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他干什么呢?
他在心里想。
——我肯定不能养的。
——放到别人家门口,说不定会有人捡进去养。
——他还可以偶尔去看一看。
——就在门口望一望就行。
他是这个孩子的恩人呢。
他不要他报恩。
只要能时不时的看一眼,就行了。
仿佛有根线牵在身上,于英达难得高兴了起来。
他心怀激动的回去了。
第446章 5月30日
金茱丽生完孩子,似乎像是重新活了一样。
她刚才一直半死不活的,祝玉燕都怕她生完就咽气,结果孩子刚交给于英达,她再回来就看到金茱丽已经努力挣扎着坐起来解头发。
她的头发,是盘成的发髻。
她挣扎着解开,拿着细细的一束头发在编辫子。
盘起来时看不出来,解开看,祝玉燕才看到她的头发极少,头顶都秃了一块。
金茱丽却不在乎,她半倚着,编起辫子来还有些手生,却心情很好。
编好,没有头绳,她就从旁边的地上拔了一根草来绑头发。
瞬间,疯婆子的气质就出来了,再配合她这一身乱七八糟的衣服,更像是生了疯病跑出来的女人了。
祝玉燕:“……”
不行。
这样就算离开了日租界,到了中国人的地盘上,还是会被人盯着看的。
而且她这一身男士西装也要换下来才行。
裤子不能穿了,全是血。
但附近也找不到合适的衣服。
她身上也只穿了一套裙子,拆不出另一套来给她用。
祝玉燕开动脑筋——怎么想,都只能把主意打到于英达身上。
他当时去找她求火车票,穿的就是一件还算体面的长衫。
就是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再要他的衣服,实在是不太好开口。
——不好开口也要开啊。
祝玉燕等于英达回来,张口就是求衣。
她现在身上没有一分钱,只好解下自己的手表。
“只当是押在您这里,等我回了家就给您送钱来。我这姐姐实在不能这样出去,叫人看见不好解释。”
于英达早就想到了,他不接手表,转头去自己的的篓子里翻,翻出底下压箱底的一件女士旗袍。
还挺漂亮的。
虽然有些旧,但这件衣服放在以前也要值个十几块。
他说:“这是我以前家里的妾的衣服。她跑了之后,我就把家里的东西都当了,这一件是想等着过年时再卖的。二小姐瞧一瞧,是不是合用?”
那真是太合用了。
虽然没有鞋,但这一件衣服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于英达又翻出来一双鞋,不好意思的说:“鞋是我的,有些大,让这位大姐将就着穿吧。”
祝玉燕赶紧都接过来,手表就要递过去。
于英达看了眼手表,像是那手表会烫着他。
他避开些,说:“二小姐,我托个大,瞧着以前旧识家的小辈遇上难事,我帮一把手,这都是我该尽的心,您拿东西给我是臊我呢。”
祝玉燕就迟疑了,递手表的手也慢了下来——她是想谢人,不是想恶心人。
而且她记得祝颜舒讲过,她道于英达的心气很高,虽然有些时候很讨人嫌,但对他,敬比畏更好。
所以,虽然于英达那么多年都扮演着追求者的角色,祝颜舒再烦,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待他,将他当个正经人看,既不怕他的纠缠,也没有露出恶相来。
祝颜舒的客气,把于英达架到了一个君子的位子上,让他不得不做君子,他也更甘愿当君子,哪怕只是一张面皮,他也不想撕下来。因为撕下面皮的于英达早就没有里子了,所以这张面皮他更不敢撕。
要不然,以廖太太的恶心和下流,于英达就是欺负了祝颜舒,她也没地方喊冤。
祝玉燕想起前事,知道于英达是个要脸面的人,就收起手表,改了口,说:“于叔叔,是我做错了事,您别怪我。我这姐姐是个苦命人,您对我们姐妹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我们都记着。”
她正正经经鞠了个躬,抱着衣服回去给金茱丽换上了。
金茱丽的下面还在流血,这旗袍穿上去就沾上了血,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有问题。
祝玉燕把那件西装的里衬撕下来,给金茱丽包上,勉强算是穿了一件内裤。
而且她还不能走。
祝玉燕一事不烦二主,问于英达这附近的人家哪家有车。
“板车、自行车、独轮车,都行。”她可以用车带着金茱丽走。
至于车怎么来——偷嘛。
现在就不要顾忌小节了,这附近的日本百姓希望他们大人大量不要怪罪她的一时情急。
于英达:“不用,我背着她,现在天快亮了,我把你们送到汽车站去,这会儿就有黄包车了。”
这也是个办法。
祝玉燕也没有再多思考,这个办法确实可行。
她又回去劝金茱丽。
金茱丽没有多说什么,只点头说好。
于英达穿上一条短裤,大概只到膝盖高。这是日本人民普通的裤子,可能是于英达捡来的,长度是国别问题,不是说日本人民都这么矮。
于英达背起金茱丽,突然一愣,犹豫了一下。
似乎是有心事。
祝玉燕忙问:“于叔叔,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于英达咬牙摇头:“没有问题,没有。我们走吧。”
他大步向前,祝玉燕一路小跑着跟,没想到这速度还挺快。而且于英达的路线熟,带着她从各种小路走,很快就能看到前方平整的马路了。
以及电线杆和电线的身影,这就说明这附近有电车了。
已经接近中国人的地盘了。
祝玉燕松了一口气。
于英达呼哧呼哧的喘着气,祝玉燕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左右望了望,寻了一处没有窗的墙放下金茱丽。
他直起了腰,撑着后腰喘气。
祝玉燕看一看金茱丽,她还好,就是血还没停,还在断断续续的流着。
这个出血量,让人担心她肚子里是不是还有一个没生。
祝玉燕想了想,突然想起来——是不是胎盘还没有掉出来?
生孩子是有一个胎盘的!
刚才确实只看到了一块肉,也就是孩子,胎盘再小,也不会看不到。
但是现在让她把胎盘排出来也不合适,重点是怎么排?是不是需要用药?
生孩子真是天下第一的难事。
祝玉燕不敢说她猜金茱丽肚子里还有个胎盘,只好把内衬再系紧一点。
于英达歇过了,还掂记着那草丛里的孩子,说:“走吧。”
他又蹲下来把金茱丽背上。
夜色渐淡,晨雾弥漫。
灰白色的雾气中,几道昏暗的灯柱从街道尽头露出来。
还有整齐的脚步声。
以及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
于英达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了。
他把金茱丽往地上一放,拉住祝玉燕说:“二小姐,你往那边跑。我带着大姐往这边跑。”
说罢他往向反的方向推了一把祝玉燕。
祝玉燕马上明白过来,这声音极有可能是日本兵!
