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三次坠机(1 / 2)

梦仍在继续。

眼前画面忽地变暗,声音也渐渐遥远。

像转场的电影,视野再亮起来时,最先被唤起的是听觉。

一阵喧闹的嘈杂音,时不时还有哄笑和鼓掌声响起,刺激着脆弱的耳膜和神经。

有些烦躁、哪里不对劲,但对安全感稳定感的追逐,让“我”继续忍耐,待在那个密封的玻璃罐内。

然后,有虫在叫我——

“殿下。”

近在咫尺的嗓音带着天然的一丝丝冷意,“我”却能听出对方的关切。

眼皮努力地掀了掀,明亮的光线刺入,又逐渐在视网膜上凝聚成像。

一只雄虫。

丰盛柔软的金发,像被阳光照射的金子一样,润泽闪耀,尾部略有些长,打着卷轻垂在脖颈处。

牛奶般光洁莹润的肌肤裹覆着他匀称的肌肉和瘦削的躯干,一条条蓝色的幽幽静脉清晰可见。

他穿着一身全黑无袖的紧身作战服,腰间挂着匕首和两把枪,一双长腿笔直有力,站立在机舱的走廊内。

结合著他薄嫩细腻到彷佛透明的肌肤,一种兼具脆弱和强悍的矛盾感扑面而来。

他伸手扶着我的肩,手劲很大,硬生生将我几欲滑落的身体重新稳稳支了起来:

“你晚餐几乎没吃。是不舒服吗?”

我握住他的手,靠着背后舱壁,慢慢直起身子,向他面容看去。

雄虫的脸微微侧着,头灯的灯光照在他的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上,沁出微亮的清辉,恍惚了他的五官。

他轻轻转头,抬起低垂的眼睑,朝我望来。

在那一刻,其他事物快速后退和隐约,没入无意义的黑白背景,只有他的双眸,越发清晰明刻——

竟是紫金异瞳。

金色彷佛无机金属,冷而坚,闪烁着极强的意志光芒;

紫色则如缱绻的风,透出一种让虫想要亲近的温柔眷恋。

“迪亚斯……我没事。”

我微微摇头,安抚式地拍了拍雄虫的手。

随后放开,朝着几步开外的一整面宽大的观察窗走去,心情即刻沉郁,显出一种莫名的悲凉来。

“马上就要跃迁了。只是有点不安。”

迪亚斯两个大跨步,与我并肩站着,一同向外望去。

只见漆黑一片的宇宙天幕中央,浮现着一只巨大的“眼睛”。

其拥有蔚蓝色的瞳孔、白色的眼球、肉色的眼睑,彷佛正在监视宇宙中发生的一切。

普兰巴图母星所在的螺旋星云,是一个位于帝国边疆一千光年外的行星状星云,编号NGC 72937891。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眼睛”状外观,直径达10.76光年,还在不断向外迅速膨胀。

它的出现,涉及到恒星在生命末期经历的剧烈变化。

当普兰巴图的恒星耗尽了内核燃料后,它膨胀为一颗红巨星,其抛出外层的物质,与周围星际物质的碰撞,形成了螺旋星云。

最终,恒星死亡,内核收缩为白矮星,发出高能量辐射,照亮之前抛散到外层的尘埃和气体,便形成了眼前这个充满萤光、堪称恐怖诡异的图案。

白矮星是恒星演化的最终产物,具有极高的密度和温度。

使得在其附近形成和维持适宜生命存在的行星生态环境变得极为困难。

普兰巴图一族已在宇宙间流浪了数千年,不断查找着他们的第二家园。

而帝国是他们无数备选方案中存留的最优解。

现今,普兰巴图的先行部队已经完全迁移到了攻陷的十几颗行星内。

他们正在发挥种族的寄生特性,快速同化着那些行星的生态环境,将其改造的更加宜居舒适。

而他们的“皇后”,却还在原来的母星上垂死挣扎。

根据西恩上一世与其作战的情报,对此情况的合理解释,只有一个——

皇后对生存环境要求极为苛刻,只有百分之百复刻母星环境,才能顺利存活;

皇后此时生命垂危,负担不起重复转移的消耗,必须确保绝对安全,才会离开家乡。

“我们会赢的。”

