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桂香带着几个脸上稚气都还未脱, 最多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一冲进田瑛家的院子,她就指着田瑛说:
“几位小同志, 她就是田英, 萧北放萧团长的爱人,就是她想要走资本主义路线,把采来的山货拿去黑市卖的, 你们快把她抓去批斗游街!”
那几个被她从市里中学忽悠过来的精力旺盛, 情绪激奋的小将,虽然心里早已有些按耐不住,但不知是不是顾忌田瑛革命烈士子女的身份, 倒是没有像对那些成分不好的人那样冷酷无情,一上来就喊打喊杀。
其中一个高个子少年压下想要立刻四处开砸的冲动,清了清嗓子, 故作老成:
“田英同志, 你是革命烈士子女, 觉悟也应该比一般人更高才是,看在已故英雄的份上,我们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允许你自己主动承认错误, 范桂香同志说你走资本主义路线这事, 是不是确有此事?”
田瑛还没有回答, 这时其中一个带着绿军帽, 军帽下还露出两个小短咎的女孩又补充道:
“田英同志, 还请你实话实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要是你说谎,那么即便你是英雄的女儿,我们也一样不会徇私,到时你可是真会被拉去批斗游街的。”
平时他们这番义正言辞铿锵有力的话一出口,基本站着他们对面的阶级敌人,就会被吓的面如土色,有的还会痛哭流涕,甚至是跪地求饶的都有。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骨头硬的,但那些骨头硬的,只需几次武斗下来也就老实了,甚至有的会永远的老实了。
但田瑛完全不慌的态度,明显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本来范桂香擅自把这些被人鼓动的早已昏头的半大孩子,带来家属院,就是为了利用他们的无知和冲动,达成把田瑛抓去批斗游街的目的。
其实不管是范桂香,还是她的爱人周营长,萧北放和他们都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周营长还是萧北放一手提拔起来的,但不知什么原因,范桂香这块滚刀肉却盯上了他们一家。
不过在上次遇到范桂香后,田瑛这些日子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觉得这个世界虽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但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范桂香对她这个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人那种莫名的仇视,明显有些太过突兀。
即便范桂香是块滚刀肉,喜欢捧高踩低,甚至是落井下石,但周营长既然能在部队升到营长这一步,显然也不是个蠢得。
要是没有足够的利益驱使,相信他绝不可能放纵范桂香,把这帮行为根本不可控的小将,带来军区家属院,甚至还是闯进一个还没有彻底垮台的团长的家。
如果没有军区有着一定权力的人默许,今天来的这些小将,甚至包括之前那两个革委会的干部,都不可能这么畅通无阻的进到部队来。
由此看来,想要拉萧北放下马的人,在部队的身份绝对不会低,至于想拉萧北放下马的原因,田瑛猜也无非两点,要么是范桂香他们背后的人,以前被萧北放那张嘴得罪过,要么就是萧北放能力太过出众,在部队挡了某些人的道,才会想乘他父母出事的时候,对他落井下石,拉他下马。
之前想利用她和萧北放退婚的事没有利用成,就又放了条狗出来挑衅甚至是诬陷。
本来田瑛还只是打算把范桂香一次整怕,让她不敢再凑上来就行,但从她把这些小将带到他们家开始,田瑛就不可能再放过她。
田瑛收敛心神,打起精神,毕竟眼前这些小将,可不是之前那两个还算理智尚存的革委会干部,不会一上来就喊打喊杀。
因此田瑛一开口就先把之前那两个革委会干部提出来,先给这些小将们降降火,醒醒脑:
“几位小同志,我之前就和革委会派来的两位同志表过态,不管是我还是我爱人和他父母,就连我们家只有几岁的孩子,都坚决拥护上级政策方针,绝不给像我父亲这样的革命先辈们抹黑,所以我又怎么可能做出违背政策的事。而且之前来部队的两位革委会的同志,还亲口对我说过,日后我若有什么委屈,可以随时去找他们。”
田瑛的话,果然把这帮半大孩子给唬住了。
范桂香见状,赶紧拱火:“革委会的同志可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是让你要是受了萧北放的欺负,再随时去找他们的。”
“哦,是吗,那不知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说上次造谣我爱人逼我退婚的人就是你?”