他们不是没有来追,而是他们知道,假如她们要跑,一定会跑到中国人的地盘这边来,所以他们先赶到这里在这边设卡堵她们。
她马上拉住于英达:“不行,我们往这边走,我们一起走。”
于英达跺脚:“二小姐!你救她一命就够了,不能让你为她送了性命啊!”他用力推了一把祝玉燕,“快走!”
他蹲下来抓住金茱丽的脖子:“你不走我就掐死她!”
祝玉燕顾不上多想赶紧扑上去抓住他的手:“于叔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这样不行,你快放开她!我们一起走!再争就来不及了!”
她抓住于英达推,拼命拉起金茱丽。
于英达见此,把金茱丽扛在肩上,抓住祝玉燕寻着一条小巷子就钻进去,等听不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了,祝玉燕就要他把金茱丽放下。
祝玉燕抓住他的手:“于叔叔,我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你把她放下吧,放下吧。我们走,就把她放在这里好不好。”
于英达见这里也算隐蔽,就把金茱丽放下,他蹲下对金茱丽说:“我们救了你一路,也算是救了你的命的,现在丢下你是不得已,你要怨要怪,就怪我于英达,二小姐从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你。”
金茱丽微笑着点点头,抓住祝玉燕的手:“燕燕,是你把我从那里救出来的,我从没有一分怪你,我现在已经心满意足了,你快走吧。”
祝玉燕没办法跟她再说什么,她抓住于英达说:“于叔叔,我们快走吧!快走!”
她抓住于英达从另一头跑了。
跑过两条巷子,祝玉燕说:“于叔叔,我们分开走吧。我从这边去祝家楼,你可以放心的。”
于英达抬头张望了一下,这里是已经听不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了,他们应该没找到这里来。
他点点头说:“好的,二小姐,你一路多保重。”
祝玉燕要走,又拉住他问:“于叔叔,你是把火车票卖了吗?”
于英达笑着点点头:“卖了,一张换了三百美金,一张换了两袋米一袋盐,是一家日本人,他们也想跑,不想在这里待了。”
祝玉燕猜到了,她说:“等你明天过来,我再给你写几张。于叔叔,除了卖钱,其实你也应该尽快离开这里的,这座城不好待。”
于英达柔声说:“我都知道。二小姐,你放心好了。快走吧。”
他轻轻的推了她一把,先从另一边跑了。
听到他跑远了,祝玉燕调头就往回跑。
她跑回去找到金茱丽,看到她已经躺在了地上,吓得以为她已经死了,扑过去才发现人还活着。
金茱丽吓了一跳,见到她就瞠大眼睛:“你怎么回来了?”
祝玉燕用力撑起她:“别说了,快走。能站吗?”
金茱丽的腰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没有一丝的力气。但她还是努力撑起自己,靠着祝玉燕,两人一拐一拐的从另一个方向跑了。
两人不敢走大路,只敢在小巷子里绕。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两人赶紧蹲下来。
然后又是一声。
日本兵不会无缘无故开枪。
祝玉燕想到于英达。
他被日本兵撞上了?
不会吧,他住在日租界,会说日语,他会躲着日本兵走的,就算遇上了,他装一装日本人,也不会马上被杀。
日本兵要找的是两个女人,他是个男人。
也难说,或许日本兵只是随便杀人,撞上一个就杀呢?
祝玉燕的心狂跳起来。
她的心揪起来。
会是于英达吗?
她撑着金茱丽。
她还要照顾另一个人。
祝玉燕的心冰凉一片,她扶着金茱丽往枪声相反的方向走。
——这个选择是对的。
——但她仍止不住的想,会不会是于英达?
——如果是他,那她……现在躲着枪声走,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因为他刚刚帮了她。
祝玉燕木然的往前走,速度不慢,隐隐要跑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突然远处传来无数的枪炮声,地面都震得抖起来。
她和金茱丽都不敢动了,只能躲在小巷子里。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多,像是有军队开过来了。
她把金茱丽放在小巷子里,小心翼翼的靠近想看一看是哪里的军队,因为这个方向感,不像是日军。
——那就有可能是苏纯钧的保安队。
她在巷子里远远看了一眼,只能看出是深蓝色的衣服。
是警察部队,也是在苏纯钧的掌握中的。
但是,她却不敢靠近,因为这些人里面也会有奸细。
她回去找金茱丽,两人在巷子里四处游走,想争取更多时间,或是能靠近祝家楼也行。
但显然苏纯钧把他所有的人都开过来了,警察和保安队的人把所有的巷子口都堵严了。
枪声已经停了,天也已经亮了。
但是街上却没有人。
百姓们都听到动静了,这附近几条街的人肯定都不敢出来。
她和金茱丽被发现是时间问题。
等她们被发现后,当然立刻就被押起来了。
幸好,苏纯钧就在这里,他听说发现了有嫌疑的两个女人,立刻让人把她们关到汽车里。
等他从车窗里看到祝玉燕的时候——
他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天。
“我把兵放在这里,等到机会就进去。结果听到枪声……”他抓住祝玉燕的手。
祝玉燕听明白了,瞠大眼睛问:“你去见山本了?”
苏纯钧点点头:“半夜去的,但他没见我,我等了一会儿只好退出来。本想叫上人再去一回的,结果就发现日本军车在这边搜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祝玉燕想说,又觉得现在不是时候,就先转头介绍一下她身边的金茱丽。
苏纯钧望了一眼金茱丽,神色平静:“金小姐,我看金小姐是受伤了,我先让人把她送去看医生吧。”
他把祝玉燕从汽车上接下来,吩咐人直接把金茱丽送去医院。
金茱丽很不安,她所有的勇气都是祝玉燕给她的,现在祝玉燕要离开,她紧紧抓住她的手。
祝玉燕安慰她:“你先去医院,我过后就去看你,放心,有我呢,你不会再有事了。”
载着金茱丽的汽车开走了。
苏纯钧把祝玉燕又塞进了第二辆汽车,也就是他的汽车,汽车玻璃都换成了双层的,更防弹,更安全。
祝玉燕先问枪声:“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
苏纯钧复杂的说:“日本人抓住了一个中国人,就开了枪。”
祝玉燕要问个究竟:“中枪的是谁?”
苏纯钧本不想告诉她,现在也只好说:“是个祝家的旧识,你可能还有印象。”
祝玉燕马上说:“是于英达吗?就是他帮我逃出来的!他怎么样?死了?还是还活着?”
苏纯钧猜到了。于英达和祝玉燕的距离不到三公里,他们之前肯定是在一起的。虽然不知道于英达是怎么撞上她们的,但祝玉燕能逃出来,于英达肯定是出了力的。
苏纯钧认出于英达后就让人把他救了,但可惜的是——
苏纯钧:“两枪都击中了肺部,医生说救不回来了。现在人还活着。”
祝玉燕:“我要去见他!”
