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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一简眉毛一跳。

她黑着脸:[你闭嘴!]明明什么都没变,今天前还是去打水都要低头弓着腰的那个胖子,今天却变成一个傲然于世的少女站她们面前。

那种将之改变的东西是——自信!

一种浑然天成,不带丝毫怀疑和畏惧的自信!

接纳全部的自己,也勇敢地面对一切!

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在背后聚众说人坏话被正主抓个正着这件事实在是……

林一简眉一挑,微敛的眸光中含着极盛的笑意,鲜红饱满的唇说出的话又是那么轻描淡写:“说啊,怎么不说了,刚刚在门外看你们说的那么高兴,我真想听你们再说一遍。”

她手上还悠悠晃着那两根无绳跳绳,硕大的黑色圆球一前一后,一摆一摆。

这架势莫名让人胆寒,简直是明晃晃的威胁——“再说一遍,把你们都撕咯。”

几米远处。

李惟昭将豆奶盒子轻轻往垃圾桶一投,精准命中。

少年随即走进教室,随手拖了把椅子。

“这不妥妥校园霸凌,咱班怎么能出这种事。”段锐摇摇头,正举着手机拍视频,就发现李惟昭不见了。

往边上一扫,那大少爷正吊儿郎当靠椅子上,单手支着下巴,姿态矜然,悠悠望向那处。

“就看戏?”段锐立马过去跟着拖了把椅子坐下。

“嗯。”李惟昭一双桃花眼懒洋洋,定定望着那草莓发圈高马尾的傲然少女,目光一闪,又挑起几丝兴味,“看戏。”

前方不远处。

众人下巴皆是往后一缩,不敢说话。

一女生出来,心虚地挤出笑:“没、没有。”

“哦?”

林一简眉往下一蹙,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又忽地眼一扬,薄笑悠悠,似在凌迟,一个个扫过这几个人,最后停在中间的李秋雅身上。

鲜唇轻启,声音极平极慢,然而,掷地有声!

“只敢在人背后说,不敢在人面前说。”

“我看不起。”

“你!”一女生似乎气不过,将手机往桌上一拍。

“黎梦是吧。”林一简两步走过去,将桌上手机拿起来一看,屏幕上她的照片被P了猪耳和猪鼻,她眼中不由闪过一瞬厌恶,接着把手机往桌上轻轻一搁,幽幽望向那人,“我P图技术哪有你好啊,要不你教教我呗?”

“你别太过分,我们不就闲聊了两句,你至于吗?”是说她不敢出门见人那女生,叫罗雨晴,全校人都知道她妈是某老总的三,因为前世某天她妈开宝马来接她放学,正好被正房老婆撞见,在校门口撕了一场,只是这时还没人知道。

“我不就说了两句,至于吗,你们这时候玻璃心了?”林一简眉一挑,“你是私生女吗,不敢出门见人。”

罗雨晴眼中一酸,哭着跑了:“你欺负人!”

“呵。”林一简唇一弯,笑的很愉悦。

“都是同学都是同学,别搞这么僵!”李秋雅这时候出来当好人了,还是那副惯有的优雅大方。

“现在想到都是同学了,刚刚在背后说我坏话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林一简抱臂轻蔑一笑,不容让步的姿态。

李秋雅眉一皱,只一瞬,又柔和拉过她的手:“简简,这事都是我不好,没能及时让她们打住话头,聊着聊着就偏了,我替她们给你道个歉好不好。”

“别摆出这幅样子了。”林一简轻轻拂去李秋雅的手,目光浅淡又幽深,“假的很。”

她至今仍不知道李秋雅在这场围绕她的群嘲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只记得前世,李秋雅惯会两面三刀的。

女生上课有时候会开小差照镜子,前世某天,她捏着小圆镜子里自己肉肉的脸蛋,小声嚅嚅:“我好胖啊。”

李秋雅凑进镜子里,美目倩兮,捏上她另一侧脸蛋:“肉肉的,小猪猪,多可爱啊。”

那时她还会在夕阳下一个人游荡在无人的校园里,犹豫再三,才在很久以后找到机会问李秋雅:“小雅,你真那样想我的吗。”接着相信李秋雅的搪塞。

现在不会了。

她的态度实在过于冰冷。

李秋雅脸上不由一僵。

“你不就是喜欢陈泽吗,我们又没说错。”又有人跳了出来。

“是啊,你们只是说错了话,又不是做对了人。”林一简口吻平静,微笑浅淡,“第一,我不喜欢陈泽,第二,在背后diss别人很理直气壮?第三,跟李惟昭当同桌就这么让你们趋之若鹜?”

趋之若鹜:比喻许多人争相追逐不好的事物。

李·不好的事物·惟昭刚听到“我不喜欢陈泽”勾起唇角,这时听到自己,瞬间面无表情。

“……”这姑娘无差别攻击啊。

晚自习快打铃了,班上人越来越多。

段锐作为班长,不能再坐视不管了,连忙过去劝和:“散了吧散了吧,有什么架下课再打。”

“……”

有什么架下课再打。

小雅,这才是刚刚开始呢。

无戏可看了。

李惟昭眉眼轻轻一挑,闪过一瞬类似赞赏的神色,接着,起身往座位上走去。

李惟昭步子一顿,声音矜冷。

“连一女的都抱不起来,还算男的吗。”

“……”

几个男生瞬间噤声。

原因无他,这位哥真上了。

“干脆去泰国做个手术,跟她们做姐妹好了。”

“……”

一男生就要干起来。

另一男生连忙拉住他:不能惹不能惹不能惹你忘了这位爷是谁了?

