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1 / 2)

【王虔2024年6月27日书,渭止老城时睹梅熟】

***

我名王虔,生于1973年凛冬。

生前在房地产业打拚。

我自杀于2002年。

临死前在跳河和自焚两个选择间纠结了许久,最后定了溺亡。

***

我们一家三口,本来是正常、和谐的一家子。

爸说我长得像妈,妈说我长得像爸。

大家都说这样很好,我也是。

***

我憎恶着六岁的某个夏夜。

那夜没有恼人的蚊虫声,惊跑它们的是妈的歇斯底里与爸打砸家具的声音。

他们争吵的内容很简单,单是那夜爸能不能出门。

爸吼道——她回来了,大半夜的,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啊!

又问妈有没有良心,是不是人。

妈也吼,她说——那女人在娘家有吃有住,你心焦什么?

还说,别以为她不知道爸心底那些龌龊心思。

我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女人”和“孩子”是谁,只知道那夜爸还是走了。

***

爸后来便很少回家,回来时,每每瞅见我便要抄起棍子揍。

哪怕我仅仅是缩在角落里,怯怯地冲他露了个笑。

我哭得嗓子哑,爸仍旧狠狠一棍子敲下来,说要怪就怪你妈,你长得太像她!

***

妈开始喝酒,酒一下肚便像换了个人。

她的长指甲抓破了我的脸蛋,瘦骨使劲磨着我被爸打出来的淤青。

有时,她会忽然掐住我的脖子,质问我为什么那么像爸,为什么那么像那个出轨的狗东西。

我翻着眼,露出大片眼白,像是那些搁在岸边的死鱼的白肚皮。

我没开口问她什么是出轨。

却有了恨,我恨出轨的人和害人出轨的人。

我恨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

爸妈离婚打了官司,因为谁都不想要我。

由于妈没有积蓄,法院将我判给了爸。

那天,爸又对我笑了,他给我买了个绑着冲天辫的木偶玩,说要带我回新家。

路上他说腿疼,拿从凉鞋里冒出的一根脚趾顶了顶那冰冷的铁轨,说——坐下来歇歇吧。

我坐下来,他却没坐。

他说他要去拿钱,没钱买不了新房子。他还说,外边坏人多,我千万坐安稳了。

后来我再没看到他,倒听到了火车轰隆轰隆的声响。

轰隆轰隆——

是妈把攒了几天的衣服浸去盆里又拎出来。

是爸拿吹火筒吹着竈台底的柴屑与一星红。

我站起身,避开了,手中木偶却给疾驰而过的火车碾了个稀巴烂。

就像自从那夏夜后,我耳里的轰隆声都成了棍棒砸落时的闷声,与酒瓶撩过耳畔时的响。

***

小舅尤朔在隧道里找着了近乎被冻死的我,我哆哆嗦嗦地跟他说,爸迷路了,忘了来接我。

小舅很冷漠,说他不是迷路了,是不要我了。

我问什么是“不要我”。

小舅二话没说,扇了我一巴掌。

而后他恶狠狠拿袖子把自己的眼泪一抹,说,你爸妈不要你了。如果不理解“不要你”的意思,你就想,是舅的一百个耳刮子那么疼。

一个都那么疼,一百个我可能会死。

我流了泪。

***

那之后我都和外公外婆他们住。

在那儿,我认识了个与我一般大的小孩,叫许绊。

听说也是个被爸妈丢掉的孩子。

我性子差,容易嫉妒人,可许绊就很好,我们同病相怜。

***

1981年我八岁,在村里上小学二年级。

某日,外婆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妈给我生了个弟弟。

叫什么呢?姓韩,单名缜。

韩缜,韩缜。

我同舅舅学了他的名字,然后写去纸上,打了个大红叉,在一旁写的字是“去死”。

还给小绊看,说我要打那韩缜一百个耳刮子。

因为妈不要我,却要了他。

小绊见状将那纸撕碎扔掉,说,你还是继续诅咒那个出轨女人和他的儿子吧。

我说好吧,毕竟那俩才是罪魁祸首。

小绊苦笑了一下。

***

那年,班里转来个女同学,是城里来的。

名字很书卷气,叫“秦章”。

从前小绊和我总是争着班里第一的位置,只要是我俩,谁拿第一都没关系。

可是秦章一来,我俩再登不上那位子。

更叫我心情差的是,小绊总扯着我的衣袖,偷偷看秦章。

他说秦章读书真是厉害,我爸还活着的时候也像她那样爱看书。

这种时候我往往会甩袖挣开他的手,说,她才不厉害呢!

