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安第二次见周景韬是在视频里。
会议室中,周家三兄弟围坐桌前,正前方大屏幕中的男人正在处理工作。十分钟了,只有纸上走笔的沙沙声从音响中传出,硬塞进了几人的耳朵里。
笔一停,旋上笔帽,屏幕中的男人终于抬起头,看向自己的三个儿子。
钱这个东西有时候很玄妙,周景韬虽然年过半百,面貌也只称得上普通,但若加持了“多金”二字,倒也看出了成熟的风度与魅力。
将三个儿子略略扫了一眼,他开门见山:“快到年底了,有很多需要打点维护的关系需要你们出面代表我去做,别小看了维护关系这件事,以后这些都是你们的人脉和资源。”
“周彬、周哲以前你们帮我分担过,但只是一小部分,今年我不在家,这些事情……”视频里的男人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周若安,“你们两个带着若安一起做,让他也多见见人,别谁都不认识。”
周彬嗤了一声,周哲手里的盘串声断了一瞬,只有周若安恭恭敬敬地起身说道:“爸爸您放心,我会和哥哥们好好学的。”
周若安的话无人在意,周景韬简单挥了下手让他坐下:“说到维护关系,靳晖那边的节礼今年你们谁去送?”
提到这个名字,周彬、周哲不约而同地将脊背靠入了座椅。
是抗拒的意思。
声音空了一会儿,周哲一直盘着珠串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点了两下,低声说:“大哥,爸不是让老四多见人吗,靳爷爷德高望重,老四不认识怕是不妥。”
经此一点拨,周彬突然来了精神:“爸,今年就让老四去给靳爷爷送节礼吧,认认门也认认人,说不定连周家大房二房都送不进去的礼,咱们老四就偏偏能送进去呢。”
周哲将珠串握在掌间,一脸兄友弟恭:“老四,靳爷爷要是收了你送的节礼,那你在咱们周家也算是露脸了,说不定今年的年夜饭二叔都会让你坐在他的身边。”
周家一共三房,大房的周冉明,也就是周哲口中的二叔,如今坐着公司董事会主席的位置,自然被奉为家主。
每年年夜饭,他都会将自己身旁的座位留给最出色的周家子弟,而那张椅子也是周家所有年轻人都垂涎欲滴的位置,它代表了器重与瞩目,也意味着踏上了权力的阶梯。
可那张椅子,大房的人坐过,二房的人也偶尔坐,只有三房的子弟至今与它无缘。
所以,周彬和周哲每年最难受的时刻,全无例外,都奉献给了大年夜的那顿合家餐。
在周景韬眼里,连大房二房都送不出去的节礼,势微的三房自然也送不出去,因而他最后只留了句“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就挂断视讯,结束了通话。
会议一结束,周彬率先起身,他双手插兜踱步到周若安面前,居傲地躬下身子:“周若安,给老东西送礼这事儿你用点心,我们三房就指着你长脸了。”
说完,他在周若安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晃晃荡荡走出了会议室。
随后,周哲也凑了过来,好心叮嘱:“老四,你也别有太大压力,靳爷爷是爷爷生前的挚友,脾气有些怪,东西送不进去也正常,大哥去年在靳爷爷家门外顶风冒雪站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礼没送成,还被大骂了一顿。大哥是个爱开玩笑的,总说靳爷爷这辈子最后一件礼物他一定会送个好的,知道他想送什么吗?”
周哲弯腰趴在周若安的耳边,笑着说:“骨灰盒。”
肩上又被拍了两下,周哲踱着方步也走了,会议室只剩周若安一人,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交叠了双腿:“周哲,你想让我把话传出去借刀杀人,也得我想当那把刀才行。”
————
靳晖年逾古稀,身体却硬朗如昨,送走每日到访的家庭医生,他穿戴整齐地出了门。
一部电梯带七八十户居民,靳老爷子足用了十分钟才等来一班,一层一停地晃荡到一楼,他将伸缩拐杖一抻,推开了老旧的单元门。
刚刚步下门前的阶梯,就听到了一个挺不客气的声音:“老头,你叫靳晖?”
循声望去,一个小年轻趴在一辆大货车的车窗上,手里拿着类似清单一样的东西,懒洋洋地招了下手:“我是来给你送礼的,过来签个字,这礼就算我送到了。”
靳老爷子眉心一夹:“你是谁?说话这么混账。”
“我是周家三房的周若安,今天是咱俩第一次见面,你不认识我也正常。”
“周家三房,周景韬是你……”
“我爸,我是他私生子,刚刚认祖归宗。”周若安推门跳下了货车,靠着车身,口吻随意,“给你送礼这活儿应该不是什么好活儿,所以他们将这事推给了我。”
“果然周景韬也生不出什么好东西,你把礼物带回去吧,我不收。”
“你要是不收,”周若安慢悠悠地说,“我就把你的拐棍折了。”
靳晖一辈子沉浮商海,与人博弈,手段了得,但私下斗得再凶,表面都是斯文做派,哪里见过如此直截了当、泼皮无赖的打法?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年轻人,拐棍在地面上重重一敲:“你敢!”
周若安看着声如洪钟的老人,莫名想起了将自己抚养长大的丁老头,他轻轻一笑,眼中融入了几分温柔:“自然是不敢的。”
“我虽然是周景韬生的,但也不至于那么人渣,玩笑话,别当真。”
靳老爷子眉头依然紧锁,他一挥手:“赶紧走,别碍眼。”
“不看看我送来的是什么礼物吗?”
周若安走向车尾,在靳老爷子斩钉截铁“不看”的声音中一把拉开了车厢的铁闸。
满满一车厢运动用品,光足球排球就有上百个。
靳老爷子用拐棍点了点里面的羽毛球拍:“你这是给我买的礼物?”
“反正买什么你都不收,还不如转手将东西送给有需要的人。”周若安拿起一个足球在掌中掂了掂,“城中村那些孩子的球坏了补、补了坏,要是能有一个这样的球作为新年礼物,做梦都会笑醒的。”
他将手中的礼物清单一扬:“您老发发善心,签了它,就算劫富济贫了。”
靳老爷子稀松的脸皮子一扯,冷笑:“就这点小聪明?用道德绑架我?”
周若安无奈一叹:“不签?”
“不签。”
轻啧出口,周若安向不远处打了个手势,立时,停在路旁的一辆面包车从里面拉开了车门,十几个孩子一拥而下,呼啦啦跑了过来。
周若安一指靳老爷子:“就是这个爷爷送你们的礼物。”
孩子们欢欣雀跃,将靳老爷子一围,抱腿、抱腰、抱胳膊,叽叽喳喳不停地道谢,吵得像一堆新出壳的小鸡崽子。
靳晖一辈子未婚,更无儿孙绕膝,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一时无措,竟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周若安。
周若安将手中的清单一举:“靳爷爷,您把这单子签了,实现了他们的愿望,也能帮帮我,我就是在城中村长大的,和他们一样,小时候从来没有一颗属于自己的球,现在我虽然进了周家,也是前虎后狼过不上消停日子,您若是把礼物收了,我也算借您的威势能稍微站稳点脚跟,不至于那么快的被人生吞活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