第447章 6月30日
于英达,他的第一个名字,叫秋虫,是戏班班主给他起的。
班主说:“秋虫,命短,到了秋天的虫子就不会蹦哒了。咱们戏班里的人都没好命,给你起这个名字带一带运,说不定否极泰来呢。”
班主的话应了,他是他们这个戏班里活得最久的一个了。
戏班子不大,没什么好角。班主□□好的丫头,最后都卖给媒婆,不知道沦落到哪个脏地方去了。
他当时小,没卖上价,班主才把他留下来的。
戏班子好的时候就在茶馆,会扮丑的几个叔叔婆婆上去说笑话,运景好的时候,能赚不少钱。
运景不好,就会让人打出来。
戏班的人被打,是没有公道可讲的,也容不下他们分辨,抱头跑就行了,跑慢了,家伙什都会被人砸光。
他小时候不明白,只觉得家伙什都是竹篓子、竹板,除了一个大锣值点钱,别的都不值钱,扔就扔呗,扔了,他每回都赶紧跑过去捡,捡晚了就让别人捡走了,还要往回要,也不是每回都能要回来的。
因为路上的闲人见着他们挨打的时候,不但不会骂,反而会乐!
乐得高兴的时候,还会上前跟着一起打他们,打得他们落荒而逃,大家伙会跟着一起乐,哈哈的乐。
等到懂事后,他才明白这其实是不对的。
小时候不懂,就以为他们就是让人打的东西。
戏班班主晚上喝浊酒喝醉了就哭,坐在装家伙什的竹篓子前抱着哭。
“我们都不算人啊,就是给老少爷们取乐的玩意!”
“挨打挨骂算什么?爷们肯用咱们取乐,那是瞧得上咱们!”
一边说,一边扇自己巴掌。
不能去茶馆的时候,他们就在菜市口热闹的地方摆摊,玩杂耍,吞火、吞剑、顶盘子、踩高跷。
比起茶馆,在菜市口摆摊只能赚个热闹,这里看热闹的都是穷鬼,看完乐完,一哄而散,很少有往箩里扔钱的,还有倒抢钱的,到时又要打一架,唉。
他小的时候扮成女孩子去要钱,专找那看起来有钱的,穿得漂亮的男人,挤过去的时候,让人搂住摸脸拧屁股都是正常的,他那时也觉得这是正常的。
戏班的人都没得善终,这是班主自己说的。
也是他亲眼看到的。
吞火的汉子是山西逃荒逃来的,没学过,班主教了他几天,就让他上了场。吞火要先在嘴里含一口水,这样火把燎进去的时候才不会烫伤。班主说按说应该让他含冰的,但戏班穷,没有钱买冰,含水也可以。
这个人演了没几天,嘴里就全是烫得发白的伤口,饼都吃不下去。
班主给他买了药让他喝,喝了药,不能演吞火了,班主收他就是看他块头大,就让他去演胸口碎大石。
他演了两场,回来就吐了血,就这么死了。
班主没老婆没孩子,他倒是想娶,曾经买过一个好看的姑娘,班主大概是动了心,想留下来当妻子,对那个姑娘很好。
最后五两银子就把她卖了。
那姑娘被卖主拉走的时候哭得很伤心。
班主也哭得很伤心,可也没妨着他收钱画押按手印。
他就知道,班主早晚也会卖了他的。
别看班主平时挺喜欢他的,跟他一起买来的姑娘小子都卖了,就留了他,但是,班主也不会一直养着他。
价钱合适就卖了。
这一天很快就到了。
他比那姑娘贵点,七两银子一吊钱。
姑娘小子哪个贵,这个没有定的。
他自己看下来觉得,戏班里小子比姑娘贵。
因为小子可以当两种人使。
用前面是小子。
用后面是丫头。
姑娘只能以后老了当奶娘,用处没有小子多。
卖他的时候,班主哭得特别惨,抱着他哭得像是他亲爹。
“乖儿,你是去享福的,记住了,你是要去享福的!”
于英达就记住了班主的话。
他是要享福的。
——不为享福,他为什么要吃这些苦呢?
他走了以后,就没有人给班主送终了。
他是这么想的。
他以为班主留着他,应该是想让他送终的。等班主老得动不了的时候,他还在戏班里,他就能一边表演赚钱,一边养着班主了。
至少能让他每天吃一碗面条。
现在他也走了,班主现在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没人给他送终,他能活多久呢。
于英达觉得自己也挺没良心的。
离开戏班之后,从没想起过里面的人。每回想起来,都想的是他们还能活多久?去茶馆表演的时候,会不会让人再赶出来?
打架的时候,会不会打不过,被人砸了头?
他被卖了之后,戏班里就没有年轻人了,全是一些没用的老头子老太婆,他们没本事没力气,可能最近只能去做乞丐了。
这样一想,他又觉得他被卖了,可能真的是来享福的。
因为被卖了之后,他就住进了大房子里。
有干净的衣服穿,有热呼呼的汤喝。
虽然也会挨打——可他在戏班里也挨打啊,还没吃的。
虽然需要做些姑娘的事——可他在戏班里也没少受罪啊。
虽然不一样,但都是受罪,也是一样的。
人嘛,就是为了一口吃的,一身穿的。
吃得好,穿得好,就是享福了。
总比吃不好,挨饿受冻强吧。
他从这家,到那家,名字一次次的改,最后他都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他慢慢长大了,从自己管不了自己去哪家,到后面可以自己挑主家,日子也越过越好了。
从北京城出来的时候,他想过要重新开始。
以前认识他的人都在北京,现在到了新地方,没人认识他,他不就可以重新做人了吗。
但他不会别的营生。
他发现,还是老本行更好。
他现在不是小时候了,经验多了,知道避开祸事,专往好事上奔,他的日子就自然而然的越过越好了。
他始终记得班主的话。
——他是要享福的!
他买了房子,买了下人,买了个女人。
他曾经想认真娶个老婆,生个好孩子,好好养大的。
但是他又觉得自己的种不好。
他见得多了,坏种长不出好苗。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生出来的孩子估计也不是好东西,要是像自己就更糟心了。
可是,如果不生孩子,他留在这世上的东西是什么呢?
能叫人记住的,究竟是班主给他起的“秋虫”。
还是他自己为了改命,起的“于英达”这个名字呢。
可笑的是,“于”这个姓氏也不是他自己的。
他不记事时就被卖给班主了,怎么可能记得住自己的姓?