我讨厌小绊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别的东西,那感觉就像是那个夏夜我爸夺门而出一般。

我为此怨恨,还愤怒。

于是我玩命了学,不要命似地和秦章争。

后来我总和她轮着坐那第一的位子,我也越来越骄傲。

我认定不论是爸,还是妈,不要我,都是蠢!

***

1987年,我和小绊十四了。

他长得越来越白净好看,但没什么女孩子喜欢他,可能是小绊他的行为举止太斯文,有些娘娘腔。

那年夏天,村里来了个无差别纵火的疯子。

他在被警察抓起来前,放的最后一把火,是在一个小仓库里,里头锁着我和小绊。

我给火吓懵了,坐在角落一动不敢动。

小绊却没放弃呼喊,一直救命救命喊个没完没了。

我给他泼冷水说,没用的,大家都在村头搓麻将,我们今天得死在这里了。

我还骂脏话,说我恨死了。

恨死什么?小绊问。

我说恨死我没能给那女人和他儿子还有韩缜各一百巴掌。

小绊不吭声好一会儿,忽而把脸怼上来,说——

阿虔,来,你扇我吧,解解恨。

我一把将他推开,说发什么疯。

小绊往后一摔,躺上了稻壳堆,说,你现在不恨我,以后也别恨我。

我给他翻白眼,我们今儿就要死在这里,说什么以后?

那话似乎应验了。

一厚草垫被烧着了,砰地向我砸来。

小绊挺身帮我挡了。

他的半张脸给火燎黑,都是血。

我脑袋嗡嗡。

小绊没哭,我却哭了。

大人来了。

我们没死,烧伤却从小绊的脖子爬到脸颊,毁了一张秀气的脸蛋。

***

小绊毁容后,变得不再好看,但我还是总盯着他看。

为什么?

因为逗着好玩,我喜欢他察觉后,吓一跳似的,匆忙躲开视线的模样。

可很快我便发现,我不是喜欢逗他,我是喜欢他。

乡下日子就像循环,往前挪几日和往后挪几日,发生的事、要干的事,都没什么区别。

我还是照常和小绊一起上下学,傍晚在田野里瞎跑,夜里躺在虫鸣嘈杂的野地数星子,或是捉萤火虫。

***

1988年,某个仲夏夜,我犯傻了,我同小绊说我喜欢他,我想和他在一起。

小绊先是问我要是他不答应怎么办。

我说我给自己一百巴掌,然后去死。

我很后悔说出这话。

因为后来小绊答应了我的告白,而我不能确认那究竟是因为我的威胁,还是他的真心。

***

1991年,我十八,和小绊在一起三年了。

舅舅和小绊他小姨杨敛在一块儿喝酒,他俩喝高了,便口无遮拦。

小绊照顾着那俩酒鬼,我则在一旁抹桌子,收拾碗筷。

不曾想竟会从杨敛口中听到我爸的名字。

她说要不是那狗东西同我大姊私奔了,阿虔、小绊,你家我家,会过得这么苦么?

手里的碗砸在地上,裂痕爬满,碎开。

我在小绊的注视下拾起一块碎瓷片,指向几步外的小绊。

我逼问他,他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答,我一开始就知道。阿虔,你把碎片放下。

我向后跌了几步,因为觉得荒唐。

于是我咒骂他,不停地咒骂他,我恨他骗了我,我还问他,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因为我对他死心塌地的模样,就像我爸对你妈,可笑至极。

小绊哭着否认,可我叫怒火冲昏头,抖着手拿碎片割了腕。

后边的混乱我记不清,再后来眼前一黑,倒了。

***

睁眼时,我躺在村里小诊所的床上,一旁坐着眼睛哭肿的小绊。

他一见我睁眼,便抓来我的手继续哭。

“阿虔,我们分手吧,我绝对走远远的,再不碍眼。你扇我巴掌解恨也行,别再害自个儿了。”

