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保是很想去学校的,他做梦都想。
不管他现在在学校里能干什么,哪怕是扫地他都愿意。
马婶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她也愿意跟着儿子走,不管在哪里,都是需要工人的,她不管是打扫卫生还是做饭洗衣都可以,不愁没工作,她也不会拖儿子的后腿。
可她拉住了马天保,说:“我们不能再把你爸带到学校去。”
马贵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马婶和马天保都能看得出来。
自从去找过那个祝女士推荐的大夫之后,马贵再也不会疼,可他也一日日衰弱了下去。他从一个每顿饭都能吃两大碗米饭的大男人,变成了一天连一碗粥都喝不下去。
在祝家楼的这半年,马贵过得还不坏。他不必再受风吹雨打,可以躺在床上;不必担心儿子每天起早贪黑,不知去哪里干了什么脏活、累活。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饱穿暖。
他慢慢的熬着,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
马婶让马天保去后巷找个干净地方,“铺个席子,咱们把你爸给挪过去,不能让他死在人家家里,给人家添晦气。”
本来她是想在最后带着马贵搬出去,让马贵死在外头,可苏先生硬是把他们留了下来,外面的情形也越来越不好,她也就打消了念头。
马天保没有反驳马婶,他现在越来越明白道理了,用话讲叫“懂事”了。他沉默的去后巷找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打扫干净,先铺上干草,再铺上席子,最后又支了一个棚子,才把马贵抱出去。
马天保和马婶就在外面守着马贵等他咽气。
他们等了两天,马贵一直是这个状态,马婶就握着他的手,一声又一声的对他说:“你安心走吧,我挺好的,儿子也挺好的,大学那边还要他,儿子以后会孝顺我的,等他娶了老婆,生了孩子,我就去找你了,你在下面等着接我,咱们俩一块走。”
又是一天过去了,黄昏到了。
金色的阳光像初生的太阳那样,渐渐落到地平线以下。
马婶握着马贵的手,伸手去摸了一下他的鼻子,突然掉了泪。
“你爸走了。”她木然的说,额头抵着马贵的手,掩住嘴巴呜咽着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来,瞬间就打湿了席子边上的一块地。
马天保眼睛酸涩,脸上不知作何表情,他好像突然成了一个什么也不会空壳,有什么把他从里到外的掏空了。
他的父亲死了。
他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他就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傻子,一个傻瓜啊。
父亲曾对他有多少期望,他一项都没有实现。他让他在这里死去,死不瞑目啊。
马婶哭了一阵就忍住了,她用另一张席子盖住马贵,对马天保说:“去把车推出来,咱们带你爸出城,找个地方埋了他吧。”
马天保成了一个只会听话的木头呆子,他木木呆呆的进屋,把自行车推出来,马婶和他一起把马贵用被子包着捆在车上。
马婶一直不停的说话,好像是想用语言和声音来对抗什么:“到了村里再买棺材,村里应该有木匠,带上钱,好好的给你爸送走。”
马天保只会听话做事,好像人的魂还没归位。
马婶念叨着说:“对了,还要做点吃的带上,咱俩走过去要明天才能到呢,不能不带吃的。”
她就又钻进厨房捅开火做饭,过了一会儿不见马天保进来,她出去一看,他还扶着车在等她。
马婶看着这个孩子傻呆呆的样子,知道他是接受不了马贵已经死了,她暗叹一口气,说:“把你爸再解下来,就放在外面,横竖也没人偷他,你进来帮我做饭,咱俩吃过再走。”
马天保把马贵再解下来,却舍不得把父亲一个人放在小巷子里,就算帮马婶做饭,也一会儿出来看一眼,好像父亲还活着,好像他还会需要人去帮他倒水接尿盆。
马婶经过的事更多,恢复的也更快,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一个儿子,她不能不管她儿子。
她说:“对了,你给苏先生打个电话,咱们这一去少说也有七八天不在,要跟苏先生说一声,免得他来了找不到人,进不了门。”
马天保就放下筷子去楼上打电话。
电话打到冯市长家,苏纯钧过来接电话,一听原由,叹气:“节哀。”再一听马家想把马贵送出城安葬,想了想说:“估计不行。现在城门已经关了,你们出不去。就算出去了,外面也乱得很,你们出了城想找人帮忙也办不到。现在不是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村里人愿意赚钱,帮你挖个坟办个丧事;现在外面早就没人了,专做此事的阴阳师傅不可能现在还留在村子里等生意。马家人现在找过去,最有可能遇上的就是抢劫和骗子,而不是像他们想的那样可以找到合适的地方,找到师傅点穴挖坟。
马天保现在脑子稍微转过来了一点了,也听明白了。他妈妈是金家下人,一辈子在金家做事,其实也并没有在市井上走动过,这下葬的事估计也是听人说的。苏先生现在说的才是对的,他们现在出不去城,出去了也办不成。
马天保:“苏先生,求您给指条明路,我父亲不能一直在街上停着。”
苏纯钧:“这样,我今晚回去一趟,给你写张条子。其实马叔这个情况,最好是送到化人厂去,到时你们带着骨灰,日后再送到家乡去安葬不是更妥贴?不过现在化人厂也不收普通人,我开了条子你们再去,千万别自己送过去。”
城里乱相频出,普通百姓要么跑了,要么紧闭家门,根本不敢在外面留连。什么红事白事,现在都没有敢冒头的了。
化人厂以前还肯收普通百姓送过去的尸首,现在这个情况肯定就不敢收了,万一是凶徒冒名害人焚尸怎么办?现在除了宪兵队送来的犯人尸首,或是警察局送来的乞丐尸首他们肯给化了之外,是不会化别处的尸首的。
那要是像马家一样的百姓家不巧就在此时死了人怎么办?