其实真干起来李惟昭也不带输的。

即使他现在给人的形象是超有钱的那个李氏集团的二公子,敢惹他还想不想在附中混了?-

李惟昭回到位置上坐下时,林一简正在一旁从书包里摸出草莓零钱包清点家当。

少年懒懒散散靠椅子上,随手掀开桌板,从里面抽出本资料摊桌面上,钢笔松松托在指尖晃了晃,忽然目光一转,问:“跟我当同桌你很嫌弃吗?”

林一简数完本就不多又因为掉钱雪上加霜的家当,将草莓零钱包放回书包,唉声叹气:“很光荣要拉个横幅再放挂鞭炮吗?”

“……”

反讽一流。

李惟昭试图挣扎,目光飘忽了一会儿,又敛眸淡淡说:“不至于吧。”

他自认为还算是个不错的人,不至于那么不堪。

“嗯,是还可以。”林一简低头翻手机。

李惟昭才勾勾唇。

“至少有钱。”林一简开机,“李李大少爷今天帮我付钱。”

李惟昭:“……”只是有钱。

“我扫你还是你扫我。”林一简打开微信。

“……”

两人沉默着加上微信。

林一简立马把钱转了过去,再点开李惟昭个人主页,头像是一张深蓝色的昭空,昵称则是——B612。

没想到这哥这么有童心,浪漫中又透着幼稚。

其实前世她并没有李惟昭的任何联系方式,只在扣扣班群见过,从未发过言,头像也是这样一张昭空,深蓝纯净的夜空中闪着几点昭,并不十分亮,不仔细看会以为是全黑,隐秘而深邃。

前世他跟她是一个没什么交集的人。

只有这么几个月的同桌情分。

林一简才出神着,手中的手机又震了一下,弹出一条消息。

妈咪:【葵葵,下了晚自习早点回家,今天炖了玉米排骨汤[亲亲]】

林一简紧紧盯着屏幕上的那两行字,目光千回百转,犹豫好久,在键盘上打打删删,才终于痛苦又释然地发出去一条消息。

好好吃饭:【妈,最近学习好忙,我打算在学校上最后一节晚自习,晚上就不回去了,就在寝室住[爱心]】

她不敢走近,也不敢想,立马转头狂奔,迅速搭了公交车去学校上晚自习。

也正是她在楼道撞破陈泽和李秋雅的那一天。

那一年的冬天真的很冷。

她从平凡的蛋糕店家的女儿,变成了流落在外多年的市长千金。

重来一世,再次触及,林一简心头依旧爱恨翻涌,热意难平又隐有钝痛。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现在还很难平静地去见爸爸妈妈,她暂时还不想回家。

她能想到最好的办法是住宿,让自己冷静一段时间。

可她的钱掉了,现在浑身上下一百块钱不到,这一段时间要怎么办。

林一简静静地坐在那儿,头越埋越低,极力忍住眼中的酸意,良久,才克制着低低出声。

“李惟昭,能借我点钱吗?”

正想着,突然听到旁边的一道笑声。

林一简一愣,抬头看过去,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冯歆悦。

她眨了眨眼,连忙恢复表情,对着冯歆悦笑了下,“你回来得可真快。”

她这么说着,把对方落下的复习资料递过去。

冯歆悦倒是没急着接,而是以全新地眼光上下打量了一下林一简,只把林一简看得莫名又尴尬,耳朵又有点泛红的时候,才“噗”地一声笑起来。

她一边接着资料,一边对林一简比了个大拇指,“很帅啊,刚才。”

见林一简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不由拿捏着腔调学了起来,“‘我并没有这个义务’……”

林一简脸刷地一下子涨红了,“歆悦!”

怎么连寝室长都学坏了?!

第56章第56章

冯歆悦拿完资料就走了,林一简却忍不住出了会儿神。

刚才那电话打完后,她是心情不太好,但意外的没什么紧张的情绪。大概是这两天在李晦那边,旁观他冷着脸呛人看多了,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么想着,林一简心情有点复杂。

原来下限被拉低还有这种附带的好处。

李晦倒是没有想那么多,或者说他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这方向上。

看着林一简那通电话打完后一点没多想,大有把这事这么揭过去的意思,他不得不出声提醒,[你就没想过,对面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又是怎么拿到你的联系方式的?]

林一简愣了下。

李晦:[……]居然真的没想。

这人到底怎么活这么大?

不管李晦到底为什么笑,这会儿楼梯间的气氛实打实地尴尬到窒息。

林一简顾不得回答李晦,连忙放缓了语气补救,“抱歉,我的意思是,我周六有点事情,所以可能不行。”

沈瑶晗也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这场对话就这么半尴不尬地结束了,林一简往楼上走的时候,脑子还在不由自主地做场景回放,尴尬懊悔歉疚人际焦虑等等复杂难以仔细分辨的种种消极情绪在心底酝酿,整个人都很郁郁。

偏都这样了,脑子里的那个声音还在说风凉话。

[至于吗?你拒绝我那么多次,都没见得有什么反应。这会儿才对别人说了一个‘不’,就难受成这样?]