这个姓,是他曾经的一个恩主的姓。
也是对他最好的一个恩主。
人老了,心不老,仍然想乐呵,就买了他,一半充子侄,服侍他起居,一半做丫头,关起门来陪他乐。
虽说关着门的时候这个老头有点烦人,但打开门的时候,这个老头还是不错的,正经教了他写字。
他一个十七八的大小伙子,认认真真学习《千字文》,比什么都认真。
这个恩主死了之后,他怕他家里的人找来打杀了他,再说是他害了人,他就赶紧收拾了这家里值钱的东西跑了。
第二个待他好的人就是廖太太了。
廖老爷学了新鲜玩意,把他买回去乐。廖太太嫌弃得很,可他讨好几回,她也就不烦他了,还说他比女人省事。
廖老爷只想让他在家里待着服侍,廖太太却愿意让他穿上衣服出门做事。
他这身衣服,是廖太太让他穿上的。
他陪廖太太打牌,送她出门吃饭,接小少爷从学校回家,慢慢的,他就算不在床上,也可以做一些事了。
第三个,就是祝女士了。
他跟廖老爷、廖太太的事无人不知,廖家的朋友见到他,只有鄙视和调逗两种人,最好的,也不过视而不见,假装没他这个人。
唯独祝女士。她的目光平平的扫过去,将他与这屋里的人看做一体。她既不觉得这些人比他高贵,也不觉得他比这些人下贱。
廖老爷、廖太太,在她的眼中,跟他是一样的。
廖太太是很讨厌祝女士的,她只喜欢祝女士的惨事。她对着祝女士很亲热,背过去却只愿意居高临下的俯视她,将她失亲的事再三的说起,将她被丈夫抛弃的事不停的对人讲。
廖老爷喜欢祝女士的钱。他也曾经想占祝女士的便宜,但在祝女士成了廖太太的牌友后,他才打消了这个恶心的念头。
他常常想,他与廖老爷在祝女士眼中只怕是一样的,都是想占她便宜的人。
他其实知道,祝女士不会爱上他。
他只是卑鄙的想——祝女士会迫于无奈,或是屈从于现实,或是一时糊涂,叫他能趁人之危。
他像一只老虎,蹲在旁边,等羊儿自己掉到他嘴里来。
廖太太会帮他,她太想看周围人的笑话了,只要周围的人比她惨,她就高兴!要是她所有的朋友都比她惨,那她就能天天高兴了。
但他最终没能得呈。
这一定是老天爷让他不能得呈的。
他用力的呼吸,却只能不停的呛出满口的血沫子。
他的嘴边全是血色的泡泡,全是他自己的。
医生说的话他听懂了。
他会被自己的血呛死。
无法止血。
他只能慢慢的、疼苦的死掉。
可他还有话……还有话要说……
他做了一件好事,一件大好事!
他不能白做啊!
要是没人知道,没人感激他,那他不就白做了吗!
他想要被人记住!他想要被人感激!他想要……!
一个熟悉的面孔撞进来。
两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啊,是二小姐!
他要告诉二小姐,是他去挡住了日本人!是他去告诉日本人,有两个女人往那边走了!是他想引开他们!
二小姐!你不要忘了我!你要记得!要记得我!
一阵突出其来的剧烈呛咳塞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整个人像只落进油锅里的鱼一样弹起来。
周围伸出来七八只手把他死死的按在床上。
二小姐的脸上被喷的都是血沫子。
她没有管。
她凑近他。
她在他耳边大喊:“爸爸!我叫你爸爸!你听到了吗?爸爸!”
于英达紧紧握住二小姐的手,努力想说话,可他仍是只能咳出血沫子。
祝玉燕:“我、我会把你当爸爸来孝顺,你要是死了,我就给你戴孝,我会让孩子姓于,我……”
她语无伦次的说,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于英达咧开嘴笑,满口牙全是血。
他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抓住,不停的点头。
然后他再次咳得像一只虾,紧紧的蜷起来,又再弹开。
其他人不得不把他绑在床上。
祝玉燕得知他会这样一直呛到死为止,她大叫:“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帮他!”
救治的医生是个军医,他说:“救不活了。最好的办法是给他一刀,让他快点死,别活着受罪了。”
祝玉燕下意识的摇头,这不行!
医生说:“那就用药,让他少难受点,死得轻松点。”
祝玉燕僵住了。
理智告诉她,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处理了。
苏纯钧替她下决定:“就这么办吧,给他用药,让他轻松点去。”
医生点头:“行,你们先出去吧,我这就用药。”
苏纯钧就把祝玉燕给挟出去了,临离开前,她看到医生拿了一个烟锅,打开一个盒子,挖了一块膏放上去。
那是!
她明白了所谓的让他死得轻松点的办法是什么了。
后面她就再也看不到了,她被拉着,渐渐离开了那个房间,离开了那条走廊。
二十分钟后,医生来说:“人已经咽气了,也收拾干净了,你们要不要再去看看。”
二十分钟后,她再回到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已经变得干净多了。
有人在拖地,拖干净那些血。
床单换了新的,洁白干净。
于英达脸上的血都被擦干净了,头发也梳整齐了,衣服也换了一身。
他闭着眼睛,表情有一点点扭曲,但大体上是温和平静的。
她问:“他有没有说什么?”
医生摇头:“他不可能说得出来话来的。”
祝玉燕照着她所保证的,以女儿的名义替于英达下葬立碑,她穿起了丧服。
苏纯钧陪她出席了冷清的葬礼。
她说:“等以后和平了,我就收养孤儿,收养一百个,全都姓于。”
苏纯钧点头:“收养两百个,剩下的姓苏。”
祝玉燕笑了一下,说:“干脆收养四百个,姓代的一百个,姓张的一百个。”
苏纯钧:“姓祝的呢?不能忘了祖宗啊。给祖宗个面子,姓祝的两百个。”
两人手牵着手,摇一摇,许下了关于未来的承诺。
第448章 7月30日
苏纯钧看着眼前的地图和名单,陷入了沉思。
祝玉燕在他旁边说:“最重要的那一份就是山本的请愿了,不过当时我担心要是带不出来被搜出来的话会更糟,就把它给毁了。”
那份情报,当时她的想法是山本还没有递上去,那就干脆毁掉!
因为毁了之后,就等于这份请愿再也递不上去了。
山本也已经死了。
不过就算毁了,她也不能安心。
因为她担心山本可能对别人提起过这个想法。
他还有可能并不是第一次请愿。
万一他之前也写过类似的报告书呢?
万一这一次不过是他旧事重提呢?