田瑛的话一出口,范桂香明显有些心虚,不过马上就大声嚷嚷:“你别血口喷人,诬陷别人也一样要被拉去批斗游街。”
“你也知道平白诬陷人要被拉去批斗游街,那你诬陷我,是不是也要被拉去批斗游街。”
田瑛说到这里又转头对几个小将道:“几位小同志,这个范桂香,在军区家属院,那是出了名的滚刀肉,自私自利,捧高踩低,撒谎成性。她的话,在我们军区家属院,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信。我不知她是怎么跟几位小同志说的,但她肯定是在撒谎诬陷,几位小将若是不信,你们就让她拿出能证明我去黑市卖过东西的证据。”
还别说,范桂香还真没给他们什么证据,不过这个年代有时随手写的一张无中生有的大字报,就能要了一个人的命,有几个被诬陷的人,是因为别人有他们确凿的犯错证据才被抓去批斗的。
他们这次来,抓田瑛的资本主义尾巴什么的是其次,最主要还是因为萧北放,不仅萧北放父母有问题,连带他本人也被革委会盯上了。
要是他们能按范桂香说的,通过田瑛所犯的错误,从侧面掰倒萧北放,那么到时革委会的干部,肯定会表扬和认可他们的能力的。
几个正是听风就是雨年纪的半大孩子,就被范桂香给鼓动过来了。
只是这些小将却忽略了,田瑛不仅是革命烈士子女,出生也好,可以说比他们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根正苗红,更没想到她也会把革委会的干部给搬出来,甚至还要求范桂香拿出证据。
几人毕竟年纪太小,即便一腔热血到处乱喷,但在面对比他们都根正苗红又不怕吓的田瑛时,他们一时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就在这时他们就听见范桂香道:
“你不是要证据吗,我就是证据,是我亲眼看见你在黑市不仅卖野菜,还卖蘑菇的。”
田瑛见范桂香张嘴就来,也随口胡诌:“你说看见就看见了,那我还说看见你杀人了呢,就在林场杀的,你杀的那人现在已经被野兽给吃了。”
范桂香:“你别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田瑛:“这不是你自己先乱喷的吗!”
田瑛说完,不待范桂香再开口,就又对几个小将说:
“几位小同志刚才也听到了,范桂香就是在胡说八道,想诬陷革命
烈士子女,不过为了证明我自己,几位小同志大可以进屋看看,我确实采了不少野菜回来,但却不是为了谋利,而是怕冬天没菜吃才屯的。毕竟我没有工作,和孩子的粮食户口又还没迁过来,一家三张嘴都要靠我爱人一半的工资来养,所以只能穷到要靠挖野菜来填补口粮缺口。”
说到这田瑛又拿手一指范桂香:“你们看,范桂香自己吃的膘肥体壮,却连我的野菜多挖了些她都要管,还跟你们造谣,要你们来抓一顿饱饭都吃不上的革命烈士子女,她这样的行径,与封建时期剥削穷人的地主老财又有何区别,不知几位小同志又要对她作何处理?”
“几位小同志,你们别听她胡说八道,就凭她明知萧北放父母有问题,不但不和他们划清界线,反而还硬要嫁给他,她的思想就违背了上级的政策方针。”
范桂香见空口白牙诬陷,在田瑛这里根本行不通,只能现学现卖,也学田瑛把上级政策方针给放到了前面。
“范桂香,你不要说话只说一半,故意误导几位小同志,萧北放父母只是调离苏城军区去支援西部边疆了,却不是犯了什么思想上或是行为上的错误,要是我就因为他们不再是苏城军区的首长了,就要取消早就定下的婚约,那才是真正的思想有问题,嫌贫爱富,背信弃义!你难道非要我犯错误才能如你的愿,你到底是何居心?”