林一简不由反驳:[那能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

[你那是胡搅蛮缠,人家是真的有事。]

[哦?什么事?]正是在此次平定定宁之乱时,暂管朔州的安恭义。

按说“二把手”这遭了大难的样子,谁都要问上一句,但是宴上众人硬生生地对这幅尊荣视而不见,竟没一个人上去问的。

安恭义在外围缓了半天,终于端起了酒杯往人群聚集处走去。

偶尔的肢体碰触让身上的青紫阵阵闷痛,安恭义神色不由自主地扭曲了瞬许,但是等到了李晦面前,已经满脸堆笑,“李将军此次迅取锦平,当真是神乎其技、有名将风范。”

他这一开口,周遭的人怪异地安静了一瞬,李晦想装没听见都不可能。

所幸,李晦也没打算装。

他慢条斯理地转过头去,看见安恭义这尊荣,嘴角微不可察地往上挑了一下,但很快就敛住,一副又惊讶又意外的语气,“安都校这是怎么了?”

安恭义微微垂首,面上露些羞惭的神色,“说来惭愧,前几日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李晦扬了下眉,状似关切:“怎么这么不小心?”

安恭义:“宿年眼疾罢了。不比将军骁勇,我实在没什么斩敌之能,想为干爹排忧解难,只能多看些公文,时日一久,这眼睛就不好,一到夜里就视物不清……”

其实真以年岁论,他和安思范是差不了几岁,却不影响他一口一个“干爹”叫得亲近。

李晦一向看不上安恭义这副小人嘴脸,这会儿拖长了语调“哦~”了声,慢吞吞道:“原是眼疾啊。我还以为是亏心事做多了,被什么人寻仇了呢?”

安恭义神色一僵,但很快就道:“将军说笑。某一应所为,皆是为朔州打算、为节帅考虑……便是为此遭人记恨,某也心甘情愿。”

李晦眉梢动了动,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旁边安恒德碰了一下胳膊。

差不多得了,难不成真打算跟人撕破脸?

李晦顿了一下,撇嘴。

——他给大哥面子。

安恭义忙趁机说了几句恭维话,又给李晦敬酒。

在安恒德的在旁劝和下,李晦似乎终于态度松动,状似接下。

周遭屏气凝神的人见此,也是大松了口气,甚至有人开始大声交谈、试图将气氛炒热。

却不料酒将入口的时候,李晦突然顿住了。

原本缓和的气氛又为之一僵,李晦像是全无所觉,他抬起头来,对着对面笑道:“这里面没毒吧?”

安恭义脸上的笑都僵了:“将军说笑了。”A大。

李晦过来的时候,林一简正准备出门。

李晦一看就知道她这不是准备去食堂的样子,不由问:[干什么去?]

[约饭。]林一简解释,[我前几天不是和你说了么?我们高中有个学弟,今年考上了A大,我作为学姐,总得请人吃个饭的。]

李晦“哦”了声,语气听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林一简小声:[你个醋精。]

李晦略略提了调子“诶”了声,觉得这事可以林一简掰扯掰扯,[我还不宽宏大量?你可是和别的男人单独吃饭,孤男寡女……]

林一简接话:[大庭广众。]

李晦被噎了一下,林一简哼着声,[李同学,你这思想很有问题啊。]

两人拌着嘴往校门口走。

这种请客吃饭不可能吃食堂,林一简和对方约的学校西门见。校门口的人来来往往,林一简之前也没见过这学弟,一时没法确定对方到底到没到,正准备发消息问一问呢,却听李晦轻轻“咦?”了一声。

林一简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了”呢,就见对面李晦注意力落点的那个男生抬起手来打了个招呼。

林一简:???

她确认再三,对方是对她打招呼的没错,但人依旧相当震惊,[你到底怎么认出来的?!]

她知道李晦眼神好,但这开挂了吧?!

李晦无语了一下,还是解释:[……你见过他。]

白天大家都忙着上课,下午的篮球场上没什么人。

肖成勉经过的时候就看见球场上站了一个妹子,篮球滚在一边,那妹子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心底一动。

——天赐良机啊!……呸、是老天给的缘分!

这妹子看起来是个初学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儿练篮球,他主动过去教两手,先不说有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单就被妹子用崇拜感激的目光看着,就叫人成就感爆棚啊!

肖成勉这么想着,正准备整理整理发型往场地里走呢,就看见那妹子往前走了两步捡起了篮球。

等等……那是个“妹子”吧?

肖成勉迟疑了一下。大学校园里,别说长头发的不一定是妹子了,就连穿裙子的都不一定是。

他还犹豫着呢,就见那人抓着篮球的五指一旋,给了个初始转力后,球稳稳地在在食指的指尖上转了起来。

肖成勉脚步顿住了。

这一手说难也不算特别难,他为了耍帅也专门练过,但还是需要点入门技巧的。这看起来不像是这个初学者。

肖成勉决定再观望观望。

……这运球不错嘛,干脆利落。投球……漂亮,三不沾啊!

三分,这距离、牛了个逼!

等等、要是还往后退的话,就超半场了。

肖成勉不自觉往前倾了倾身,整个人都快扒在球场外的防护网上了,他眼看着场中的人屈髋后微微跃起,早已举起篮球球脱手而出。

肖成勉嘴巴张成了O型——

半、半场投篮?!居然来真的?

半场起跳把球扔出去这种事谁都会干,但是以这位大佬刚才那几个远距离三分的命中率来看,肖成勉觉得……他这个“觉得”还没“觉得”完呢,球先一步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落入篮筐。

肖成勉整个人都木了。

眼花?幻觉?

场中的人似乎注意到了这边,抬眼轻轻一瞥,那冷冷淡淡的眼神落过来,肖成勉一个激灵,脱口而出,“爹!”

妹子?什么妹子!这分明是个活爹!!

林一简:?

我怎么不知道我见过?