所以她当时才觉得无论如何都要逃回来,一定要把这个消息传递出来。
当时保险柜里的报告她挑了这份地图和名单带出来了。
一来是要逃走了,藏在身上带出来还是挺方便的。
二来是万一被抓住搜身,这两份情报足以当烟雾弹,不会让人怀疑她还藏着另一份更重要的情报。
因为还是有被查出来的可能的。
当时毁情报时,没有用火,而是水。
假如调查山本的书房,很容易就能找到揉烂的报告书。
虽然里面的字已经看不清了,也无法复原了,但正因如此,一定会被怀疑是一份极为重要的情报。
她当时带着金茱丽外逃,其实并没有把握一定会逃出来。
到现在她都觉得太幸运了。
苏纯钧:“不是幸运。依你所说,山本和他的儿子当天已经死了。但是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听到山本的死因,日军情报部掩盖了此事,而且他们得到消息,一定很迟。”
山本本身跟日军方面有着相当的不信任。
并非是祝玉燕和他在其中搞的小动作,他们所做的只能算是在其中加了一把柴,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而是山本自己并不想放权,而另一边,日军新任统帅也想清除山本的影响和势力。
山本对日军的不信任是远胜于他对其他人的不信任的。
苏纯钧:“山本的死,给了日本方面清除其势力的大好机会。”
祝玉燕瞠大眼。
所以到现在日军都没有发难的原因是日军内部正在搞大清洗,在清除山本的旧部。
苏纯钧叹了口气:“而据你所说,你还干掉了山本的副官。那个副官,应该就是山本跟日军旧部联系的桥梁,他应该是个在职军人。”
祝玉燕一怔,想起那个副官确实还很年轻,大概三十几岁左右,在军中应该正属于受到提拔重用的年龄。
苏纯钧:“山本和副官都死了,山本那边就等于是断绝了跟日本军部的联系。”他按着额头说,“你们俩当时开着车逃走,后来被人发现后,但那些人并没有通知日本军方,而是打算私自去将你们抓回来。他们人手不足,所以并没有大肆追击,而是绕了个路,堵在你们回城的必经之路上准备抓你们。”
“我当时带着人去上门的时候,山本家应该是空无一人了。等于就是一座空城,可能只留了几个小兵守门,所以当时我在门外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来。”
他当时就觉得奇怪,叫门不应,里面有人说话,但只让他“滚、快滚”,却不见有人出来,就是放枪,也是往天上放。
典型的空城计。
可他当时担心则乱。又怀疑祝玉燕已经被关起来审讯了,不然为什么不放他进去?
他担心自己带的人不够多,不足以把人救出来,就撤回来点齐人手,带足武器,准备去硬闯山本家,把祝玉燕给劫出来。
他这样一搞,其实就是准备跟山本和日军撕破脸了。
多少有点不顾后果了。
但他当时也顾不上太多。
事实上,他连船都准备好了。打算把人救出来后就往船上一送,把祝玉燕送到英国去保她平安。剩下是死是活就都是他一个人的事了。
但万万没想到,他这边大军都开到日租界了,遇上一辆日军军车,又听到枪声,就让人包围过去调查,结果就抓到了于英达。
于英达当时刚中枪,还有力气,能说出话来,他见到警察就立刻说苏太太被人追,让他们快去保护。
他这边刚赶去亲眼看于英达,听到他的情报,转头让人搜查,就搜到了燕燕和金茱丽。
天幸,侥幸,万幸!
他不由得想,万一他当时在山本家那边过于冲动直接闯进去,可能已经惊动了日本军方。日军早一步发现山本死了,他再回来叫人手已经晚了,而且当时燕燕可能也不在那附近了,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他们就可能错过!
他就可能再也见不到燕燕了。
又或者,他没有回来叫齐人带齐东西,为求万全,他可能会只带机动部队过去,那他就不可能轻轻松松拿下日军军车,遇到于英达时,他可能已经死了,他也得不到情报。
而他的人手不足,不能包围附近的街道,燕燕小心谨慎肯定不会见到警察就出来表明身份,她肯定会先带着金茱丽逃到安全的地方再联系他。
他们就又可能错过!
每一次的错过,都有可能变成终身之憾。
苏纯钧捂着眼,把注意力转到眼前的情报上来。
燕燕带回来的情报都很重要,他也第一时间上报了。
但燕燕担心最重要的那份情报没有真凭实据会被人怀疑真实性。
这的确是有可能的。
但苏纯钧说:“你不要这么想。当时你毁掉它的举动非常正确!你的担心也是很有道理的。万一这份报告被当做山本的遗书上报呢?一个一生忠心日本天皇的日本军人,最后的遗书,这份报告被看到、被重视的可能性会大大的增加!”
“你当时毁掉它,绝对没有错!”他说。
祝玉燕不能完全放心:“那,这份情报会被采信吗?会……有措施吗?”
苏纯钧没有骗她,她太聪明,不能哄骗。
他说:“我不会骗你,但情报如何分析,会不会被采信,会有什么反制措施,这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我们做为前方人员,能做到的只是把我们看到的情报传递到后方。我们要相信,所有人都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救国救民。”
祝玉燕松了口气,她说:“我不担心大家的信念,我只是担心因为我做错了,而导致……判断失误。”
——万一她做错了呢?
——万一她不应该毁掉那份报告呢?万一不毁掉报告,才有可能阻止这个阴谋呢?
太多的万一,让她不知如何判断。
这是第一次,她不相信自己,开始怀疑自己,开始不安。
她知道大屠*,但她以为那只有南*。日本人犯下的累累血债,已经让中国人痛了半个世纪,可能永生永世也无法忘了。
——但她没想到原来日本人曾经设想过对每一个中国的重要城市都进行大屠*!
只是想一下都让她不寒而栗!
一个南*已经让中国后世痛入心肺。
假如还有上*、北*、洛*、西*……等等。
日本很了解中国,他们很清楚中国有多少重要的城镇。假如他们真的采纳了这个报告,每当侵略到一个地方之后,就将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重要城市毁于一旦……
祝玉燕捂住脸。
她不敢想像。
苏纯钧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转口提起了金茱丽。
他柔声说:“金小姐已经问了你好几天了,你今天去看看她吧。”
祝玉燕愣了一下:“她的情况不是很好吗?我……”
苏纯钧拉起她,轻轻把她往门外推去说:“去看看她,让她有机会对你说句谢谢。”
祝玉燕被他推出门。
他回到情报室的小隔间里,开始发电报。
——事已至此,他必须要把祝玉燕转移了。
——她取得了重大的情报,而且已经暴露在了日本人的视野中,她必须转移。
——这是为了她的安全,也是为了情报的安全。
——必须让她消失在日本人的视野中。
——做为她的丈夫,他责无旁贷。
祝玉燕下楼去了医疗室,金茱丽就在这里。
吴小萍在照顾她。
一来是为了保密,不能让太多人知道金茱丽的下落和消息。
二来也是为了安全,因为金茱丽也知道情报,而且不确定她知道多少。
祝玉燕已经告诉了苏纯钧,正是金茱丽提醒她关于情报的事。
而且金茱丽在山本家太久了,山本将她当成奴隶,行事并不是很避讳她。
假如金茱丽落在别人手里,肯定会被审讯的。
苏纯钧虽然也上报了金茱丽的事,但并没有解释太多。一来是时间不够,为了传递情报,许多事都只能延后。二来也是为了保护金茱丽。
祝玉燕更倾向于把金茱丽的事淡化下来,直接把她送到英国去。
英国在遇到纳粹的威胁时,有一个乡村转移计划,虽然是针对英国儿童的,但当时有大量的英国人逃往乡村。
——所以,此时十分的适合偷渡。
金茱丽有英国的生活经历,她融入进去并不难。英国乡间的黄种人并不少,大多数都是清朝时期的移民。城里查得严,乡下就没那么严了。金茱丽到时逃到英国乡下,是很容易活下来的。
祝玉燕关于怎么安排金茱丽是早就设想好了的。
她走进去,吴小萍立刻就看到她了,她马上站起来喊:“老师好。”
祝玉燕一直在教吴小萍语文和数学,间或教一点英语和日语,都是普通的读写,希望能给她增加一点生存的技能。吴小萍就管她叫老师了。
金茱丽也看到了,她支起身,笑着望着她。
祝玉燕让吴小萍先出去,她坐下来看着金茱丽:“还好吗?”
