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1 / 2)

【钱柏2018年9月5日书,渭止老城时遇初霜】

“我要为自己无情害人,忘恩负义,自大无能且懦弱不孝而忏悔。”

***

我名钱柏,1967年9月生。

曾为步步高升机械厂车间班组长。

我自杀在2000年,

不过千禧年的菸灰一拈。

***

我家境不大好,本来温饱都勉强,可爸妈还是省吃俭用凑钱供我读了书。

他们望子成龙,然而我自小没什么大的理想,只想进厂子快点干活养家糊口。

我的语文老师是个思想开放的老知青,见我喜欢读书,于是借了本聊斋给我读。

在那书里,我头一回读到了狐妖,并对那聪慧通人性又几乎无所不能的东西产生了莫名的憧憬。

我知道那不是爱情之类的庸俗感情,而是对理想人物的崇拜。

*

我的狐狸崽是在小学六年级那年出生的。

那年,我从复刊的《工人日报》里读了好些杰出工人事迹。那狐狸从那时起在我心里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大,像是蒸馒头那般膨胀,再膨胀,直至充满整个笼屉。

同我一齐长大的项桐见证了狐狸的成长变化,可他始终不能理解我,只偶尔在心情好时附和几句。

我的少年时代,遇到过好多人,少数说我心思单纯,多数骂我是个疯子。当时,我只觉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富足,现下想来,那大抵是我患上精神病的遥远前兆。

我的母族确实有精神病史。

可是我妈都没事,我想我也应该没事。

*

1985那年,我高中毕业了。

爸妈要我回家乡工作,我性子特冲又倔,回了几句嘴,又推搡了我爸几下,遭他拿柳条狠狠抽了一顿。

他说我“疯子”“不孝子”“吃白饭的”。

我被他打得口腔都是血,我的狐狸告诉我,别动怒,别还手,要当个懂事的儿子。于是我乖巧地同他们吃了最后一顿饭,那之后便收拾行李离家出走,再没回过家,连电话也不接。

我是个叛逆的不孝子。

*

1985年9月,我和发小项桐一块儿进了步步高升机械厂,做学徒工,在那里我认识了前辈董枝与同期学徒祝叶。

我爸妈的儿子至此变成了远方的透明人,浓浓的血肉联系变作了每月雷打不动的薄薄几张票子。

*

1988年,我转正了。

我和董哥、项桐与祝叶决定合租,逃离那逼仄的棚舍。

那之后我跟董哥更熟悉起来,他是唯一一个听到我在心里养了一只狐狸却没感到惊异的。

他只是用平和的目光注视我,说他能理解我。

还说我要是不介意,他和我一块儿养。

我欣喜若狂。

狐狸也从那时起有了人形,它生得很漂亮。

对了,董哥还说他以后想跟我去看海。

*

1996年,我29了,升职成了我们那车间的班组长。

那时班组长算是个不小的职位了,要将下头的消息告知上头,要替上头管理好下头,同时也要干好自个儿日常的工作。

很累,每天都很累,我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头痛,但我心理却很舒坦,也很高兴。

看着手下那些个同我当年一般大的臭小子,慢慢变得稳重,再到能够组建起新的家庭,这很让我满足。

至于组建自个的家庭,我那时没想那么多,就和他们董哥、项桐、祝叶他们仨待一块儿,我觉得还挺不错的。

而且我心底隐约也能察觉到那么些不寻常的情愫,我好似动心了。

动心的对象不是人——

是一只狐狸。

*

1997年,我三十了。

五一劳动节那天,厂子里放假,我去里头瞎晃,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到里头晃。

似乎是因为忘了那天放假。

总之我一大早便收拾了自己,急忙赶去了,那时我身后还跟着追了我一路的董哥。

他是想提醒我别去,可是我脚程太快,叫他怎么也追不上,甚至他喊了我好几声,我也没听着。

董哥虽然温柔,但嗓门也不算小,我怎么会没听着呢?

我后来想了想,觉得可能是我当时在和狐狸说话,说得太过入迷的缘故。

我和董哥汇合后,想着来都来了,索性在工厂悠闲逛逛。

在途径锅炉房时,我听到里头有异响,便开门进去查看,哪知那跟在我后头的董哥,一把揪住我的后领,把我甩了出去。

后来只听砰的一声,呛鼻的黑烟和董哥的一声喊叫几近逼停了我的心跳。

我连滚带爬地钻入黑烟中,将董哥拉出来,那时他的两只腿骨肉分离,焦黑的伤口和红艳浓稠的血叫我反胃得几度欲呕。

董哥的两腿废了,由于那是工人未能及时清理锅炉外头水垢,致使炉体受热面温度过高导致的,工厂主拒不履责。

简而言之,他们认为那是我的错

倒是没错,那是我的错。

是我害了董哥。

我没脸再见董哥,我能给他的补偿仅有钱。

我的狐狸,也像董哥那般瘸了腿。

*

1998年12月,工厂获得一笔外资。

上头告诉我,投资方希望能提高工厂的机械化程度,提升生产效率。

我和祝叶垂头听着,都认为这是件好事,直到上头又讪笑着说,那样每个车间可以减少大约十余个生产工人。

笑容僵在我的脸上,可是裁员的步伐却迅速进行着。

我上完夜班回家,门口总有那些个失业的工人跪在我鞋边哭,问我说他们没有钱,如何能养得活孩子?

