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酱汁素面(1 / 2)

宋朝小食店 朽月十五 4237 字 1个月前

从茅府回到食店已经过了晌午, 她到的时候,叶大娘和夏小叶正靠在柱子上等她来,头碰头在那里攀谈。

“今日去参加一小友的生辰宴, 这才来迟了, 你们等很久了吧。”

祝陈愿从马车跳下来,还没落地, 话就先出了口。

“我们也才刚来。”

叶大娘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并不说自己和夏小叶两人在门口候了小半个时辰。

每天要做的菜, 她会在前两天晚上就想好, 今日要做的是酱汁素面。

跟咸口的面用到的东西并不相同,这面甜味更浓,之前她也很难想象, 怎么面还有甜口的。

可早先她太婆教她时, 就曾说过,旁人可以喜欢这种东西就多吃点,不喜欢就可以摒弃。

但要学好厨艺,切不能这般, 不能全凭自己的喜好行事, 口味一定得要宽,什么都要尝一尝, 哪怕是些不入流的食材做成的。

尝得愈多,见识愈广, 到那个时候, 滋味全在心头, 是好是坏自然见分晓。

太婆是个很睿智的老人, 以前她刚学厨时, 并不强求她握刀炒菜, 只是把她抱在膝头坐好,跟她讲那些跟厨艺相关的趣事。

大道理全都是融到故事里头讲给她听的,无外乎过去那么多年,她还能寸字不忘。

收起全部心神,祝陈愿一门心思都放到酱汁素面上,做面得用到乳饼。

乳饼又可称奶豆腐,市面上卖的有两种,一种是用牛奶做的,另一种则是拿山羊奶制成的。两种她都尝过很多次,要她说,乳饼得用山羊奶做得才好吃,手艺厉害的师傅,能做到一点腥气都没有,吃进去又嫩又滑。

豆腐块似的乳饼,单吃上佳,要是蘸点糖霜抑或是放点椒盐生吃,又或者拿油来煎它,吃起来都别有风味。

她将乳饼放到一旁,取出玉兰片来,本来做酱汁素面用鲜笋才好,可这时节冬笋殆尽,春笋还窝在地里头,只等着惊蛰的雷雨将它惊醒。到那时又能做煿金煮玉、山家三脆和山海兜。

作为一个喜欢吃笋的人,尤其是鲜嫩的春笋,祝陈愿比谁都盼望惊蛰的到来,这样又可以尝到来自江南的春笋。

可惜还早着呢,她悠悠叹气,只能将玉兰片放到盆里泡开,又拿出个大石臼来,让夏小叶把乳饼和玉兰片放到里头研磨碾碎。

研碎后的细末投到锅里甜水中,煎取到汁水冒出泡来,味道全都渗入其中,拿旧纱布过滤掉渣滓。

剩下的则还要往里头加入法酱、盐,再煎沸几次后等着澄清。

祝陈愿另起锅放油炒葱和姜丝,放一旁备用,今日她来不及自己做面,到巷口有户专做面条的人家买的。

等面煮熟后,还要抖散,放到温水里,捞起来即可淋上料汁,再往里头放点姜和酱。

这碗面,真的又甜又有点咸,偏偏还不难吃,滋味全在那料汁上头,拌在面里,更别提滑溜的面条带着酱汁进嘴后,甜得跳跃,咸得沉淀。

等她们几个填饱肚子后,祝陈愿先去将门打开。

张巧手听到开门的动静望过来,她今日给自己拾掇得很素净,发髻绾得一丝不苟,不再眉目往下耷拉,面上的笑意都冲淡了刻薄感,只是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进店后,祝陈愿要给她上面,却被她给拉住,干枯到青筋暴露的手指拽住祝陈愿的衣角。

张巧手刚出声时声音嘶哑,“小娘子,不急着上面,你坐下来,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她颤抖地从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一本卷起来发黄的书册,塞到祝陈愿的手上,目光沉沉,眼前好似所有的东西都是灰蒙蒙的。

“这本酱菜册子,送给你。我知你不会要,听我说完”,她咳嗽了一声,上身不自然地抖动,“酱菜铺子我不开了,我要回老家去,以后就不会再做酱菜了,你也知晓,我是个无儿无女,无牵挂的人,这要是不给你,我都不知道给谁。”

总不能死前带到棺材里头,还不如留给这个跟她女儿相似的小娘子。

“回老家去,老家在哪儿?”

