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看一眼罢,好么?”他伸出手。
池白榆还觉得伏雁柏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就递出剜心刀。
述和接过,指腹压在刀柄上,探出缕妖气。
片刻,他又收回。
这剑樋里积攒的,确为血怨之气。
伏雁柏瞥他,似在无声询问。
述和没理会他的打量。
他将剜心刀递还回去,语气没多大变化:“想来积攒到这些血怨之气,也费了你不少心力。”
还好吧。
咔咔两刀就攒满了。
“说一说也无妨……”述和稍顿,“不知你从何人手中攒到了这些?”
他的神情、语气,乃至说话的速度,跟平日都没多大变化,池白榆却察觉到一点异样。
匕首沉甸甸压在掌心,两人同时看着她,似乎都在等着她说出谁的名字。
池白榆问:“有什么问题吗?”
“别担心,仅是问问罢了。”述和说,“毕竟是施以妖囚的刑罚,总要过问清楚。”
从他的脸上瞧不出什么端倪,池白榆又瞟一眼伏雁柏。
却见他阴着张脸,好像她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不是吧。
扎不着血要送死,扎多了也不行?
她留了个心眼,道:“有些难解释,我也不知道是谁的。”
“不知道是谁……”伏雁柏低声念着这几字,忽笑,“你剜心的时候闭了眼,还是他们中的谁拿走了匕首,剜了自己的心?”
池白榆恼蹙起眉:“我真不知道。当时是在夜里,又在山洞,光线还暗。沧犽受伤昏迷,裴月乌忙上忙下,也累得很,我便趁着他俩都睡着了,来回扎了几刀。当时也没仔细看,第二天才发觉剑樋的血怨之气已经满了——你要怀疑我弄虚作假就直说,反正把这血引去你那符上,就知道真假了。”
“并非怀疑。”述和恰时开口,平和道,“只不过血怨之气积攒得太多,有些令人惊奇罢了——你与他二人相处的这几日里,可曾……察觉到什么异样?”
他这么一问,池白榆就明白了。
原来是在震惊她为什么能攒到这么多血——毕竟血条的长短跟在意持刀人的程度有关。
池白榆自然不能说出与裴月乌的事,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她思忖片刻,迟疑着说:“好像是有。”
伏雁柏眼帘稍抬,问:“何处?”
述和也等着她的下文。
池白榆开始乱扯:“就那裴月乌,脾气很急,为着块玉都能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那块玉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还有沧犽,都说狼族喜欢族群生活,而他总是一个人。另一个带领狼群的头狼是他妹妹,两人的关系似乎不怎么好。”
“还有呢?”述和引导式地问,“他们可曾为难过你?”
“为难……也说不上。”池白榆半真半假道,“就那狼妖骗过我几回,那叫裴月乌的应该有些嫌我麻烦,不过看在我帮他找玉的份儿上,倒也忍着,没发泄出来。”
言外之意,就是他俩与她的关系都不好不坏。仅从这三言两语间,也看不出剑樋里的血怨之气来自谁。
说完,她又补了句:“我当时看见剑樋里这么多血,也觉得奇怪,不过那会儿雪妖找上门,情况紧急,就没多想。如今想来,会不会是哪里出了问题,又或有人知道了剜心刑的事,在故意作假?”
“剜心刑一事,仅有我与雁柏知晓。”述和说,“想来或许是剜心的次数太多,积攒了些。”
“那也有可能。”池白榆颔首附和,“我每个人都扎了好几道。”
述和沉默片刻:“……或与此事有关。”
池白榆:“再没其他影响了吗?”
“放心,没什么坏处。”
“那就好。”池白榆明显松了口气,“你方才问我,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本来东西吃多了有些困,连睡意都给吓没了。”
述和的脸上浮现出一点不明显的浅笑,须臾又敛去。
“那可要再吃些?”他问。
池白榆摇头:“不了,今天吃得挺饱。”
他俩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伏雁柏在旁听得字字清楚。
分明与他俩共处一室,他却莫名觉得有堵无形的墙竖在旁边,将他隔开。
他无声无息间就被排斥在外,也难以融进这些话题。
不论是在世还是死了以后,他从没体味过被忽略的滋味。
本应该不快,又或恼怒。
可眼下抢在这些情绪之前,逐步占据他意识的,是一点微弱的刺痛与憋闷。
他又看向那把剜心刀。
剑樋上的血条太过刺目,根本没法忽视。
他开始不受控地想,这血怨之气到底来自谁。
那狼妖?
不可能。
他死前就与沧犽打过交道。
那时沧犽已经脱离狼群,时常在恶鬼林和白狼谷两个地方来回打转。
他向来独来独往,行事也诡诈,别说在意,连信任都不会轻易托付与谁。
那便是裴月乌?