这不过是一次描述,可我经历了成千上百次这样的围堵,见过数不清的泪水。

我心如刀割,纵然祝叶和项桐以我的前程为理由,试图拦下我,但我最终还是动摇了。

我决定帮帮他们。

*

1998年12月—1999年2月

我怂恿手下其他工人随我一道罢工,以此来威吓工厂主来恢复对其他工人的雇佣。

我知道这听来极其愚蠢,但这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是唯一的路径。

*

1999年2月,在我的鼓动下,步步高升工厂出现了大规模罢工停工。

可随之而来的不是黎明,是夕落后的浓黑。

因为这场罢工行动,工厂上层意识到工人数量过多,对他们的工厂指挥、领导权造成了不小威胁,便决定进行更大规模的裁员,以此坚定机械化发展的决心。

参与了罢工行动的工人首当其冲,先他人一步丢掉了工作。

那之后是我身边的更多人。

然而,我这一主要策划者却毫发无损,依旧留在了工厂。

我没能为被辞退的工人争得权益,工作甚至还很稳定。他们怀疑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将我骂作了“双面人”。

*

1998年3月,我听说,我手下有三个被辞退的工人自杀了。

里头有一个同我亲近些的弟弟,那人有个表姐,也在我们工厂干活。

我问她,竖碑了吗。

她告诉我,没钱办葬礼,碑竖不起来。她弟的遗体烧了,骨灰扬进了海里。

那时,狐狸劝我要尽快撒手,可我在巨大负罪感与不甘心的笼罩下,选择了一意孤行——以更为偏激的词句去进行反机械化宣传。

*

同年4月16日,董哥答应进行机械化发展宣传,并以自个儿的残肢为例,展示机械化过低造成的恶果。

我躲在人群里,远远看见坐在轮椅上的他。他冲那些个站在我对立面的怪物温声说出鼓励的话语,他要人们正视机械化带来的好处。

我心如刀绞。

那感觉就好若是我供奉在神龛一年又一年的泥神,将大恩与福分撒给了我的仇家。

我藏在人群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面因为他如旧的笑容减弱了自身的负罪感而有些飘飘然,一面痛苦得流下悲惨的泪水。

我的精神一霎变得错乱不堪,在我的记忆中,我晕了过去。可在他们口中,我冲上前扯乱了董哥的衣领,狠狠揍了那人一拳,随后晕倒在了他的轮椅边。

可是很奇怪,我不记得我打了董哥,可我记得他面上失望又怜悯的眼神。

*

后来我变得更加疯狂,变本加厉地丑化工厂的机械化发展。

可是没用,工人们还是失业了。于是他们恶狠狠地咒骂我,骂我让他们白干一通,还丢了工作。

他们骂我“没用”“窝囊废”“狗腿子”。

社会上的其他人也骂我,那几位不幸丧子的父母更视我如社会渣滓,他们骂我“杀人犯”“谎话精”“忘恩负义”。

那董哥、项桐、祝叶呢?

他们也对我失望了吗?