祝陈愿乍一听她说的话,怎么像是在临终托孤,连连发问,声调一声高过一声。

张巧手顺顺气,近日来她时时都感觉难受,听到这话,回祝陈愿,“我的老家在越城,在越城的山沟里头,那里呀,全是山,除了山就是树,要到镇上去买点东西,得翻好几个山头,来回要走上一天。”

明明年岁小时,被双亲带出山沟,到了汴京城是那样欢喜,觉得自己不再土气,还暗暗想过,再也不要回到山沟里去。

可现下,却是眼巴巴要回去,连梦里头,都是那里延绵不绝的山头,蜿蜒曲折的小道和操着乡音的人。

“为何,为何要回去,你说那里连去镇上都要走好久,可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祝陈愿的声音有些抖。

她真的不明白吗?

张巧手拿手拍拍她的手背,声音又轻又缥缈,“孩子,我离开那里有三十年了,前几十年没想过要回去。可近两年,我总会想起那里。”

她的女儿,她的官人都是在前年走的,午夜梦回时,她总会想起那个偏僻的小山沟,那里朴实的乡民。

就算她丧夫又丧女,在那里也没人会一句句戳心窝似的骂她,没人会像避瘟神似的避开她。

她要是回去,他们肯定会拿出家里头的腌菜,那是招待客人的,炒上一盘,放一两滴油,拌一拌,给她吃,还会说,娃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天张巧手跪坐在女儿坟前时总算明白了,叶落归根的意思,她从来没有那么坚定过,她要回到越城去,回到那个小山沟里去。

“什么时候回去?”

“今晚就走,店面已经盘给别人了,我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张巧手的话里有急切的归乡之意,也有自嘲。

祝陈愿没再挽留,只是沉默地收过酱菜本子,仿佛有千斤重,握也握不住。

最后留下一句,“张姨,你等等我,我去给你下碗面,你吃完再走,等等啊。”

逃似的奔到厨房里头,开始煮面,心里头却很难过。

端着酱汁素面放到桌上,祝陈愿递给她一双筷子,喉咙口有东西堵着一样,说出来的话都有点含糊不清,“张姨,这碗面是有些甜的,吃完再回家。”

张巧手缓慢抬手,面一入嘴,甜滋滋又有些咸的料汁瞬间涌上来,让她发苦的舌头感受到了甜味。

“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了,小娘子,我该走了,别送我,剩下的路我得自己走。你,好好保重。”

张巧手吃完面,连汤汁都喝光了,留下个空荡荡的瓷碗,撑在桌子上站起来,语气像是在跟老友道别时那样平和。

“张姨,你……,你也是。”

祝陈愿头一次词穷,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交情并没有好到那种份上,她拿着这酱菜册子,心里头并不安生,好似有只兔子在跳,难以平静。

张巧手笑笑,并未再回话,出门的时候,风很大,刮过她的衣袍,拂过她空荡荡的身板,慢慢消失在祝陈愿的眼中。

祝陈愿坐在凳上,匆匆翻了几页书册,里头记录的酱菜法子很详尽。

一时间,她生出点冲动来,急忙跑到账台后头,那里有张交子,揣上后交代厨房里头的两人一句,跑了出去。

她怕自己不去送这一程,日后想起来都会后悔。

张巧手走得慢,很快就被祝陈愿给追了上来,两人对视,她喘着粗气,“张姨,我送,我送你上船。哪有自己一人走的,总要有个相送的人。”

最终,张巧手没有拒绝,去拿了行李包袱,祝陈愿接过一只,偷偷往里塞了一张交子,到哪里都能兑换得开。

船临了要开的时候,张巧手本来觉得应该高兴,终于离开了让她不高兴的地方,可是为什么鼻头发酸呢。

为什么呢?