他这么说着,像是证明什么一样,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以空杯底对外示意。

李晦点点头,一副“知道了”的模样,但终是没喝自己那杯。

倒不是真的怀疑安恭义会在这场合下毒,他就是不想接对方的敬酒而已——真喝了、他胃疼。

等这算不上“和解”的和解过去,安思范也姗姗来迟地到了,宴上的气氛仿佛又回到了开始的其乐融融。

[……]

在李晦那“仿佛真就问问”的平静语气下,林一简一下子哑了。

和男朋友约会……

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正经事的样子。

感受着心底那股因为她短暂语塞而生出的得意情绪,林一简顿时憋气。

——这人真是太讨厌了!

那股得意洋洋的情绪实在让人恨得牙痒痒,林一简觉得不能这样下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手敲了敲旁边的墙壁,另起话题道,[你知道这些楼是怎么建起来的吗?]

李晦愣了下,还是问:[怎么建的?]

他对这些东西都还挺感兴趣的,也不介意林一简生硬地转移话题,顺势摆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但林一简却解释的却并非建筑原理,而是道:[是‘合作’。]

[啊?]

林宏志有点不自在地别开了一下脸,章琪也是。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说这些?”

林一简还想说点什么,脑海中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

林一简:[……]

这种干醋都要吃,过分了吧?

默默地吐槽完,她还是轻轻弯起来眼睛,莞尔轻声,[也爱你。]

李晦不满意地挑剔:[把“也”去了。]

搞得他像是什么顺带的一样。

第57章第57章

数年后,洛都城外。

洛都的城墙宏伟厚重,那是有别于边境军镇的另一种壮丽。

而此时此刻,城墙摇晃、上面的土尘簌簌落下,宛若地龙翻身一般的动静让城头的守军都狼狈逃窜。

李晦抬手在眼睛上方搭了个棚子往远处望,一片烟尘滚滚的、什么也看不清。

正打算拿望远镜再看看呢,一偏头就看见旁边许玄同一身仙风道骨、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听还能听出念咒的动静……念的还是元素周期表。

李晦:“……”

想着战前看见的,对方拿着“化学”“物理”两个牌位,恭恭敬敬地的上香供奉的举动,李晦就忍不住嘴角抽搐。

奇奇怪怪的。林一简说了好久,把这里面的问题一条一条历数了个遍。

李晦难得没有呛声什么,耐着性子一句一句地答应,一直到林一简再次沉默下去。

隔了好一会儿,林一简才再一次开口。

她声音依旧很低,不过比起先前的低落来,这次更像是怕惊扰什么的轻盈,[但是很开心,画漫画的时候心情很好……]

仿佛创造了另一个世界。许玄同:“……小公子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李晦:“……”

他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许玄同却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他虽然觉得安恭义搞死干爹这事没法信任,但李晦这“义父”该不会是真“义父”吧?

李晦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只是有点怔然。他刚刚发觉那人的暮气之态,转瞬便得知了对方的死讯。甚至不是死于战场之上的两军交戈、而是病榻之上的小人毒杀。

那个人都会那么轻易的死去,那他呢?

李晦垂眸看向自己腰侧的伤口,越发肯定了自己的选择。

——这所有的一切,原本都是不该出现在她生活里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片刻思量后,开口:“不回云州,去朔鄢。”许玄同被看得有点茫然,他还待再说什么,却听一阵闷雷响过。

不,不是雷。

天空依旧是那阴沉沉的样子,并无雷光闪过,但是这炸雷的声响却切切实实地在耳边响起,随着地面的摇晃,一小段城墙轰然崩塌,而与此同时,低沉压抑、带着阵阵回音的声音从城中各个角落响起——

“安恭义背信弃义……背信……弃义……”

“……谋害节帅,天理不容……不容……容……”

声音在特制的腔体中来回震荡,被放大的同时带来了一种奇妙的韵律,仿若某种天降圣言的吟唱。

和刚才那炸雷一般的动静比起来,这声音算不得响,但正是这似有若无的情形,带出一种谶言特有的缥缈感。

许玄同懵了一下,下意识地出声:“神音……”

李晦:“……?”

这老骗子怎么回事?先前做共鸣箱的时候,他可在旁边看着呢。

李晦给了个白眼,“是物理。”

这么匆匆说完,他也顾不得理这个脑子不知道哪里出问题的老骗子了,带着早就准备好的人手,趁乱直奔刺史府。

是的,李晦根本都没打算强攻朔鄢。

强行攻打城池的动静根本藏不住,息州那边还打着仗的,后方这么打起来,是等着前线军心离散、大举溃败吗?!

就像是林一简那次说的那样。

这未来可是他的朔方,又不是拿下朔鄢城之后就可以万事不管了。

许玄同只觉得眼前一黑:果然!

“我知道刺史复仇心切,但敌众我寡,形势所迫、正该暂避锋芒啊!!”

李晦却摇了摇头,“不一定要人多。”

许玄同:这是人多不多的事吗?!几天后。云州治所,云延。

虽然一路波折连连,但是一行人好歹是到了云延城。

云延守军外加李晦带着这五千人马,怎么也不至于被人反过来当盘菜拿下了,赵敦益终于松了口气。

在短暂的修整后,赵敦益去询问李晦接下来的打算。

这一路刺杀不断,他们手里也扣下了不少俘虏。如今到了云延城,不管是杀人立威,还是以此为饵,引更多的人前来营救,都是法子。具体怎么做,端看李晦的态度。

然而赵敦益却问出来一个怎么也没想到的答案。

李晦:“先垦地。”

赵敦益:???

