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主宅那边通知太老爷度假回国的消息时,戚枕檀正在厨房做早餐。
电话那端管家的声音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似是片刻也不敢含糊,他觉得没劲,语气冷淡地开口:“那我派人去接他。”
“……不必了。”接话的是戚霆,即使从家主位置上卸任多年,那份威严依旧未减,“你祖父人已经到了。今天你要是不忙,就过来看看。”
算起来,戚枕檀快一年没回去过了。
念着他出身卑贱,戚家的男辈们一直对他缺乏关怀。到了比他小两岁的同父异母的戚枕椽出生,戚家上上下下的疼宠,都落到了那个命不长的病秧子身上。他对这个体弱多病的弟弟自幼没什么感情,两人又未长久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过,偶尔戚枕檀从私人住房回主宅一趟,倒也和他处得相安无事。
学生时代的戚枕檀时常为此感到讽刺和悲哀,老实淳朴却年轻貌美的乡下女佣被风流浪荡的富家少爷连哄带骗地勾引上床,到后来不仅要背上贱人的骂名,真心被人践踏,生下的儿子也被视为草芥。或许是受的屈辱太多,他的母亲在他两岁时因病离世。同样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戚枕椽凭着他那寻常人家背景的母亲,带着一身的富贵病,换取了无数怜爱。年少叛逆时想起这些,心有不甘难免正常不过,但经年过去,他也懒得再和一个死人争风吃醋般的计较,只是难免觉得匪夷所思,难道一个人的出身真有卑贱高贵的区别?明明都是伟大的母亲诞下的鲜活生命。
戚家主母也不过是死了才安上的名号,形同施舍,有什么价值可谈。
戚枕檀原本想着回绝说很忙,转念猛地想起之前整理出的一些母亲生前绘制的风景油画还留在那边,戚霆有了林皎雪身边也没断过新人,老家伙带着各色男女在那间房子里声色犬马,怕是闹得地下的母亲也未有过真正安宁。
先去公司处理了事务,戚枕檀驱车到本家时快至晌午,一踏进门,他就被从大厅内传出的吵嚷嬉闹声和劲爆乐音震得顿住了脚。
张妈笑盈盈地跑来迎接他,看样子正忙着做菜,手在围裙上来回揩擦着油。
“呀,大少爷回来啦!”
从小到大,对他最好的人就是张妈,戚枕檀读书时都是张妈照顾的他,直到他上了大学,张妈才被召回到主宅。虽不是母亲,倒也胜似母亲了。
“婶儿,做什么这么闹腾?”戚枕檀皱着眉,说着又笑着将手里的大包小包递给她,“送您的。”
张妈啊了一声,高兴得一张褶子脸霎时泛起红光,捂嘴乐道:“大少爷真是……好不容易来一趟呢,还给我这老婆子带这些贵东西做什么。”她和戚枕檀关系亲,没有主仆之间那些生分话,也欣于收下戚枕檀的心意。
戚枕檀牵唇往前走,就听她絮絮叨叨地问自己在这儿打算待多久,要不要住个十天半月,顺道也把喻少爷叫来。
“下午就走。”
戚枕檀一推开门,大厅的喧嚷声便纷纷停了。
鼓噪的音乐还响着,震得地板一晃一晃。
他抬眸环顾了一眼现场,被各色年轻的俊男美女闪得头昏眼花,有好些身上穿的不知道是个什么,似纱非纱,奶头和下体若隐若现,行动间故意搔首弄姿,屁股都快晃得没边。
见了戚枕檀,男男女女们纷纷红了脸,眼睛一个劲儿地往他面孔和身材上乱瞟。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腻腻歪歪的打情骂俏声。
坐在中央沙发上正左拥右抱吃着人喂来的水果零嘴的,正是他贪色成性的父亲和祖父。
……一丘之貉。
戚枕檀冷了神色,因眼前之景倒足了胃口。
说来也是可笑,戚家上任两代家主都是风流花心得出了名的,可到了他这儿,却来了个专一痴情种的大急转弯。
有机灵的立马把音乐给关了,舞池里的人个个僵着脖子杵在那儿,都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回来了。”戚霆捏着一旁一个衣着暴露的美女的酥胸,转过头来看向他时,放下手,面上的笑跟着收敛了。
戚枕檀暗嗤,面上点头。
“父亲。祖父。”
不是爸爸,也不是爷爷。
太老爷对孙儿的冷淡态度表示不悦,伸手冲舞池里站着的一干人挥了挥手,吩咐道:“去,好好陪陪大少爷。”
有人下一秒就准备往他身上扑,却被他沉着的嗓音拦下:“我结婚了,您老不知道吗?”他眸光凛厉,一张侵略性极强的容貌冷得像要结冰。可嘴唇却是笑着的弧度。
有目光落到了他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上。
太老爷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两个男人跑国外结的婚,国内认都不认,又不能生个一男半女……丢人现眼。”
他语气的不屑令戚枕檀怒火中烧。
“我倒是不知道,我留给二老的钱,是用在这样的花销上的。”戚枕檀彻底拉下脸,面无表情道,“让他们都收拾东西滚蛋。立刻。”
太老爷立马吹胡子瞪眼,甩掉扒在他胸前的一只玉手,站起身喝道:“你……!”