金茱丽躺在床上,旁边的小柜子上摆着几本书,她的枕边也有书。这都是祝玉燕的书。
祝玉燕一眼就看到了她买的浪漫言情小说,那本中国版的罗密欧与茱丽叶。
金茱丽笑着说:“我一直想看一看这本书,看一看二胡是怎么跟小提琴和钢琴合奏的。”
两人当时第一次见面聊的书,直到现在才看到。
两人相视一笑,都想起了那一晚。
现在想一想,对金茱丽而言,那就是一切混乱的开始。
金茱丽没有提起那些不幸的事,只拿起书来说:“很好看,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呢。”
第449章 8月30日
金茱丽开始修养,她仍然有许多问题,最严重的是营养不良,以及一些难以启齿的病。
军医对祝玉燕说:“她有着非常严重的出血,我这里东西不多,我也不是专门看这个病的,所以说不准。我估计她的阴*里或深处有很大一片烂肉,因为流产的事,这块地方就一直不好,一直在出血。”
本来以为金茱丽的出血只是恶露,但因为颜色鲜红,祝玉燕怀疑是有新鲜的伤口,猜测在生产的时候发生了阴*撕裂。
就把军医叫来了,希望他能有办法治疗一下。
军医治的都是枪伤、脑袋被打个大洞,这种简单粗暴的外伤,对妇科真的是一无所知,但现在也找不到另一个医生了,幸好他还学过中医,就蒙着头直接治了。
但仍然是没有完全好转,总是不停的出血。
因为出血止不住,所以金茱丽的身体也一直没好全,只能长时间卧床。
军医私底下对祝玉燕说,他猜金茱丽应该是生了脏病。
军医:“但具体有几种,我真的认不出来。我给她做了冲洗,也给她用了大剂量的青霉素,但是,她仍是在出血,我怀疑可能子宫也受了伤,但我这里技术上达不到,所以也治不了。”
祝玉燕听到这里,就知道军医是在按梅*治。大量的青霉素是治梅*的。
因为这是最致命的一种性*了。
除此之外,可能还有别的。但现在技术条件都没有,等于什么也查不出来。
她问:“会致命吗?”
军医:“这我没办法给你打包票。说不定明天一颗炮*扔下来把我们全炸死了呢?目前看起来出血量并不大,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说不定她哪一天肚子里头出个大问题,出血量一下子变多了,那可能马上就会要了她的命。也有可能她就这样一点点出着血,只是身体虚弱一点,还可以活很久。”
也就是说,他们什么也做不到。
祝玉燕送走军医,去看金茱丽。
她对金茱丽在还没有遇到这些事之前是什么样是一无所知的,她只认识了那一个晚上的她,而那时的她正在谋划着一件大事,她对她说了很多话,不知道是她真的平时就爱说话,还是那天晚上她太紧张了,需要找件事做一做,放松一下。
总之,回来的金茱丽变得十分的沉默寡言。她把大量的时间都花在了阅读上,幸好祝玉燕当时从祝家搬过来的时候,把那里的书也都搬过来了,因为担心人不在那里住的话会有小偷进去偷东西,书还是很值钱的宝贝。
托金茱丽的福,为了给她找书,她最近也把祝家藏书大致上又翻了一遍。
这是最近几年来难得的闲情了。
也是她最放松的时候。
有时苏纯钧晚上回卧室看不到她,就会来这里找她。
他最近很忙很忙。
相反,她就很闲很闲。
因为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就是去山本家。
而山本现在“意外”去世了。
关于他的死,众说纷纭。
刺客谋杀和毒杀是最有市场的。
自杀说也有很多人相信。
因病去世这一说法不太有市场。
而关于刺客,从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比如现在最流行的广东最后一个武状元,已经形成了一股风潮,似乎人人都见过这个高明的刺客。
像天地会、红花会、白莲教——这些应该只存在于电影电视中的帮派,现在竟然全是活生生的。
甚至就在码头的苦力中就有大量信教的教徒。
因为山本这个知名日本人的死,码头发生了大量的冲突。
祝玉燕一开始以为是日本人冲进去搜查刺客引起的。
但苏纯钧说除了日本人之外,还有美国人,而且去的并不止是日本军方,还有日本□□。
似乎日本军方认为□□去找帮派更容易发现秘密,所以日本□□也在这里掺了一手。我
而美国出现的理由就更有意思了。
有传言说美国已经把刺杀山本的杀手送走了。因为这个杀手,他是美国派来的。
祝玉燕:“……”
她,这个做为最后一天见到山本的人,还是公然坐着汽车进入山本家的知名女性,在这场刺客大会中,并非没有姓名,只是排名极为靠后。
大概只有一些八卦小报把她当刺客报道了,但看客大多都是一笑了之。
实在是她太有名了,这座城市的人都认识她。
正因为都认识她,所以也都知道,她并不是什么高人。
世人皆认为祝二小姐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与丈夫苏纯钧狼狈为奸,共同发财。两夫妻与日本人那也是相当的友好,前有铃木三郎,后有山本父子。
之前山本的儿子出事,苏纯钧几乎快把整个城市翻过来了——他是在磨洋工,拖时间,但在看客的眼中,那就是努力帮山本找儿子。
而且山本竟然没去求助日本军方,反而求助一个中国人。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刺客是日本军方派的!
总之不可能是苏氏夫妻派的。
至于苏纯钧那天把所有的警察和保安队都开到了日本租界的边界了,刚好那天就是山本被刺身亡。
这个问题,报纸上倒是无人注意到。
不过日本军方是不会放过这个线索的,他们一再要求苏纯钧交出祝玉燕,日本人需要从她身上查出山本究竟是怎么死的。
苏纯钧当然不可能交人。
他对祝玉燕说:“日本人倒不是怀疑你杀了山本。”
祝玉燕:“那他们要我干什么?”