他一脸问号地懵在了原地,好半天才迟疑着开口,“这个‘垦地’是我想的那个‘垦地’吗?”

李晦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还有什么别的‘垦地’?”

赵敦益比了个手刀的姿。势,“犁地三尺,寸草不留。”

当然,这说得就绝对不是草木了。

李晦:“……”

他沉默半天,抬手指了指自己,发出灵魂拷问:“我看起来像是那么有病的人吗?”

疯了吧?

这种肯定会激起云州民变的事,他是吃饱了撑的给自己上难度?和云州有仇的是安思范又不是他。

赵敦益:问题是你种地也不怎么正常啊!

李晦可不管他怎么想,开口就催:“你快点安排,误了农时别怪我军法处置。”

赵敦益:“……”

看起来真病得不轻。

赵敦益再怎么腹诽下去,在顶头上司的连声催促下,他还是满脑门子官司领命而去。

不管别人怎么想,李晦是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妥当的。

林一简在这事上花了这么多心思,他怎么也不至于让人的心血白费。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李晦抬眼看过来,“你炼丹?”

许玄同被这急转的话题差点闪了腰,懵了一下,才艰难地点点头,“……是。”

李晦给的那些东西,他总得找个合适且合情合理的理由拿出来,可不就得炼丹?

许玄同还想解释两句,就听对方接着问:“炸过炉吗?”

许玄同:“……?”想,当然是想。

但是能不能就是另一回事了。

安恒德长出口气,正准备再提醒李晦两句“别掺和朔鄢现在一潭浑水的局势”,却听对方开口,“要是我想呢?”

安恒德愣住了。

他视线缓缓落在李晦身上,像是第一次见他似的上下打量。

李晦坦然地任由他看了一会儿,转头对着近在咫尺的大门扬了扬下巴,“那大哥今天还让我进门吗?”

安恒德没有回答。林一简本来以为是普通的工作室,等真的跟叶竺妍到地方之后,倒吸一口凉气。

她脚步顿住,使劲扯了扯叶竺妍的袖子,“你没走错,真的是这地方?”

这种写真工作室一般不都是外面一个小小的门面,里面几排衣架子,罗列整齐地放着拍摄服装,旁边是略有些凌乱的化妆台,再有一个隔间隔出拍摄用的布景……眼前这个一整个江南园林式的大院子是怎么回事?!

叶竺妍也有点恍惚,“我是听说学姐家里很有钱……”

但是她以为的有钱是能撑起毕业就搞起一个工作室的有钱的,而不是这种。在A市租下这么一块地方要多少钱?等等这真是租的吗?!

……

“噗哈哈哈,你想什么呢?当然是租的!我要是能在A市买得起这么大的一个园子,还干什么这么累死累活,早就在家躺着收租了!”

郑沐岚,也就是那位学姐,听了叶竺妍的猜测,笑得前仰后合。

她笑完了之后,倒是跟两人解释了一下市场定位和前期投资问题,涉及太多专业内容,两个工科生听得半懂不懂。

最后郑沐岚一拍大腿总结,“总之就是这样!为了租这地方,我可是把家底都砸进去,没钱聘什么模特,多亏了竺妍,自己愿意帮忙不说,还给我带了这么一个大美女来!”

就算以叶林两个人的社会阅历,也不至于觉得事实真的如此。多半是郑沐岚看出了两人的不自在,故意这么说帮忙解围。也确实如叶竺妍所说的,这学姐“为人超赞”。

林一简这边被朋友拉着出去散心,另一边朔鄢城的情况却不太乐观。

安恒德去李晦府上扑了个空,又匆忙回家,一进来就急声问,“惟昭呢?我听说他过来了。”

罗氏听得忍不住掩嘴笑,“人刚走呢……”

屁股没坐热就出去买赔礼了,瞧着过不了多久,再上门就要带着新妇一块儿了。

罗氏刚想和安恒德说说今天这桩“趣事”,却见后者满脸肃容,“去哪了?我去找他!”

罗氏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怎么了?出事了?”

安恒德沉声:“义父想把惟昭调任云州。”

罗氏愣住了,“怎么会?”

就连她也知道,云州是个实打实的火坑。

但是沉默却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屋里迎出来一个盘着发髻的妇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我就说,都到这时辰,你们也快回来了。还在外头站着干什么、不快进来?”

罗氏这么说话间,后面的少年已经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小叔叔”,先一步凑过来。但刚走到近前,却突然一个变招,抬腿猛地一扫。

扫是没扫到,被李晦勾着脚往旁边一踹,当即重心不稳,往一旁摔过去。

安元绩下意识抬手平稳重心,胳膊刚抬起来,就被抓着手腕反擒着摁在了地上。

落后一步的安家老二忍不住闭了闭眼。

——这么多年了,他哥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至于后面的安小胖墩……

两年半的时间,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足够忘记了,但是安元成不知道被这一幕提醒了什么,默默地往亲娘背后藏了藏。

安家老二老三依次问过好。

李晦保持着拿着人家亲儿子的姿势,也对着罗氏见过礼,但是却没有顺着对方的招呼往里走,而是转头看向一旁的安恒德。

安恒德:“……”都这样了,他还能不让进吗?

他叹了口气,摆手,“走吧。”

被摁着的安元绩还在扯着嗓子嚎,“断了断了!小叔叔你轻点!爹!爹你说说他啊!!”

安恒德一脸冷漠:该。

这会儿想起叫爹了?