“现如今戚家的当家是我。别忘了,我持有总部60%以上的股权。”
他撂完这最后一句,太老爷胸口剧烈起伏,却是不敢吭声了。
戚枕檀这些年明里暗里做的大阵仗究竟有多少,可谓数不胜数,想搞他的股东被他干脆利落地逐一砍下马,鲸吞蚕食般将资金吸纳回拢,稳坐高位后大大小小的决策鲜少失误,每一次都让公司稳赚不赔,日进斗金,公司发展规模远超祖辈父辈,慈善事业也做得如火如荼,整个戚家的绝对话语权自然非他莫属。
戚霆沉默着,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俊男美女作鸟兽散,戚枕檀上了楼,没见到林皎雪,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将母亲的遗物小心翼翼地堆叠拿出,开门时就见戚霆站在走廊上。
“您有何事?父亲。”
看着儿子和自己酷肖的脸,戚霆说:“在这儿吃了饭再走吧。”
戚枕檀心下微愕,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而后冷淡地扯了扯唇角:“让祖父和小妈陪您不也热闹?”他“小妈”二字说得讥诮,戚霆表情却没变。
“她去商场了,下午才回来。”
戚枕檀不置可否。
戚霆又说:“要开饭了,拿了东西就下来。”
说着转身打算要走,忽听儿子在背后开口道:“如果您是因为当年戚枕椽和林皎雪合伙想置我于死地,而内心感到愧疚,大可不必。”
是了,就凭林皎雪几个外人,又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打通内部,甚至能动手搞他?
戚霆脚步停住。
他的儿子眉眼弯起,拍了拍他微僵的肩笑着说:“收收您这份勉为其难的关心,父亲。我怎么会有闲空和早已经下了地狱的病秧子鬼计较?不过您真是个冒险家,还愿意把小妈养在身边,供她钱花。只希望她把您挖空时,别又腆着脸来骚扰我。”
戚枕檀没有留下来吃午饭,跟张妈打了招呼就走,人拿着锅铲在车后面追着喊了半路,车速都没稍作减缓。
车窗开着,他隐约听到祖父在后边儿说:“追去做什么,这儿他爱待不待!”
他闻言,油门踩得更猛。他始终没忘记自己大三时带喻橖回主宅,祖父听到二人出柜后,迎头给喻橖扇过来的那一记耳光,还有口中那句堪称咒骂似的“断子绝孙的东西”。
戚枕檀当时刹那红了眼,差点就冲上去打了老人。可是喻橖肿着张脸将他生生拦下,明明受了莫大委屈的是自己,可喻橖却摇头对他说:“枕檀,你不能这样。”
后来他从爱人那儿听来一句话:“‘莫问长辈慈不慈,但问自己孝不孝’。”戚枕檀心想,他可做不到像他的糖糖那样良善,因着家贫而父母婚姻不被看好的缘故,自小为外祖父母所冷落还始终保有孝道,愿意给他们养老送终。
他无法原谅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他悲哀于自己的原生家庭和童年惨境,却为喻橖能拥有开明温柔、恩爱有加的父母而由衷地喜悦。作为儿婿,喻橖的父母待他视如己出,他也难得享受到了久违的家庭温暖。
回公司时戚枕檀接到了大学同学会的邀请通知,地点好巧不巧订在了渠市。班上要聚会的事早在一个月前就有了企划,现下终于敲定。他笑逐颜开,交代刘特助调整日程,兴高采烈地哼着歌买了去渠市最快的机票。但这种好心情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他又忆起前不久在主宅发生的事,直到下机,他脸上的表情仍旧不爽,候车时取了根烟狠狠抽了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