他年纪大,比他阅历丰富,我该在这段关系里扮演兜底的角色,”吴明微很不赞成樊宇轩这种时刻要决出胜负的爱情观,他说,“有些时候不能斤斤计较,否则什么事都成不了。”
“他会共情你的苦心吗?”
“不需要,”吴明微视线落在刚上桌的炖牛尾上,他示意樊宇轩开吃,说,“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对方立刻冷笑出声,说:“我这个恋爱脑跟你比还是差点儿火候。”
吴明微心里其实不平静,他清楚自己并没有完全把控住当下混乱的局面,工作一堆事,回到北京也不能逃避,最近和张羽基本无联系,长住的计划更没有向他透露过……
他想给他个惊喜,准备一点浪漫的场面,然后顺其自然地恢复恋人的关系。
并告诉他:以后我都在北京了,是为你回来的,也是为我们回来的。
这顿饭吃得还行,意大利菜,很香,因为减脂克制了太久的樊宇轩一个人啃了大半个披萨,还吃了好多别的。
后来,他盯着窗外的街灯,说:“我不爱那个人了,决定开始新的生活了。”
“挺好的。”吴明微点头赞许。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放下了?”
“没,我相信。”
“我……”樊宇轩皱了皱眉,说,“好像从某个瞬间开始,心一下子冷了下去,然后真的对那个人没有感觉了。”
“那有没有感情方面的新情况?”
“没有,其实……我挺想找个你这样的。”
樊宇轩长了一双演员的眼睛,看狗都深情,他注视着吴明微,打量他的脸,又说:“是我没有把握住机会,不然的话,你早就是我的了。”
吴明微白他一眼,问:“太空虚看谁都顺眼了?”
“不是,我要求可是很高的,我觉得你全身有一种光环,会让我变得平静。”
“谢谢,那我认你当干儿子好了。”
“你不要逃避我的话题。”
“所以你想怎样?”吴明微有点生气了,他心里本来就乱,根本没有精力搞这种没有意义的拉扯,他说,“喜欢什么类型你就找什么类型,软件上高矮胖瘦都有,我没有资源能介绍给你,现在连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
樊宇轩被责备得呆住,抿了抿唇,说:“明微,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别搞事,我不喜欢猜谜,”吴明微忍着想骂脏话的冲动,“要是想说什么现在就说出来。”
“我好像对你有了感觉,不是现在有的,而是很久之前就有了,那次去你家,看到你俩那样,我心情很不好,晚上回去就喝酒了——”
“你闭嘴!我警告你,好好当你的演员,然后遇见一个真正懂你的人,好好生活。”
“对不起,谢谢。”
年轻男人是上过话剧舞台和荧幕的人,在普通人当中显得样貌出众,他说了两句含义相悖的礼貌用语,可脸上的表情仍旧是不甘心加不服气。
坐在装修有质感的意大利餐厅里,他像张画一样。
白天很好的天气,这时候却变得阴云密布,飘起了小雨,雨珠落在座位旁边的玻璃窗外。吴明微站了起来,拎起外套,说:“我先走了,已经买完单了,你慢慢吃,早点回去。”
往外走着,吴明微很后悔认真地经营过这段友情,他责备自己大意,没有考虑到和樊宇轩一开始就敏感的关系。
从餐厅走到车里的这段路,天热,温温的雨落在他身上,他给樊宇轩敲了一条微信:以后别找我了,也不要联系了,我不喜欢不清不楚的关系。
对方回复:抱歉。
吴明微:你删了我就好。
樊宇轩:真的有必要这样吗?
吴明微:你明明知道我有喜欢的人,还要这样,不懂你什么意思,而且我怕他多想。
樊宇轩:其实我不比他差在哪儿。
吴明微:你是很好,但我从来没有过感觉,以后也不会有的。
上了车,吴明微收起手机,在心里将星泽和樊宇轩默默归为一类,这两个人是偏执与多情的结合体,喜欢心血来潮,爱情观支离破碎。
他想,他大概不是喜欢自己,而是想拥有一份熨帖、温柔、安稳的感情,拿来给还没愈合的伤口止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