他烧伤的疤痕在灯光下照着,有的是西瓜红,有的是发白的粉红。

我觉得很漂亮。

我只问他,是因为可怜我才和我在一起的吗。

小绊摇头,又点头,你喜欢怎样,就怎样想吧。

我最终还是没能和小绊分手,我可能疯了。

他也没离开我,哪怕我曾经当着他面诅咒他。

第二天我拉着小绊跑去找土地公,在神像前祈祷,祈祷诅咒都反弹。

那些坏话,谁说出口的,就让谁承受吧。

***

诅咒或许还是有点灵。

我没能考上心仪已久的大学,秦章倒是考上了。

但是没关系,我和小绊去了同一所。

我们的人生还在继续。

***

1992年大年初二,母亲十年来头一回回娘家,带着她的掌上明珠——韩缜。

她回来前一夜,我照常钻进小绊的被窝,一边帮他把手捂暖,一边得意地描述我的报仇计画。

我说我要故意亲切地对待她,可我就是不喊她一声“妈”,让她既委屈又伤心。

就是那样,让她既心酸又后悔。

可是第二天,她来了,视线始终追着那不成气候的11岁的韩缜。

她的眼里根本没有我。

或许是因为我考上的大学还不错,那小孩儿倒是对我很是崇拜,也不认生,跟在我后头问东问西。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

1993年暑假期间,在大学因学业而昏头转向的我和小绊一块儿回了家。

我们放纵地在田间奔跑,又在各种隐秘之地停下,亲吻彼此。

村民都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道我二人的关系,唯有一次我不过笑着捧住小绊的脸儿,额角便因一块飞来的碎砖流了血。

我痛苦地捂住冒血的头,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是爸。

我听不清他说话,欣喜催使我像狗一样冲他匍匐去。

可还不到一分钟,我便清醒过来,也终于听清他的暴喝。

“畜生崽子……本来就生得贱,还他妈喜欢男的!当时火车怎么没压死你,竟然让你活下来丢我的脸!”

那人说着又蹲身去拾碎瓦来砸我,我是那时候才确定他当年是真想叫火车轧死我。

我猛然阖了眼,却见小绊冲上前去,抬臂替我拦下了那一击。

血从他的肘上往下流,可是爸他没有屈服意思,只又抓了砖头拍来。

他让小绊滚,还说他今儿非打死我不可。

小绊一声不吭,同样抓了红砖上前,他并不为自个儿的伤口呻吟,他只是为我哭着——

那是你儿子,不是畜生!

我爸嗓门大,吼着更是吓人。小绊却毫不顾他的喊叫,一次又一次地落下砖块。

血肉飞溅,我看着小绊,像在瞻仰神明。

我因头晕而短暂地阖上眼的片刻,我爸的声音彻底消失于空气中。

再睁眼,只看到执砖跌坐在地的小绊,和面前一个脑袋都快烂掉的人。

死人。

小绊杀人了,杀了我爸。

听到我的呼唤,他像是一只受惊的鹿,抖了抖才湿着眼回头。

我惊喜地问——“死了?!”

他绝望地答——“死了。”

***

我将我爸埋进林子里,这回,魂不守舍的人儿成了小绊。

夜里,满身伤痕的我俩又抱去一块,未经缝合的伤口被闷进被缛里,血和热都困在了里头。可小绊的身子冰冰凉凉,叫我如何也捂不暖。

我搂着他倒是睡得很安心,伤口当然痛,可不爱我的爸死了,我不仅报了仇,我也确认了小绊的爱。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天夜里我实在兴奋,我同小绊说,我们以后挣大钱,一起买一栋楼。

我问他要买多高的楼。

他把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嗓音有些哑,说——

“六层吧。”