迪亚斯望着那只“眼睛”,低声自语。

不是允诺,而是陈述。

……

穿越行星大气层时,一股突如其来的沙尘飓风,宛如一只巨大的手臂,将战舰死死拽住。

剧烈气流颠簸和巨力拉扯下,战舰四分五裂。

我在强烈的晕眩中,被抛向高空。

视线中的星辰和火红的天空,急速旋转、纠缠,扭曲成混乱复杂的线条。

我在以极高的速度下坠。

不断翻转的视野中,我看到一片广袤无垠的沙漠。

血色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黄沙□□烈的风切割成无数锋利的波纹。

黄沙在粗粝滚烫的风中翻卷,形成一道道壮观的沙尘漩涡,每一道波纹都像宇宙用巨斧雕刻出的深渊,深不见底、无限恐怖。

千钧一发之际,我释出精神力护罩,翻滚着、重重摔进沙漠的怀抱。

我挣扎着站起身。

触目所及,黄沙被风卷起,形成一道道旋转的沙柱,遮天蔽日。

整个世界彷佛被无尽的热浪笼罩。

外围防护衣已经碎裂,头盔也被砸出一个坑洞。

我秉着呼吸,精神力快速向外铺展,确认周遭环境。

好消息:这里空气虫族可以正常呼吸。

坏消息:正常不代表良好。

我试着吸了几口。

漫天黄沙,滚烫粗粝,一瞬间齐齐灌进我的眼耳口鼻,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吞火。

呼啸热风,扯得面皮生疼,彷佛要将皮肤、肌肉和筋膜都扯裂分离。

“西恩——”

“迪亚斯——”

我向四周大喊,果不其然被呛了一口。

狼狈咳嗽中,我将精神力压成无数细小触丝,向周围摊开扑去,让它们化作我的手脚,查找其他虫。

运气不错。

很快,我就感知到了同样的虫族精神力。

是迪亚斯。

“阿尔托利!!”

“西恩!!”

看来他们两刚好在一起。

我辨认出方向,将精神力绕缠成贴身护罩,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我必须保持警惕,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每一步都可能是生死的边缘。

冲出一段距离后,声音更近了,几乎就在耳边。

当一只手穿过沙幕,将我拉进怀里时,我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

汗毛瞬间立起,冷汗无声而下。

“小心!底下有东西——!”

尖锐刺耳的鸣叫撕裂我的头颅。

沙幕被声波倏地荡开,一圈又一圈,向四周重重击打。

西恩背后的外骨骼双翅应声张开、拢起,护在我和迪亚斯身上。

与此同时,一个庞大无比的身影,从突然裂开的沙丘的顶部出现。

彷佛一只八爪大蜘蛛,又像一只爬行的蜥蜴,有着尖锐覆满鳞片的尾巴。

它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向朝我们快速逼进。

所过之处,沙丘颤抖,沙粒四溅,一道道沟壑无声裂开,露出下方无数张不断张合的锋利口器!

——我们迎来着陆后的第一场混战。

……

我的意识被笼罩在苍茫的黑暗中,被水波一次次送回,又一次次推着远离。

是谁在哭泣?

冰冷的眼泪,却是滚烫的。

彷佛一朵朵火苗,烧灼着它触及的皮肤。

努力睁开眼,却像一架高倍望远镜,被拿反了方向——

看到的一切都很小,很远,但却意外的清晰。

是西恩。

他浑身都是血,跪在地上,将我用力地抱在怀里。

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无助的颤抖,好像在遭遇一场由内而外的崩坏坍塌。

我从没见过他哭成这个样子,哭得我心被割成一片一片,然后又被绞肉机轰隆着打磨碾碎。

“别……哭……”

剧痛从我全身上下袭来,像一根布满荆棘的长鞭,一下又一下抽打着我的神经。

我想要替雌虫拭去那些泪水,却挪动不了一根手指。

我只能继续看那些泪水由高处坠落,破碎在我的脸颊之上,像是天空落下的雨。

“西恩……没事的……没事的……”

一句一句,焦急着想要抚去雌虫的伤痛。

却毫无作用,只是让对方哭得更加撕心裂肺、绝望无助。

他拉起我的手,放在嘴边,狂乱地亲吻。

他吻我的眉骨,指腹摩挲耳后,将侧脸粘贴我无力麻木的掌心,半垂着眼,泪水从睫毛根部溢出。

“阿尔托利……”

“不。不。不……”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这样……”

嘶哑的声音,像被卷入疯狂旋转的漩涡,再也不见我熟悉的冷静自持。

取而代之的,全是恐惧。

彷佛他正在失去中最值得的存在、最不可或缺的部分。

什么为什么?