虽然有人告诉过范桂香,田瑛这张嘴能说,最好尽量别和她掰扯。
本来范桂香还不信,毕竟之前她的挑衅,目的不止只想撞田瑛他们那么简单,也是想让田瑛回家给萧北放告状,以萧北放的脾气,绝对不可能忍气吞声,肯定会去找她算账。
那到时她就可以把家属院的人都招过去,再让人把革委会的干部请来,让他们好好看看萧北放是怎么仗势欺人的,到时还怕掰不倒萧北放。
只是范桂香没想到,田瑛虽然看着瘦弱,但眼神却能吓死人,还特别能忍气吞声,回来后一直都没跟萧北放提自己要撞他们的事。
这些天,范桂香虽说没往田瑛跟前凑,却一直在暗中留意田瑛,看她天天采那么多野菜蘑菇回来,估计她肯定是想学当地那些人偷偷拿去卖掉补贴家用。
据她所知,田瑛和田不苦的粮食户口还没解决,萧北放的工资又有一半,是固定寄给那些牺牲的战友家属的。
萧北放父母现在又被撤职了,肯定也没法再补贴他们,范桂香就以为田瑛家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会想其它路子赚钱。
范桂香甚至见过田瑛带着个大蓝子去过市里,田瑛十分警惕,她最终没能跟踪上田瑛,但她已经确定田瑛是偷偷去卖东西。
本来她也可以等抓到田瑛的实则性证据再带人过来,但据她爱人说,要是萧北放这次的任务顺利完成,回来又要立大功了,那到时再想下手就更难了。
所以范桂香他们背后的人,才会想在萧北放还没回来之前,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把走资本主义路线这顶帽子给田瑛扣上。
即便范桂香手上没有实则性证据,但那些小将却很好忽悠,只要忽悠到能让他们把田瑛家给砸了,再把她拖去批斗游街,那么就成了既定事实,到时就是田瑛浑身是嘴也再也说不清了。
等萧北放回来,即使他立了功,上面可能也会因为这件事,而对他做冷处理,就算暂时不能让他垮台,但也决不能让他再起来甚至是往上走。
但范桂香却没想到,田瑛的那些词一套一套的,甚至把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将都给震慑住了,这怎么能行,范桂香眼珠叽里咕噜乱转了几下,刚想继续拱火,却听田瑛又道:
“在当今这种浩然正气下,怎么还能容下你这种栽赃陷害贫苦大众的阴险小人存在,你这样的老鼠屎才该立刻被抓去批斗游街!”
“好了,你们先别吵了,等我们进去看了再说!”
高个子少年被田瑛又是拍马屁又是威慑的阵仗,唬得一愣一愣的,现在他很希望进屋看不到那些他快吃吐的野菜,不然以田瑛的性子和好出生,他们今天怕是很难收场。
田瑛往旁边让了让,让他们尽管进去看。
范桂香见状也想跟进去,就见田瑛挡在了她面前:“你算什么东西,一颗老鼠屎,也配和几位小同志同进同出!”
“你”
范桂香见吵不过,就想仗着庞大的体格动手,却被几位小将给呵斥住了:“范桂香,你要是再无理取闹,伤害革命烈士子女,我们真会抓你去游街!”
田瑛那句你一颗老鼠屎,也配和几位小同志同进同出,显然取悦了几个半大孩子。
范桂香一听说竟然要抓她去批斗游街,脸顿时都吓白了,她狠狠瞪了田瑛一眼,随后退到了一边不敢再动。
几人一进屋,就看到几个袋子,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野菜做的梅干菜,另外还有一些蘑菇干和木耳干,脸色越发的不好了。
田瑛在一旁解释道:“这些都是我们一家一年要吃的菜,因为粮食不够吃,只能趁野菜蘑菇下来的时候,趁机多采一些晒干,这样到冬天的时候才不至于饿肚子。
来的几个小将虽然还是学生,但也知道他们这地方家家有屯菜的习惯,他们各家的父母每年也都会这么做,因此听田瑛说完,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起来。
为了好收场一些,他们不得不在屋里继续左看看,右翻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书籍信件之类的东西,只要找到一样,他们也就有底气继续把帽子给田瑛扣上了。
可屋里值钱的东西和钱票之类的东西,早就被田瑛找地方藏起来了,就连昨天她采的那支山参,也被她刚才在他们闯进来之前,找东西包了塞进了没有烧的炕洞里。
几人小将最终只看到一些旧衣服和被褥,以及屋里最显眼位置摆着的一本崭新的语录。
他们见传闻中有问题的萧团长家,家中竟然在最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他们奉为至宝的语录,还保存的这么完好。
原本油盐不进的小将们,竟然也有那么一瞬间的脸热,他们再次后悔听了范桂香的鼓动。
还有就是最近他们周围的人都太过安分守己了,导致他们都找不到由头找人来批斗,而他们可以批斗的那些人,已经被批的差不多了。
以他们几人的胆,暂时还不敢弄出人命,只能另寻目标,最后又被范桂香一鼓动,就找到了田瑛他们头上。
“我看你这语录这么新,怕只是买来装装样子的,不会一个字都没看过吧?”