问这个可就有点挖人伤疤了啊。

剖离了现实,将情感投注其中,是非常非常让人着迷的感觉。

李晦没忍住,哧地一下笑出声。

被这声响惊动,林一简一下子从那漂浮的思绪中回神。

她绷紧表情,警惕质问:[你笑什么?]

李晦:笑女朋友可爱。

但话不能这么说。他顿了下,一本正经地,[我心情好。]

林一简:这是什么糊弄学发言?

[为什么?]

李晦:[因为你高兴啊~]

林一简愣了一下。

但她还来不及为男朋友这突如其来的情话脸红,就听对方接着,[你高兴就好。]

林一简:[……?]

她沉默三秒,冷静开口,[你是不是在阴阳怪气我?]

是吧?是吧?绝对是!这人还在记恨刚才那句话。被人说了就一定要说回去、他是小学生吗?!!

心底突然有点微妙的不安,林一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下来。

毕竟也是男朋友的一番心意,也算是“情侣装”了。

但是这个造型……

林一简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经验,一时也不知道去哪里找相关人士,本来都打算上网搜索了,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看着突然起身、到杂物间里翻箱倒柜的林一简,李晦不解:[你干什么?]

林一简随口答:[找东西……我记得是……啊!找到了!!]

是一张名片,很早之前叶竺妍拉着她去拍写真的那个工作室的学姐。对方既然做这方面的工作,应该有相关方面认识的人吧?

第58章第58章

云朝。

登基大典将近,整个新生王朝都在为此忙碌不休。但是在如此忙碌的时候,安恒德却为另一件事愁得头都要秃了。

古语说得好,成家立业,先“成家”才有“立业”。可李晦现在功业彪炳、立业都立得要当皇帝了,家却连个影子也没有。

按常理说,这么要紧的事,李晦麾下的其余人早都该急了。

但是安恒德等啊等的,愣是没一个人吭声,仿佛如今这一整套云朝班底里面,就只有他这一个人为此焦心似的。

安恒德:“……”

这些人都怎么回事?!

眼见着这大云朝都要昭告天地了,李晦别说皇后了,连后妃都没有一个,他实在憋不住了,堵上了赵敦益。

这位是李晦的副将出身,若论对李晦的亲近了解,在诸人中当数头一份,要是李晦身体真有什么问题,也就他最可能知道了:真要有病有伤的,咱可以治啊!大不了延请天下名医。

赵敦益被问得支支吾吾,各种搪塞。

神女之事,一众知情人其实都心照不宣。

人家都叫他们称呼“林姑娘”了,用的还是凡间名字,这不就是想体验生活吗?他们当然得配合着。要是真的没眼色地点破,神女万一生气了怎么办?

眼见着半天什么都没问出来,安恒德是真的急了。

他一把捞住了人,手臂揽着肩膀把人摁倒角落里,压低声音问:“你给我句准话!他是不是在云州的时候伤着……伤着那什么了?请大夫看过没?”

吃饭前得知了那么大一个噩耗,林一简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跟李晦再三确认“你确定没看错,那天他真的在公交上?”、“真的是他吗?”、“你没认错人?”,得到一连串“嗯嗯嗯”“是是是”的肯定答案后,林一简彻底死心。

看着对面已经在往这边走的学弟,林一简灵魂出窍:[我觉得这饭也不是非吃不可。]

李晦:[至于吗?]

林一简觉得很至于。

看这学弟一眼就认出她来的样子,就知道当天的事给对方带来多大的心灵震撼。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在对方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形象。

而林一简纠结间,这位学弟已经快步走到了跟前。

对方谨慎地停在她前面一步远的地方,看起来有点腼腆地打了个招呼,“学姐好,我是张成宇。”

林一简:“……学弟好。”

看着对方刻意保持的距离,她再次生出点“毁灭吧这个世界”的绝望想法。

……

虽然这顿饭开始的时候让人如坐针毡,但是最后结果还不错。

看着下一届的学弟,仿佛看见了刚刚步入大学校园的自己,走在回去的路上,林一简忍不住低声感慨,[我那时候也像他一样傻白甜。]

李晦“扑哧”一下笑出声,[你以为现在就不傻了?]A大附属医院。

林一简从卫生间出来,正推着输液架往外走,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搭上了立柱。

她愣了一下回头,看到旁边的人后,面露意外。

林一简迟疑了一下,才略微生疏地出声,“……陈宸?”

大学校园那么大,来来去去人也不少,不是一个专业又没了同一门课,两人那之后其实没怎么见过。最多远远打个照面,距离远到连打招呼都没有,关系早就疏远到陌生人水平了。

陈宸倒是笑着打了声招呼,感慨,“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我认错了。”

他态度自然地接过推输液架的工作,语气关心:“你怎么了?生病了?”

林一简点点头,“肺炎,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没什么大事,今天输液的时候,护士小姐姐还跟我说恢复得不错。”

陈宸又询问了几句情况,同时解释自己过来的原因,“我朋友打球摔了、骨折,我过来看看他。”

他顿了下,又调侃:“你男朋友呢?该不会放着住院的女朋友不管吧?”

林一简摇摇头,解释:“他有点事情,暂时过不来。”

陈宸像是愣了下,“抱歉……”

林一简失笑:“这有什么。”

她又不是什么病了一定要人陪的小孩子,倒也不太在意这个。实际上,这次住院的事她根本没敢告诉家里,不然她妈早就连夜打飞的跑到学校来了。

陈宸把林一简送到病房。

倒是巧了,陈宸那位骨折朋友就在隔壁。陈宸倒也没有跟着林一简进去,和她打了个招呼就到了隔壁病房,但人还没坐下呢,就见伍徵明拧巴着一张脸摆手、一脸赶苍蝇的动作往外把人往外赶,“去去去,离我远点。”

陈宸纳闷:“你什么毛病?”