***

第二天早上,刺目的阳光差些照坏我的眼。

我看到眼里满是血丝的舅舅,攥着窗帘,说,小绊杀了你爸,自首了。

很快,法院判决便下来了。

小绊被判作防卫过当致人死亡,要关三年,退学通知很快也送来了。

杨姐哭得很惨,她说小绊的一辈子就这样毁了。

我不以为意,我只同她比了个口型,我说我爱小绊,我等他。

***

两年后,1994年,我大学毕业了。

我和秦章进了同一家房地产公司,可是起薪和岗位已有了级别差别。

或许是因为我唯一感兴趣的只有小绊,小绊离开后,再没什么能令我分心,我只能将所有精力往工作上投,几年过去,已能和秦章平起平坐。

可我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思念小绊。

我想他,好想他。

但我还得再往上走一点,这样才能赚更多的钱买楼。

***

1996年,小绊出狱了,我欢天喜地将他从乡下接到城里住。

可是小绊一言一行都变得很拘谨,走进我的租屋时,眼神总是闪躲着,像是进了陌生人的家。

不该是这样的,我的小绊处事利落又大方,人见人爱,不该是这般瑟缩又忸怩的模样。

小绊变了。

从上到下。

他的视线时常在自己和我之间来回,起初我以为他在对比我二人的身材变化,后来发现,他仅仅是在看自个儿陈旧朴素的旧衣服与我崭新的西服。

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变得真奇怪。

***

后来的他变得更是奇怪,人也变得尖锐。

比如他会拿碗来喝水,不用拖把拖地,反而拿旧衣服来洗地。

我同他说咱们现在什么都有了,没必要过得那么穷酸气儿。

小绊却忽而用一个我难以理解的眼神瞟过来,他说——

阿虔,我们之间隔了太多年了。

我忙拉住他的手,问怎么了,我刚刚说的话伤到他了吗?我们好好……

“聊”字没脱口,一个工作电话打来,我们一日的聊天又终止于此。

***

我觉得小绊的敏感与神经质是由于经济压力造成的。

于是我给小绊一张挂在我名下的卡,说我每月都会往里打钱,这是我们一家的生活用卡。

我说我会多打很多钱,他想买什么都可以。

他没有表现出我期待的欣喜,只问我说可以把他之前的存款也打进这里吗。

我说当然可以。

***

我太希望看到小绊做出改变,故而每月打钱时都忍不住看看他有没有花钱。

可是答案无疑是否定的,那里边的钱几乎没动。

然而某日,我惊奇发现里边的钱几乎空了。

我忍了几天,希望他能告诉我钱的去向,可是他只字不提。

我实在忍不住,便问他把钱花哪儿了。

小绊默了许久,才答说他自己花掉了。

牛头不对马嘴。我火气上来了,我不气他花钱,哪怕是他花钱大手大脚也成啊!

可他什么都不说算什么?担心我骂他么?!

我是他爱人啊!我担心他受了骗,或者被人当刀使!

我忍不住又沉声问了一遍,问他钱去哪儿了。

小绊只是看着我,问我觉得他是小偷吗?

我着急解释时,工作电话又响了。

第二天小绊同我说,让我别着急,钱他很快就会还我,他还问我晚上回来吃饭吗?

我说不了,有饭局,还说有什么事晚上回来再说,我现在赶着上班,要迟到了。

***

事情又那样过去了。

1997年年初,我处在预备升职期,是最容易被上级挑刺儿的时期。

那期间,几月没和我吵架的小绊同我提出了分手,说他打算在打工地附近租个房子,尽早搬出去。

我只觉遭了晴天霹雳。

我哀求他,让他别走,我走。

还说,我不答应,我绝对不分手。

***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房,由于商业区房价忒高,我同一个叫做朱廉的男人合租了。

那人在戏院工作,专门给人上妆的,故而总忍不住琢磨别人的样貌。不过也因行业原因,见过不少同性情侣,因此我也放心地将自己的取向告诉了他。

我们睡的床是双层铁架床,一回我夜里实在太想念小绊,便拿他的照片来睹物思人。

谁料一个不慎,照片掉去下铺。

我让朱廉帮我捡,谁料那男人在摸着照片时先惊叫一声,说:“天呐,这张脸……”

他没把话说完,可是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抱歉,说:“抱歉啊,我很少见烧伤的人——他是你谁呢?难不成是你恋人吗?”

我犹豫了,而后讪讪一笑,说——

“他是我以前村里的玩伴。”

***

分居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半,那期间我升职了,工作慢慢地多起来,也慢慢地很少记起小绊。

但我觉得,是时候和小绊谈一谈了。

1998年7月22日,我将小绊约去河边谈天。

我西装革履,着意打扮了一番,小绊却仍穿着他从村里带出来的旧衣裳。

我皱了皱眉,并不想因为这件事和他吵架。

我们在河边走,吹着风,聊从前。聊到最后,我说我们还是重新同居吧,我总是把室友叫成“小绊”,怪不好意思的。

小绊只是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河面,说——阿虔,我们分手吧。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变得四分五裂。

为什么?!

我嘶吼着起身,竟一个不小心踏进湿泥里,径直往河里栽。

正是涨水时期,河水将不通水性的我往深处卷。

小绊又像之前被困在起火的仓库那般嘶喊起来。

救命——

他喊着,继而纵身入水。

阖眼前,我看到他向不断吞水的我游来。

我的英雄,我的神明,怎会抛弃我呢?

***

睁眼时,我已在医院里,身边没有小绊。

临出院时,那些个好心的大夫才告诉我,将我救上岸的那人,给激流卷跑了。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