苏纯钧:“他们怀疑那天,山本见了一个人,他们想找出山本在那天见了谁。”
日本人把这件事想得很严重。
他们从没有想过这是两个女人的临时起意。
他们认为这里面有一个大阴谋。
而山本,他可能是这个阴谋的参与者,也可能是主导者。就算不是,他也肯定知道一个大秘密。
因为这个秘密,导致了山本父子的惨死。
苏纯钧拿到了日本军方的电报,其中还原出了当天晚上的所有事。
副官是死于颈部勒断,法医推测是死于一个强而有力的武者,用技巧扭断了死者的颈骨。而在这之前,死者就已经因为过量服用海**而陷入了昏迷中。
山本父子都是死于过量注射胰岛素。
其中山本是经过一番博斗的,他的身上有防卫伤也有攻击伤。
而山本的儿子就是死于过量注射胰岛素,显然他在这场刺杀中并不重要。
日军迫切的想要找出这个秘密,因为他们竟然对这个秘密一无所知!
这就更显得恐怖!
苏纯钧对祝玉燕微笑着说:“因为你做了这么一件大事,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祝玉燕:“是什么?”
苏纯钧:“我是一个共***。”
祝玉燕愣了。
这件事两人心知肚明,但她没想到他有一天会当着她的面拆穿这件事。
苏纯钧:“我告诉你是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加入中****?”
——他原本猜测她也是。但后来经过他的推测,她并不是,她只是也想救中国,救人民。
——因为她的行事实在是太疯狂了,一切都仿佛随心所欲,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人绝不会像她这样事事冒险。
祝玉燕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了。
——因为她想到假如她此时真入了党,那是不是日后的史书上也会记下她的名字?
她从没觉得自己会被记录下来,她就是一个过客。
但现在她发现她竟然可以在历史中留下一笔,表示她曾经来过。
“我、我当然愿意啊!”她红着脸说。
苏纯钧:“好,那你跟着我说,我宣誓……”
祝玉燕:“我宣誓……”
“我自愿加入……”
“我自愿加入……”
——中****。
做完这件大事,祝玉燕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从今天起,她也是有组织的人了!
苏纯钧:“组织上要交给你一个任务。”
她兴致勃勃的说:“什么任务?”
苏纯钧:“安全转移。”
祝玉燕怔住了。
苏纯钧握着她的双手,看着她的眼睛,郑重的说:“为了情报的安全,祝玉燕,你需要尽快转移。”
第450章 9月30日
祝玉燕开始躲着苏老师。
官邸的人都以为夫妻两人发生了口角。
但苏太太并不是一人以夫为天的小女人,这对夫妻也并不同于世间的其他夫妻,所以工作人员们都不约而同的变得更加沉默安静,减少在这对夫妻面前出现的机会,尤其要注意不要出现在这对夫妻共同在一起的场合,以避免被牵扯进去。
他们都有着灵敏的神经,这是经过这个世间的火药煅炼出来的,这让他们更加能感受到这对夫妻之间复杂难言的气氛。
哪怕不知道原因,他们也不敢去对苏太太说请她让一步,或是发挥一下妻子对丈夫的尊敬。
而面对苏先生,他们也不敢对苏太太的不识相大加指责,因为在其他的夫妻之间,这样说可能会讨好丈夫,但在苏先生的眼里,这并不见得会起作用,说不定会有反作用。
就以往的事迹来说,苏先生对苏太太是十足十放在心上的,苏太太可以对他横眉冷对,旁人可不能学着苏太太的样去做事,不然苏先生那阴冷的面孔足以吓得人做恶梦。
总之,夫妻两人的事还是交给他们夫妻两个去解决吧。
祝玉燕不是不明白苏老师是想救她,是为了她的安全。
这是他的好意。
而比起以往他的理由,这一回的理由更加无法反驳。
她才加入了心目中神圣的组织,转头就要接下这个不想完成的任务。
若是以前的她,大概会任性的说“那我就不加入了,当我没说!”。
但现在的她已经说不出这种话来了。
苏老师的理由让她无法分辨究竟有没有这一回事。
——为了情报的安全?
这确实有道理。
她才拿到了重要的情报,而情报虽然已经传递出去了,日本那一边却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报丢失了,或许他们还没有发现有情报丢失,这就是优势!
情报的价值就在这里。
情报被隐瞒得越久,价值就越高。
于是,此时此刻,曾经取得重要情报的她和金茱丽,就成了保护情报这一环节的问题所在。
假如日本人抓到了她或金茱丽,那通过审讯,未必不能得到情报。
——她不能替自己和金茱丽打包票绝对不会泄露情报。
因为面对审讯,她并不知道究竟会遇到什么样的折磨,以及面对这种折磨时,她的忍耐力又有多少。
完全可以不冒这个风险啊。
那就是在被日本人发现之前,将她和金茱丽转移出去。
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简单的办法。
将她们转移走,日本人抓不到她们,情报的安全就得到了保证。
这个理由非常充分,非常正当。
而且并不是因为她贪生怕死才离开,而是为了保护情报的安全,所以连心里会遭受的压力和折磨都不必有了。
苏老师真的做到了。
她不由得想,他可能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真的带她一起赴死。他愿意留下她,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反对过她在这座城市的种种举动,可能,他只是想陪她走这一段路。
由他陪着,在这段路上走过。
她从他身上学到的种种对敌的知识和经验,在她离开他之后,那都是宝贵的财富。
祝颜舒在离开前对她说,她不反对她留下来是因为知道她不会改变主意。
祝颜舒:“与其让你自己折腾,不如让你跟着苏老师,有他看着你,我也更放心些。我相信有子弹射过来时,他会挡在你面前的。”
祝玉燕也相信苏老师会这么做的。
但她想的是,假如有子弹射过来,她也会挡在他的面前的。
他们可以互相保护,那生的希望就更大一点。
可是,苏老师想的却跟她不同。
她暂时无法面对他,不是生他的气——可能也有一点生气。
而是她无法反驳他这一回的理由。
她想不到办法,也没有主意,不知道要怎么改变他的想法。
她只好暂时先躲着他,等想好了再见他的面。
日本人咄咄相逼,她就更加无法出门了。
于是她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了金茱丽和吴小萍身上。
她和吴小萍一起帮着金茱丽复建。
生产加上治病,金茱丽的身体非常的虚弱。
但是假如她没有判断错,她和金茱丽都会尽快被转移走,而这个时间很可能非常近,说不定就在明天或下一秒。
为此,她必须帮金茱丽做好准备。
金茱丽极有可能会独身上路。
而她去哪里,她也不知道。
她只能寄希望于金茱丽能够独自出行。
她和吴小萍轮流扶着金茱丽在屋里和走廊上行走。
她们还要陪金茱丽说话,重新训练她的语言体系和行为习惯。
因为金茱丽直到现在的第一反应还是日语。