他一边说着,一边拖着凳子坐到了旁边。

伍徵明:“你身上的茶味熏着我了呗!”

他捏着兰花指矫揉造作地重复:“‘男朋友呢?’、‘该不会放着女朋友不管吧?’、还‘抱歉’,我看你心里面偷着乐呢?”

“你听见了啊?”陈宸倒是很坦然,“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要是你、你能放着住院的女朋友不管?”

伍徵明:“那必然不能啊!”

他顿了顿,正色,“首先,我得有个女朋友。”

陈宸:“……”

他没忍住,送了对面两个白眼。

虽然遇见了顺便上了两句眼药,但是陈宸也就是小小地报复一下而已,倒是没想做什么,起码这会儿什么都没想。

林一简:突然失去表情。jpg

她顿了一下,冷静开口:[给你三秒钟的时间重新组织语言。]

李晦从善如流改口:[现在也很甜。]

林一简:[……]

理论上讲,这是一句情话。但是被李晦在这个时机、以这种语气说出口,林一简总有种对方拐着弯骂她傻的微妙感。

但停了会儿,她终究是开口,[算了,我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计较。]

李晦:[这么高兴?]林一简最后还是决定出去看看,不喜欢出门是一回事,但刚到一个新地方,总要了解一下周围的情况。

“……朔州尚武,每逢庆典便多有骑射的比试,胜者夺帜绕城而行,相传是先代……”

虽然当导游的杜彦之言谈侃侃、各种典故轶闻信手拈来,搁在现在绝对是个金牌导游,但是林一简还是忍不住有点神思飘忽。

李晦倒是知道她想什么,笑问:[很失望?]

云州毕竟是朔方地域,安思范对这地方的控制力再弱,也不到需要攻城的地步,所以李晦这次并没有带制作攻城器械的工匠。不过五千人里面,挑个会点木工手艺的,还是能够薅出来的。

被叫来的那士卒茫然站在帐内,看着眼前那张如霜赛雪的白纸,在衣裳上蹭了蹭手,没敢上去碰。

他抬头,磕磕巴巴地对旁边的赵敦益解释:“赵副将,俺、俺不识字。”

而且这上头弯弯曲曲的标记,好像也不是字。

这种事当然不能指望上首那一张臭脸的李晦解释——他心情好的时候都没那么多的耐性,更何况这会儿明显低气压的状态——被临时补习了一把阿拉伯数字的赵敦益只能连蒙带猜地跟人解释起了上面种种标记的含义。

那士卒一开始还听得云里雾里的,但是很快就目露恍然。

军中的士卒被征之前多半是土里刨食的,要说做造什么攻城器械,这人可能没那个手艺,但是说到农具、他可太熟了!

士卒恍悟开口:“这可不就是犁吗?咋还画这么精细?”

赵敦益还待说什么,上面李晦已经很不耐烦地打断,“看懂了?那就去做,做好了明天拿来给我看。”

听出了那语气里的暴躁,那士卒当即头皮一紧,不敢再多发表什么意见,低头应唯唯是。

赵敦益:“……”

既然这么不想干,干什么非得让人去做啊?

那士卒是很快离开了,赵敦益可没走。

摩挲了一下手里的纸张,充满疑虑的目光落在李晦身上。

那士卒这辈子没见过几张纸,没觉得有什么,但是拜上司是个万事不管的撒手掌柜的所赐,军中的许多文书工作都是赵敦益来做,他对文书很熟、对纸也很熟悉。

这纸可太好。

又白又有韧劲、上面连道帘纹都没有……要说那些文人名士收藏来填词作画的还差不多,但是行军路上带这个?那纯属脑子抽了。

而且李晦也不是那种附庸风雅的性子啊!朔鄢城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安恭义当然要被当众斩首、以息“神怒”。

城墙崩塌就在眼前发生,朔鄢城中人心惶惶,安恭义即将处斩的消息一经传出,西市口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刽子手的长刀落下,头颅咕噜噜地滚落,鲜血溅了满地。

恰逢此刻,天空中密闭的阴云裂开了一道缝隙,阳光透过裂缝洒下,将旁边的云层镀上了金色的光晕。

短暂的寂静后,围观的人群中不知谁先叫了一句“好!”,这一下子仿佛开启了什么,紧接着的喝彩声此起彼伏。

鲜血浸透的刑场前,人群居然欢呼了起来。

侧边的高台上,李晦遥遥地看着这堪称荒诞的一幕。

但不待他对此有什么感慨,旁边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询问,“敢问刺史,这是‘物理’还是‘化学’?”

这次又是哪路神仙?!

李晦:“……?”中午,李晦一过来就长吁短叹。

林一简莫名:[你怎么了?]

李晦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人可真是太好了。]

林一简:???

这个人好不要脸!

虽然心底默默吐槽,但是林一简还是问:[发生什么了?]