我又看到了迪亚斯。

他站在西恩身边,自上而下垂望着我。

此时此刻,他那只总是冷冰冰的金瞳,溢满了不忍的悲伤和告别前的痛苦。

于是我明白了——

这是我的死亡。

一场永久的告别。

漆黑宇宙朝我刺来长长的手指。

“我”的意识炸裂开来,向四面八方飞溅,冲进一片虚无的空间。

……

花了好几分钟,完整的自我意识冰山,在雾霭后中逐渐显形。

我才恢复神智。

第一时间,抬起手腕打开终端,确认帝国时间。

帝国新历1124年,德罗萨当地时间,10月31日,0430。

贝卓轻微的鼾声在静夜中响起。

我僵直地躺回床铺,感受着脑中无数记忆片段高速流动、冲刷的压力。

它们在我体内形成第二层血肉、肌肉和肌肤,然后紧绷、隆起,又因受不住洪流的冲刷而痉挛,将我的内脏压得粉碎。

那不是梦。

不会有任何梦,能让你对从未去过的遥远彼方、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如此身临其境、彷佛第二个现实。

能让你对一个只听过名字、却没见过的真实存在具现化出他的外貌声音,甚至是你与他之间的信任关怀。

能让死亡如此真实……

仅是一瞬,那种感受却恒久不衰。

我直直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盯得久了,甚至能在那里看到那只“眼睛”。

我想起老师那句恭喜我觉醒第四天赋圣目的论述。

圣目?

真正的圣目?

看到未来、做出一个又一个横跨几百年神秘莫测预言的圣目?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看到的根本不是这个时间线的“未来”。

那突然被收回的海勒斯之戒、迪亚斯的出现,以及按时间推算已经即将出发、我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普兰巴图母星之旅,就是证据。

……

……

公开治疗前,侍从为我和贝卓更衣换装。

我们两站在镜前。

圣廷宝器和各类象征身份的挂带、纹章下,贝卓也慢慢褪去脸上的稚气不安,变得机敏、沉着和冷静。

像一位真正的圣廷主教。举手投足都是势在必得的掌控与力量。

“阿尔托利,你脸色很差。昨晚没休息好吗?”

贝卓问道。

我揉着眉心,总不能告诉他我基本一夜没睡。

于是半开玩笑地调侃:

“有只虫倒是睡得挺香。梦到什么山珍海味了?梦里都在嘟囔着好吃。”

“……”

贝卓瞬时脸红,结结巴巴道:“也、也不知道真、真的有没有那么好、好吃啦。”

“只在星网上看到,是这儿的一种特色馅料面饼……”

“好吃不好吃,将那家店加到下午的计画里。吃一吃不就知道了?”

我的提议换来贝卓的不可置信,他雀跃着立刻将地址发到我的终端,又开始犹豫:

“可、可是网虫们推荐的那家……有点远,来回得两个多小时 。”

“我看看……也还好?”

“这附近还有德罗萨行星环参观列车的出发站。不如顺便一起去看?”

“来了这么几天,也没功夫领略当地风土虫情。你不是还要买纪念品,附近有很多家。”

我指着投映出来的地图说道。

地图上,每个红色提示点,都是贝卓这几天发过来的、他有兴趣的地点风景区。

有几处离得挺近,看上几眼,一条清晰的浏览图便在脑中形成。

“阿尔托利。”

贝卓忽然一个跨步,朝我贴来,伸手将我拦腰抱住:“谢谢你愿意陪我!”

“之前……没有一只虫……”

他的脑袋埋进我的胸口,闷声嘟囔着蹭来蹭去:“他们听我说完都……”

“谢谢你,我的朋友。”

“谢可以,松手。”

“拥抱亲吻都是属于西恩的特权,你超出限度了啊啊啊啊!”

