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2 / 2)

在寺庙住了半年,许圆圆从瘦骨嶙峋变得丰满健康,脸蛋红扑扑。她的笑声如银铃,她经常和周珞石提起,等攒够钱,就回中国开一家饭馆。

周珞石说好,他会投资。

一天夜里他的房门被敲响,许圆圆穿着新衣服站在门外,戴着亮晶晶的耳环和项链,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奕奕。

“小石头,我搞到一瓶五粮液。”她压低声音说,“酒瘾犯了,陪我喝呗!”

周珞石便跟她来到院子里,两人坐在花坛边缘,对着月亮喝酒。

周珞石问她为什么这么高兴。

许圆圆哼笑了一声:“那狗东西知道了我生了女儿,要娶我回去当老婆!可把他给能的!”

她重重地把酒杯一放:“老娘是他想要就要、想丢就丢的女人吗?老娘连他的臭钱都看不上,难道还看得上他的臭人?!”

周珞石说:“对。”

许圆圆有些醉了:“等我回国开饭店,自己当大老板,谁稀罕他!”

“是的。”周珞石说,“姐,别喝了。”

“终于肯叫我姐啦?”许圆圆笑嘻嘻地说,“弟弟啊,姐这半年最开心的事就是遇见你。虽然你老是不肯跟我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十四的月亮铺在酒杯中,圆圆满满。周珞石轻轻晃着酒杯,月亮便破碎又缝合。

两人聊了很多,分别时夜色已深。

许圆圆说:“弟弟,会好的。”

“嗯。”周珞石说,“谢谢圆姐,你也会好的。再过半年,小乐乐就会叫妈妈了。”

许圆圆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哎呀,我等着呀!”

微醺的周珞石一觉睡到中午,他简单洗漱了一下,来到厨房,就听见压低的议论声。

“乐乐才半岁多,哎,造孽啊……”

“太突然了,昨天她还约我逛街呢……”

“谁能知道她会跳河呢,她一直都笑呵呵的。”

周珞石浑身一僵,推门进去:“你们在说谁?”

“许圆圆啊……哎。”厨娘怀里抱着牙牙学语的小乐乐,“昨天晚上跳河死了,尸体一大早被捞起来。乐乐咋办哟……”

许圆圆在遗书里说,乐乐姓陶,如果有一个姓陶的男人来寺庙,请把乐乐交给他抚养长大。

周珞石看着遗书,原来她从来没有走出来。

而他没有发现。

那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周珞石在台阶上坐着,从日暮西斜到明月高悬。他想了很多,却又什么也没想。

寺庙工作人员来找到他:“你姓周是吧?有一个跨国电话打到了这里,是找你的。”

周珞石浑浑噩噩地跟着他过去,接过了座机的话筒。

“……哥哥?”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跨过山跨过海,跨过十个小时的时差,来到身处异国他乡的人的耳边。

周珞石指尖轻颤。

那边的呼吸急促起来:“在那里的是你吗,哥哥?”

工作人员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哥哥,I……我交易,与管家。”那边的声音缓慢,发音奇怪,似乎是不习惯说汉语了,“他查询……你的地方,Mid-Autumn Festival……今天,想要通话,与你。”

周珞石攥紧了话筒,紧咬下唇,沉默无息。

“你在听吗,哥哥?”

那边的语速变得又急又快:“我错误,向您道歉!我不恨你,从来不,我爱你,即使你抛弃我。只要你的一句话,我会努力,为我们。”

“哥哥!”

周珞石放下话筒,开了免提,电流的噪声与对面的说话声同时变大。

“我学习,知道事情,那个林总……我会杀他,为您报仇……还有白人老头,我也会报仇。”

“哥哥,和我说话,好吗?”

周珞石坐在地上,肘撑膝盖,把脸埋在手掌中,深深地吸气。

“是我没有用处,您不要我。我会变强大,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分开我们。”

“……哥哥,您身体好吗?”

“你吃饭正常吗?睡觉也正常吗?”

周珞石想起昨夜的圆月与酒,许圆圆笑意盈盈地说,弟弟,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哥哥,你心里的难受,减少了吗?”

他的肩膀无声耸动,半晌,有液体顺着掌根滴落。他紧咬牙关,一丝声音也无。

“……是中秋节,我记起来。”那边说,“哥哥,中秋节快乐。”

不断有滚烫的液体从掌根流下,浸湿了袖口。

中秋节,独属于中国人的节日,在切断一切联络的这大半年里,他在异国他乡,收到了来自彼岸的祝福。

“I want you to know that......I love you the same from a million miles away as I do right next to you.”那边的声音顿了一下,“哥哥。”

“这颗心永远属于你,我体会你的难过,我们的难过相似。我理解您,如同您理解我。”

这大半年来,周珞石时常会回想起离别前那一晚,亲吻,抚摸,交融。他偶尔会想,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更多时候,他在想父母,在想那张空缺的世界地图。

于是一直搁置。

可是在这通跨国电话面前,一切突然变得通透,他明白了一切。

他明白了——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千万亿世界千万亿人中,能与他感同身受相似的痛苦,这样的痛苦让他们的灵魂在最深处紧紧相连,这样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与他一样失去父母的弟弟。

他知道不会再有比这更紧密的联结,如同不会再有人细心地为他剔干净鱼刺,以至于让他丧失了自己剔鱼刺的能力。

思念跨越大洋与高山,在一轮明亮的满月之下,将他击倒。

“哥哥……请等待我,我会变强。只要您一句话,我不会放弃。”

“哥哥……”

周珞石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往远处走去,中途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电流音与话音仍在身后交织。

“您要保重身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哥哥,我爱您……”

周珞石离开,把电话里的声音丢在身后。

恍惚间他又听见了那首歌。

Teardrops are fallin'

Down your face again

Cause I don't know how to love you

And I am broken too......

当我满身伤痕,又该如何去爱你。

明月如洗。

这是周珞石在漫长的人生中第二次哭,也是最后一次哭。

第一次是在九岁生日那天,年幼的弟弟被宣告死亡。他躲在卫生间哭了一夜。

第二次是今天。那场车祸后,压抑在胸中的情绪如一堵硬实的砖墙,在听到许圆圆的死讯后,那堵砖墙被跨越山海而来的思念击溃,终于缓缓的、有了松动的痕迹。

自此,往后余生,他没有再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