她甚至在感到不安时的第一反应是鞠躬然后说“撕密马赛”。
这必须改过来。
祝玉燕有许多洋装,她就跟金茱丽一起穿洋装,然后用英语对话。
幸好,金茱丽的幼年语言习惯是在英国养成的,甚至她的自我认知中,可能也认为自己是个英国人。
这一部分的语言习惯和复建都很顺利,只要她说英语,金茱丽就能立刻表现得像个英国小姐。
但是,吴小萍跟她说中国话的时候,她的反应就不是很顺畅,时不时的就会冒出日语来。
这可能跟她回国后才学中国话有关,而且她当时的学习环境也不是很开放。
祝玉燕跟金茱丽聊的时候,听她说当时金太太觉得她只会说英语很丢人,所以并没有让外人教她,而是她和家中的女仆来教她,教不好就不许她出门。孙绍、王万川和马天保这些下人的孩子也是她的同伴,但他们都被要求除非她说中国话,不然都不会理她。
在这种高压的环境中,金茱丽确实很快就学会了中国话,但是她只是机械记忆,能表达,会交流,却没有更深的感受。
她对中国话更接近模仿,而不是当成了自己的语言。
最后,祝玉燕就不让吴小萍上场了,全是她来跟金茱丽说英语。
时间太紧,只能保一样。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金茱丽教成一个不会被日本人认出来的英国淑女。
金茱丽是在十岁的时候回国,她回国后,对英国国内的事就不太了解了。
幸好祝玉燕有看报的习惯,而家里以前就订过英国的泰晤士报、卫报等,因为此地有租界,外国人是习惯看自己国家的报纸的,每周的轮船就会把上一周的报纸运过来。虽然时间上差了几天,但收集讯息的话是没有关系的。
官邸这里也有大量的外国报纸,这都是做为情报收集的。
祝玉燕就带着金茱丽看英国报纸,后来得知她在英国有家庭教师还教了她法语和德语,这都是基础的社交语言,是需要在社交场合可以轻松交谈的,她就又带着她读法语报纸和德语报纸。
——她的法语水平和德语水平远远比不过金茱丽。
哪怕金茱丽说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但她还是可以基本看懂报纸上说的是什么的,不像她只能发呆。
为了不在学习时发呆,祝玉燕找来了词典,一边请教金茱丽,一边再次投入法国学习和德语学习之中。
在艰难的辨别生词,直到可以自己看懂一篇笑话的时候,苏老师终于主动找过来了。
夫妻两个再次面对面,都有点尴尬。
并不是想吵架,但最后搞得就像是在吵架。
所以苏老师在图书室堵到祝玉燕之后,先伸出手来跟她抢先握手,然后握着她的手不放。
苏老师温柔的说:“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我的气了。”
祝玉燕被他拉住手走不掉,走廊上的人不管原来是干什么的,现在全都光速消失了。
就连金茱丽看到这一幕后也离开了——看来她的行动力恢复得很不错嘛。
苏老师把她拉回了卧室,然后拥抱了她。
投入他的怀抱中,让她再多别扭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轻声的说:“你要离开我吗?”
苏老师叹气:“不要耍无赖啊,燕燕,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吧。”
她就要耍无赖!
她继续轻声说:“你要离开我吗?你不要我了吗?”
她的声音都有点哽咽了,眼泪瞬间涌上来。
“我一个人会害怕的,你不要离开我嘛。”
听着这个哭声说,苏纯钧的一颗心都要被揉碎了。
哪怕他知道燕燕不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子,她非常坚强,也非常聪明,可此时此刻听到她这么说,他就只想满足她,让她不要害怕。
他努力拉住自己的思绪,不让话题被她牵着走——她真是厉害,她永远知道怎么控制局面。
他努力镇定的说:“燕燕,我已经定好了船,可以送金茱丽离开了。”
祝玉燕哭不下去了——你这个时候说正事,是不是故意打断我的!
明知他是故意的,她也没办法。
因为送走金茱丽是一件正事。
她只好也平静下来,问:“什么时候?”
苏纯钧:“今晚。美国的船,去英国。我想她去英国会更好。”
祝玉燕:“对,确实是这样。”
船是晚上一点开,所以晚上八点前就必须上船。考虑到现在他们的官邸附近肯定有日本人在监视,所以最好能尽快出发。
祝玉燕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上午十点。
她说:“十二点就出发。”
可能需要在城里绕几圈来甩掉日本人和监视的人。
苏纯钧:“好,你要先去告诉金小姐。她会愿意走吗?”
祝玉燕:“我会想办法。”
她回房间去写了一封信,然后拿着信去找了金茱丽。
“茱丽,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她把信放在金茱丽的面前,“我的姐姐,玉蝉,她在英国,跟她的未婚夫在一起。她的未婚夫在布朗中学读书。他们已经离开一年了,我一直都没有他们的消息。而且,我现在也很难出国去看他们,很可能我这一生都不能见到他们了。”
“这封信,我想请你带给他们。”她说。
金茱丽看着这封信。
她早就想过,燕燕会送她走。她也早就打定主意不走了。
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她早就不盼着能去英国了。
她就想像现在这样,平平静静的生活着。哪怕明天就死了也行。
从日本人那里逃出来后,她的人生就已经没有期待了。
离开了山本,她过的每一天都是幸福的。
她本想在燕燕来找她的时候拒绝她,但她没想到,燕燕早看穿了她。
她用一封信打败了她。
她固执的想满足她的梦想。
祝玉燕说:“我早就想过,那一天,假如我没有告诉你的妈妈要搜你的房间找线索,你是不是已经到英国去了。”
金茱丽轻轻握住信,微笑起来。
你看,她就知道她一定是这么想的。
可是,当时她也不可能去英国的。
她被发现的后就被带下了船,审问她的英国军官说,假如她不招认,就会把她关进英国的军营中的监狱里,那里都是男人,她会遇到很恐怖的事。
哪怕她说她是英国人也不行。
那个英国军官笑着说:“女士,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英国人。你就像你的国家的人一样,你跟他们一样。”
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英国并不是她的家乡。
祝玉燕笑着说:“去英国吧,你一直想去的,这一回没有问题了。”
金茱丽也笑着点头:“好呀。”
去吧。
为了这个一直关心她的女孩子,她就去吧。
让她放心,她会在她想像中的美好世界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至于她自己,倒并不在意自己究竟有什么下场。
是死是活,都不重要。
对了,在死之前,她要先帮她把这一封信送到她姐姐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