我试图将贝卓从身上揪开,无奈他跟只树袋熊一样,攀在我身上攀的死紧。

我忽然就理解了老师当时被我拥抱的烦躁与忍耐。

治疗开始前半个小时,我和贝卓进入德罗萨分教区教堂主殿。

努恩主教同样身着圣廷正式礼服,打扮得十分华贵,有些用品规格,甚至不着痕迹地超出了他的品级。

我和贝卓交换了一个眼神。

努恩朝我们走来:“圣子殿下,贝卓阁下,都准备好了。半小时后,两边同时开始。”

同时是指,我在前殿对六十名雌虫进行公开治疗。

贝卓在侧殿,对十名德罗萨驻防军团中的实权将领进行半公开的定期疗养服务。

那十名将领,在此之前,都是由努恩和其他几位助祭定期治疗的。

据说由于时间太长,一多半的将领都开始对努恩的精神力出现“免疫”现象,急需更换新的圣职者。

我当然好心地提出可以帮忙,将他们“插队”排进贝卓的治疗名单里。

听到我这样说时,努恩紧张的面部肌肉明显松弛下来。

贝卓行事一向低调,加上老师的刻意保护,他的声望比起理乍得等虫,还有一定差距。

就像理乍得轻视他一样,其他分教区的主教们也觉得贝卓不过是运气好,被老师收养,才能年纪轻轻就到高位。

却没虫知道,他的圣愈乍看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普通,甚至有点赶不上平均水准,但其实效果极佳,只有被治疗本虫,才能体会出和其他雄虫圣愈的差别。

简单总结,他的操作步骤和教科书一样,分毫不差。

手法却极其细腻、准确。

一样时长和总量的精神力,却能得到更好、更深入的清理治疗效果。

只要体验过一次,被治疗的军雌就再也无法容忍其他平庸圣职者的敷衍。

努恩一定很庆幸,我没有要接管的意图,反而让给贝卓治疗。

这样就算多来几次,也没什么关系。

德萨罗军团里的这些大佬,回头还是要靠他,他根本不用担心被抢了“资源、靠山”。

继续可以当他的土地主,在这里作威作福。

他倒想得挺美。

可惜事实总是事与愿违。

他只要等上两个月,就会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

仪式开始前十分钟。

我和贝卓分开,各自走向不同方向的信道。

侍从们在我前面开道,雪白的地毯从庭院外一直向前延伸,似乎无穷无穷尽。

“圣子阿尔托利、罗森克洛伊主教到场!”

厚重的大门被虫缓缓推开,随着传令官的高喊,我迈步进入。

光束自挑高的穹顶中直射而下。

照亮面前的六十张不同年级、不同表情的面孔。

他们的目光化作实质性的浪潮,在我入门的那一刻,轰的将我缠绕、包围。

渴慕、期待、请求、不屑、嘲讽、轻视、痛苦、悲哀、仇恨……

“我是阿尔托利。”

“今天由我为在座诸位治疗。”

“不用紧张,我保证,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将会成为你们虫生不可遗忘的美好回忆。”

当我说完这句,殿内的轻微骚动安静下来。

雌虫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目光掠过周遭的布置,最终齐落在我身上。

“首先,请你们……”

“【坐下。】”

圣言之力是最强大的指令。

发出之后,六十只虫,在同一秒里,齐齐坐下,臀部压上椅面,发出合一的摩擦音。

“治疗之前,先送出一句祝福。”

“【不论何种境地,都要保有希望。】”

圣言再次发出,这次可没有那般驯服乖巧。

反馈回来的意识情感,强硬着控诉、哀嚎,对我发出憎恶的怒吼。

与此匹配的,是面前那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孔。

前面的还好,按排序,应该是军团士官和颇有资产的当地贵族,从中间往后,则是这次新抽的三十名底层民众。

他们一只只,穿着脏污破旧。不是仅有一只胳膊,就是坐于生锈的轮椅上。

皮肤粗糙衰老,眼神浑浊不安,每一丝褶皱里都彷佛凝聚着世间所有折磨和痛楚,让虫看一眼,就知道他们过得非常不好。

什么都不用说。

说的再多,对这些虫而言,都是轻飘飘的漂亮话。

因为我见过太多这样的虫。

甚至上辈子最后几年,镜子里那只雄虫也是如此眼神。

心口微微烧灼,带着苦涩的酸胀,和随着血液蔓开的冰凉。

我深吸一口气,微微闭眼,向外释出精神力,将它在众虫头顶团成一个小团,不断地揉捏、扯开、再揉捏、再扯开。

如此反覆几十次后,淡蓝色的精神力在无声炸开,变成豆大雨滴,凝聚化形,从天花板上倾盆泄下。

先来一场醒脑清神的“雨”吧。

……

公开治疗很成功。

六十只虫,进来时和出去时,精神面貌判若两虫。

我站在二楼,从窗口远远望去,只见他们和陪同前来的家人、朋友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