李晦:[我救了个人……虽然那小崽子骂骂咧咧、嘴巴里不干不净,以后多半也是个不服管教的硬茬子。]

云州刺史死了这么多任,留在云州的守军根本不能信任,他也需要多个渠道了解云州情况。让云州守军看守这伙儿人,也是试试两边是不是一伙儿。

试出来的结果还不错,又恰巧揪出了对面的领头人。

总的来说,情况还算控制之中。

不过那叛军头目有点难缠,交涉结果只能说是“说得过去”,那伤口发炎病歪歪的小崽子是条件之一。本来丢给军医看看就够仁至义尽了,是死是活全看这人的命了,但他当时脑子跟抽了似的。

[……浪费我一颗好药。]

这笔买卖可亏死了。领头人都揪出来了,再使点手段,什么消息问不出来?简直白浪费好东西。

林一简静静听了会儿他那嘟嘟囔囔、带着明显怨气的抱怨。

短暂的思索后,她缓缓眨了下眼,轻声,[你真棒!]

那接连不断地抱怨声戛然而止,李晦好半天都没说话。

林一简忍不住笑起来。

什么嘛?居然真的是在求夸奖。

她稍微压下那都到了喉间的笑意,转而问:[是用的消炎药吗?你那里还够不够?不然我再送点过去?]

李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着声开口:[……不,够用了。]

他突然觉得、这买卖好像也不是特别亏。

总觉得这老骗子说的“物理”“化学”和他不是同一个东西。

阴云渐渐散开,照射过来的光线有些刺目。……生死未卜啊。

灯下,李晦盯着眼前的簪珥看了许久。

凤鸟衔珠,宛若泣血。

……瞧着不太吉利的样子。

许久,李晦终是轻轻一哂,将这簪珥木盒一扣,抬手一推,直接撞进了旁边的那堆杂物里。

算了,这么不吉利的东西还是别送了,又不是人人像他这么命硬。

李晦并不是纠结的人,想通了之后,便也不再多在这上面多费心思。

他起身拍了拍衣裳上沾的尘土,正准备往外走呢,倒是外面的人先一步进来,“将军,有人求见。”

李晦:?

这会儿能有什么人见他?

李晦纳着闷往外走,等见到那斗篷下遮遮掩掩的人后忍不住挑了下眉,“是你?”

——这人来凑什么热闹?

“恩人!”许玄同号了这么一句,噗通一声跪下了,哭丧似的喊了起来,“都是误会啊!!”

李晦:???

这人有病吧?

李晦抬手挡了一下,眯着眼回答:“运气好罢了。”

他运气一向很好。

好到能被安思范从死人堆里扒出来,好到战场上无数次死里逃生,好到能遇到一段不属于此世的缘分……这就足够了。

在这时时刻刻都可能横尸于野的世道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拿到最好的那根签。

人总不能太贪心。

赵敦益的目光存在感太强,李晦当然注意到了。他稍微敛了下表情,抬眼注视过去,眼神相当平静。

不管是农具还是种子,这些东西经手的绝对不止一个人,瞒是不可能瞒得过去。有些事情既然解释不了,那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解释。

赵敦益愣了下,终是抬了抬手,无奈:“行,我不问。”

不问归不问,但是疑惑可还没解。

李晦这仿佛脑抽了似的、让人打造农具的行为真的特别奇怪!简直中邪了似的……他就是让人做云梯,都让人更容易接受点。

[也不能这么说吧……]林一简迟疑着出声,[就是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和我去的古镇也不太一样。]

李晦:[……]

他忍不住吐槽:[你那些“古镇”得是洛都了。]

还得是专门住达官贵人的那种巷子。

林一简讷讷:[这样啊。]

怪不得李晦老是吐槽她的漫画,看起来确实很不写实的样子。唔、下本漫画画基建题材怎么样?从无到有,建设城镇。素材应该很充足,但是设定还要再想想……说起来、是不是这地方先起个砖窑比较好?有了砖之后就能修房子……

林一简不由自主地走起了神,一边构思着下一本的漫画题材,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这城里还缺什么。

正想着,却听李晦突然开口,[你想去洛都吗?]

林一简愣了一下,语气不确定回:[还好。]

毕竟是古代版的都城,她也挺好奇的。

李晦笑了一下,[以后带你去。]

林一简点点头,[我帮到他了嘛~]

她解释:[你不知道,当时我刚刚到学校的时候,简直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也有学长学姐,但是你懂的,我那时候不好意思开口去问……]

第一次离家那么远,第一次独立生活,各种生活中预料之中或者预料不到的小麻烦的接踵而至,好在总算磕磕绊绊地过来。

听着那低低的絮语,李晦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说不傻?自己碰过的壁,就不想再让别人掉进同样的坑里……果然是小仙女啊。

身体的重心急速下坠,劲风席卷而来。还好郑沐岚的手艺靠谱,在这样的冲击下,盘好的头发仍旧十分牢固,只有几缕碎发随风飞舞。

不过林一简这会儿无心在意这些。

天上吧?她这是在天上吧?!

李晦那个混蛋到底干了什么?让他祭天、不是上天啊啊啊!

林一简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被灌来的风呛了满口。

她随即惊恐地发现一个事实,这好像是她自己的身体……什么情况啊!!

这一切的思绪转过也不过须臾的光景,林一简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地面上有一个人快步上前,几步跨过了阶梯,站在最高处张开手臂。

稳稳地将人接入怀中,李晦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想的果然没错!

既然所谓漫画的热度对交换有影响,那没道理只有林一简那边有作用,所谓“名望、声望”,他这边不也有吗?

而这边,缓过神来的林一简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脑子简直“嗡”的一声。

她咬牙切齿:“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李晦却是扬着眉笑起来。

“如你所见。我只是觉得,这种时候,你应该也在。”

云朝的“云”,从来不是云州的“云”。

而是——

我们在云端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