范桂香看着那个高个子少年拿出来的那本崭新的语录,趁机挑拨道。
田瑛见范桂香竟然问到她和田不苦最擅长的事上了,笑得有些意味不明:“语录上的每一句话,我们都是刻在脑子里的,就连我们家这么小的孩子也是铭记于心,几位小同志要是不信,可以让我家孩子给你们背一段。”
田瑛的态度越端正,几个小将就越心虚,为了验证她是否在撒谎,自然要让他们家孩子背,还都齐刷刷的看向了田不苦和也在田瑛家的陈图南。
田不苦在他们看向自己之前,收起了像在看几只躁动的猴子一样的眼神,同时也及时收回捂住陈图南嘴的手,并警告的看了陈图南一眼,示意他不许乱说话,随后在几个小将震惊的目光中,一字不差的背完了一整本语录。
田不苦背完,陈图南也不甘示弱的背了一段,虽然背的有些磕巴,竟然也都对。
几个小将面面相觑,震惊的同时又开始脸热,就连他们自己,也不一定能背的全,现在竟还不如两个孩子。
“今天是我们误听了范,不是,是这颗老鼠屎的造谣,误会了我们自己的同志,没想到田英同志不仅自己觉悟高,还把孩子都教的这么好。田英同志,你放心,我们对待自己的同志,一定会给予春天般的温暖,也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等下就抓这颗老鼠屎去批斗游街。”
那个高个子少年说完,转身又进了屋,拿起田瑛常备在桌上的两只野
菜糠团,对田瑛说:“这个我们会带走,让大家看看,萧北放萧团长还有你和孩子的生活现状。”
范桂香闻言顿时瘫倒在地,她的三角眼里一直都是凶狠的光,此刻终于变成了惶恐,惧怕,到最后没了一丝生气。
田瑛对她现在这个样子,生不起一丝同情,今天要不是自己的身份太过根正苗红,这几个小将根本就不会给她开口的机会,更不会把本该给她扣上的帽子,改扣到鼓动他们过来的范桂香头上。
其实田瑛从决定和萧北放结婚开始,就知道可能会有这么一天,也正因如此,她才会拦着不让萧北放去买那些贵重的大件。
而萧北放给她后买的那辆自行车,也算今天运气好,被夏舒骑去军区医院了,因为之前那位老首长的手术,就定在后天,所以军区医院那边又通知夏舒过去,也不知是不是想最后再给她做一次思想工作。
而夏舒之前骑的那辆因前轮子松了害她和陈图南受伤的自行车,夏舒也没有去修,因为她不认为那是意外 ,这证据自然得留着。
另外还有屯的这些菜,虽说田瑛确实是要拿去卖的,但等拿出去卖的时候,她自然会想好办法,不可能轻易让人发现。
只是田瑛没想到,范桂香竟然连证据都没有,就敢擅自带这些人来家属院抓她,她要是还不把她收拾了,都对不起前世她砍的那些丧尸。
最终范桂香被那个高个子少年拖走,因为太重,另外几人也不得不帮忙。
范桂香已经吓懵了,完全忘了拿田瑛那辆常骑的自行车说事,不过即使她记起来,田瑛也有应对之词,只不过要再多费些唇舌罢了。
几个小将临走前,那个戴着绿军帽的女孩还问田瑛,问她要不要去看范桂香批斗游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