我好害怕,怕得不能出门,一踏出屋门便会呕吐和晕厥。

我只能抱着我那瘸了只腿的白狐狸瑟瑟发抖。

*

1999年5月9日,我在精神病院醒来。

那时我的精神状态很差,偏执地认为是董枝他们辜负了我。

我恨他们,恨他们没一个人选择我。

我又很想念他们,于是每天的乐趣只剩了在笔记本上自言自语。

我见到医生和护士会高声尖叫,我怕他们揪住我的裤脚,说他们对我很失望。

不要对我失望。

*

后来我开始画画了。

我画了董哥,他烧焦的两腿变作了蛇身,上头的鳞片一定要如同狐狸那般雪白发亮。

他一定要最漂亮。

我画了项桐,给他画作一只狡猾的狸猫。

唉,你知道吗?哦,只有我知道……项桐他个子虽然生得高,可是他的身板总练不大,干起农活很吃力,那我便给他一个健壮的身躯。

我画了祝叶,给了她三只眼,希望她看人看事都更仔细些,别总为了些小事同我吵。她野心很大,我便给了她鱼鳍也给了她羽毛,跃龙门还是扶摇直上,她自个儿挑吧。

我也画了我自己,可是什么也不改,什么也不添。

我不需要获得什么,我只要有一间客栈,里面住着他们和我就够了。

*

1999年6-11月,是我此生最为浑浑噩噩的几个月。

那几月里,我多数时候都在一个人待着,甚至只有缩在角落才能让我获得安全感。

或许为了能让我感到安定,我的那间病房被漆作了绿色。

很浓很浓的绿色。

那几个月,我的狐狸不见了,可我没有意识到,我只是蜷缩着,像是被困在了绿屋里。

单调乏味的绿引起了我的逆反心理,于是我为它添上过好多抹红。

取染料的过程说不上轻易,故而颈子,十指,手腕,腿脚,甚至于面上都留下了痕迹。

*

偶尔会有人来看我,来得最勤快的是项桐的弟弟项冬,他会陪我聊天,然后听我说很多很多胡话。

项桐和祝叶不常来,来了也都给我摆脸色,

他们总问我这几日过得如何,从不说自己。

还是项冬告诉我,那时他们皆已经升职了,如今一月能挣的钱,叫我想也不敢想。

可是董哥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

*

我是在1999年11月彻底清醒过来的,也是这时才蓦然记起项桐在我耳边说过董哥的死讯,项冬和项桐也几次将我父母车祸身亡的噩耗说与我听。

那一瞬间,我崩溃得说不出话,心脏震得我头脑发涨。

然而便是下一秒,我发觉我的狐狸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我的眼底。

狐狸没了,我在大夫面前痛哭流涕。

那大夫却说,这样是对的,是正常的,恭喜我,我的心理疾病得到成功医治。

他说还要有一个月的观察期,我擦干眼泪,说好。

那段时间,我曾有感到痛苦和恐惧,可是我怕我若是说我身体不适,我可能一辈子也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

2000年跨年钟声敲响前,我已回到了老家的新房。

——那个用我寄回来的钱建的,我从未亲眼见过的,弥漫着死寂的新房。

2000年啊,新的世纪,崭新的未来。

我这个没了理想的人儿,在这混什么日子呢?

【杀人犯,窝囊废,不孝子,米虫,废物,蠢货,没良心的,忘恩负义,双面人……】

那些称号在我眼前循环跑过,眼泪却像是变作石子一般凝在眼里掉不出来。

我有点累,也依旧怕他们失望,

可我不想再看绿。

我想看一点蓝,再看一点红。

我坐在浴缸里割了腕,

很快被冰凉的冬潮所淹没。

***

【2000年车间班组长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祝叶

问者:你与钱柏是什么关系?

祝叶:同事,我和他的入职时间仅仅差了一周……好吧,他是我的好友。

问者: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钱柏尸体的人?

祝叶:不、不是……但我不想聊这个,可以换个话题吗?

问者:钱柏在精神病院诊疗的那段时间,在本子上给你作了一副画像,大致形像是羊角鱼鳍,眉心生了第三只眼,手臂长着几根青羽……你知道理由吗?

祝叶:其他的部分不清楚,长羽毛倒是有点思路……估计是想嘲笑我吧?他从前总说我心比天高……

“笑我想飞却不能飞。”

———

[祝叶自述]

我小时候家里有过一段发达时期,爸妈出国带我见了不少世面。后来我爸被合夥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几乎是一夜间家徒四壁,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和人说话都扬着脑袋,很傲慢。

后来再长大些懂事了,学会了收敛心气。

1985那年我才18,便进了步步高升,在那儿遇着了董哥、项桐和钱柏。

你知道吗?那俩人个性很不一样,但是不知怎么玩得就是很好。

董哥身子健壮,性子却比咱们厂里的女人们还要软和得多,要说他像什么,大概像咱们那厂里的锅炉,什么火气都能包着不露。

他不管何时都是笑着的,一直笑,被上头骂了也笑,被下边说了闲话还是笑,委屈也笑,难过也笑,有时候笑着笑着,他没哭,我们这些比他年纪小的已经哭了。

钱柏他是团火,被董哥他含着才不露那些恼人的尖儿。

他热情啊,但是情绪兜不住,容易得罪人。得亏有董哥处处替他收拾着,他才能在这厂子里站稳脚。

钱柏他特疯癫,总狐狸长狐狸短地说着,就只有董哥听得津津有味,还陪他聊。

神经病。

我对96年印象很深,那年钱柏他升了一职,当上了车间班主任。当年我29啦,没成家,家里都着急催我结婚。我不想成家嘛,实在崩溃,便跟董哥说我心里苦。

我在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说我干脆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