“小娘子,送到这儿就可以,我真的得走了,你快回去吧!”

张巧手说完头也不回的进了船舱,抱着行李黯然坐在地上。

而祝陈愿看着船只远去,直至在江面上变成个小黑点,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此次一别,终身难见。

祝陈愿的心情低落了好几天,又高兴自己送了她最后一程,没让她孤零零地从汴京溜走。

日子照旧过下去,汴京城里少了个张巧手,无人问津。但她留下来的铺子,又迎来了新的主人。

人走了,铺子却一直开着。

接手她铺子的是女真族的一对夫妻,男的大高个,蓄着大胡子,人很粗犷豪迈,女的眉目深邃,自有风情。

他们卖得是女真来的美食。

两人还给自己取了个汉名,男的称乐山,女的则叫乐水。

祝陈愿还以为是取自“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可他们却说女真族喜欢山水,离不开山山水水,为了感恩天地馈赠,就连他们的本名都跟山水相关。

祝陈愿第一次上门时,两人就过来热情接待她,因她是第一个敢上门来买的。

汴京城里头的异族人很多,但大多都居于番坊,出来走动开铺子的少见,大家好奇得多,上门的少。

乐水的官话说得很好,纯正的像是在汴京里头长大的,“小娘子,今日要买点什么呢?”

“来点肉糕糜。”

祝陈愿说话间环视铺子,跟张巧手时在的沉闷并不相同,乐水喜欢用鲜亮的彩锻、春旗、彩缯来装饰铺子,人看到亮色总是会心情愉悦。

连糕点看起来都颇有食欲,肉糕糜是乐水拿手绝活,他们那里喜欢吃羊肉,连糕点都里头都放了羊肉。

用羊头煮烂去骨,留出羊汤来,等锅热时就往里面倒羊尾油和芝麻油,来炒烂熟的羊头肉。煮糯米时倒羊头汤煮成肉糜,倒在羊肉上面。

吃这个得用碗筷,乐水往里头舀了一勺羊肉,再倒上满满一勺的糕糜,递给祝陈愿,还贴心地说道:“这是我们女真喜欢吃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我的口味杂,只要做得好吃,并不挑。”

祝陈愿接过肉糕糜,并不在意,坐在铺子里头的凳上。

肉糕糜上头的糯米有股绵甜的感觉,再尝又吸满了羊肉汤的鲜,羊肉骨酥而软烂,跟汴京城里头尝过的风味都不一样。

可能就像乐山自己说的,他们生于草原,长于草原,做出来的东西都有股子豪迈在里头,并不秀气。

祝陈愿看到里头那两大块羊肉,一块就有婴儿拳头大,暗想确实是这样。

吃完回去的路上,她回头看被换上新牌匾的铺子,鲜艳的春旗在风中飘荡。

也许,这是这间铺子的延续与新生。

……

“春分祭日,秋分祭月。”

二月初一是中和节,按前人传下来的习俗,要在太阳诞辰这天祭日。

祭日神的活动,祝陈愿没去,因有“男不拜月,女不祭日”的传统,祭日活动是祝清和领着祝程勉去的。

她也惫懒,早先倒春寒,晚间吹了风,近几日昏昏沉沉的,吃了药才好些,今日食店也不想再做复杂的吃食。

只做太阳糕和太阳饼,放到外头卖,省得叶大娘两人洗盘子。

中和节要吃的太阳糕,得用到专门的模具,是带有金印圆光的图案。糯米粉和粳米粉各放一半搅和,将粉放到模具里头,振动模具,让粉在里头变得团实,上锅蒸制即可。

太阳饼则是揉成面团,摊成饼状,面皮上印图案,刷油进炉烘烤。

祝陈愿在门口支了个小摊,陈欢今日晌午后休沐,也过来帮忙,她主要还是担心自个儿女儿的身体。

手上忙活,嘴上也不肯停下来,恨不得直接拿手指戳祝陈愿的脑袋,“让你先歇两天,不要忙食店的事情,你非不听,我就看看你到时候要是再病倒了谁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