似乎更不可能了。
一个只知持剑杀人的莽夫,又如何会……
越想,他便越觉头疼。
不光在怀疑此事,更不解他缘何要在这事上耗费思绪。
那股憋闷在听见述和轻笑了一声后,倏然达到极致。
伏雁柏彻底推开微敞的房门,说:“惩戒室还有不少事要做,走罢。”
述和“嗯”了声,抬手轻点。
桌子上的盘子接二连三地飞进食盒,并自动归了位。
他施诀法清理好桌面,用一道妖气卷过了食盒,提在手中。
“明日会再送来些。”他道。
池白榆点头。
跟往常不一样,伏雁柏竟没呛声,只把剜心刀里的血怨之气都引走了,便提步往黑沉沉的夜里走。
述和随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荒败的古宅,等走远了,述和忽然问:“生气了?”
伏雁柏冷笑,拿当日他说过的话回敬他:“又不是在当日的伏府,我便是生气,能有何用?”
述和微叹一气:“既然知晓今时不同往日,没人千方百计地将你说的每一句话掰碎了听,那为何不有话直言。”
伏雁柏倏然停下,偏过一点煞白的面庞。
“我竟不知,你和她已经相熟到了这一地步。”
“原来是为此事。”述和还没忘记池白榆的提醒,只道,“这宅中仅她一个同僚,不与她相熟,等着这满院的花草枯木帮我做事么?”
“仅为此?”
“你又盼着我说出什么话来?”述和道,“雁柏,我每日处理杂事就已颇为劳累,不愿再揣摩其他事。”
那点憋闷散去些许,伏雁柏继续往前,扫他一眼:“送饭菜的事,你之前不曾跟我提过。”
“也是突然想到此事——要再补一份文书?”
“不了,麻烦。”伏雁柏踏上百步梯,“先去惩戒室。”
将沧犽三人带去惩戒室后,光是盘问私斗一事,就用了整整一晚。
跟他俩想的一样,三人的供词基本句句对不上,处处有出入。
沧犽说他一直待在地窖里,对外界的情况一概不知,以为裴月乌和雪妖在外面叙旧,便没打扰。
裴月乌却说是沧犽故意把他和池白榆引去了白狼谷,白狼谷常年积雪,这才引来雪妖。又说他有意躲进地窖,又迟迟不催动法阵,任由他和雪妖私斗。
雪妖则分外漠然,对此事一个字都不肯说。在其他事上他倒是开口说了几句话:锁妖楼中新来的狱官是谁?缘何会突然冒出个新狱官?是否有可能是旁人假扮?
自然没人应他。
三人的供词太乱,以至于到了凌晨,伏雁柏都没找着机会弄清楚那血怨之气到底是谁的。
述和已听得心烦意乱,借口要开狱门,离开了惩戒室。
往常他心觉烦躁时,不会直接用术法打开狱门,而是要亲手拧锁,一扇门一扇门地开过去。
他也能借着重复开锁、推门的动作平复心绪。
打开沈衔玉的房门时,他谁也没瞧见。
并不奇怪。
沈衔玉不常与外人打交道,多数时候都待在里间。
他又转过身,解开二号房的门锁。
一推门,他便对上双浅色的眼眸。
沈见越静立在昏暗的房中,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他不开口,述和也没与他搭话的意思,转身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他跳过了四号房,直接解开五号房的门锁。
也是在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
他手中一顿,偏头,恰好看见沈见越从房中走出,竟是朝沈衔玉的房间去了。
这倒稀奇。
沈见越常年不见外人,尤其是他那孪生哥哥。
今日竟会主动找他。
但也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在他倦垂下眼帘的刹那,沈见越站在了沈衔玉的房门口。
他没进去。
这房间对他来说已经是陌生的险境——看不大清模样的天花板有可能塌陷,桌上的蜡烛或会灼伤他,他也不清楚墙壁中是否藏着什么机关。
没一会儿,里间便有人走出。
是沈衔玉。
他走得很快,若非眼睛空茫无神,根本瞧不出他目不能视。
“见越?”他唤道,“是你吗?”
“别再走近了。”沈见越突然开口,警惕地往后退了步。
沈衔玉停下。
“好,不会靠近。”他放缓了语气,尽量摆出温和一面,“只是许久没见,为兄心中不免急切。你……你今日怎么会……可是遇着了什么麻烦,又或有谁欺负了你?”
“我又并非三岁孩童。”望着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沈见越郁然道,“我今天来,是为仙师的事。”
沈衔玉微怔:“仙师?是……小池姑娘?”
听见这称呼,沈见越忽觉一阵躁怒。
他凭何这样唤她?
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