那就只能随便往街上一扔了事。
城里没地方埋,也买不到棺材,出不了城,那就只能往街上扔。
苏纯钧每天都能看到警察局报告今日又在街上捡到多少弃尸、弃婴。
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在小红楼说起过。
弃尸中也未必都是正常死亡,也有可能其中有凶杀、谋杀的尸体,可是警察局现在根本没有闲心去管这些事,索性全都记为弃尸,送到化人厂一烧了之。
弃婴就往福利院送。根本也不会去查这些孩子是哪里来的,父母是谁。进了福利院,自有福利院的人去操心,警察局的人是操不了心的,冯市长也不会操这份心。
还有被丢在大街上的孩子,他们不像婴儿,他们看到警察来了会躲开,会跑掉,可过不了多久,警察们可能又会在街上看到他们的尸首。
当秩序开始败坏的时候,第一个受害的,就是这些最可怜的人。
苏纯钧每回见到报告书上手写的数字时,都会让他的心变得更冷一份,更硬一分。他忍住良心,没有在小红楼里告诉燕燕和其他人,他知道他要是说了,燕燕一定会想办法帮助这些弃婴的。
可他不能说。
弃婴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数以百计、数以千计,日后还会数以万计。
这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拯救的。
倒不如说,大势所趋。
小红楼是一座小桃源,它弱不禁风,不堪一击。
他想保护它,就只能隐瞒,不管能瞒多久,不管会不会最后被燕燕怨恨,他都更想保护她。
他唾弃这个自己。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肮脏了。
马天保放下电话回去告诉马婶,说:“妈,你看呢?”
马婶没想到现在外面已经这么糟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是想让马贵入土为安,可没想到连这也成了奢望。
她抹了一把眼泪,把喉头硬块吞下去,说:“好,我们听苏先生的,苏先生不会害我们。”
可苏纯钧临时有了事,没办法回来,只好让司机过来送了一个批条。
陈司机开着车到了祝家楼敲了门,见到马天保就把条子递给他,说:“你拿着这个条子去化人所就行了,让他们单开炉给你烧,记得带个盒子去装你爸的骨灰。”
马天保拿了条子要道谢,陈司机没理他,转身就走了。
第256章 梦想之地
马天保和马婶拿着这张条子,第二天带着马贵去化人厂。一路上遇上盘查都拿出条子来,有惊无险。
他们取了骨灰,马婶看马天保仍是一脸呆呆的样子,说:“要不然,我们去学校吧。”
马天保听到学校才抬起头:“去学校?”
马婶:“去看看。现在你爸也不在家了,咱们去一趟,看一看再回去。”
马天保抵挡不住学校的诱惑,学校是他心灵中的绿洲,是他痛苦生活中唯一的点缀,他在许多个日夜都是靠回忆学校生活熬过来的。
他让马婶坐在自行车后座,抱着骨灰盒子,他骑上自行车,带着马婶去学校。
他越骑越快,像风一样,像奔向另一个新世界那么急迫。
代玉蝉是万万没想到她再次见到马天保会是眼前这种情形。
马天保以前在这里上学,很清楚哪里有小路。这段时间的生活让他添了许多不必要的担忧,他担心从大门进会被拦住,特意从小路进来。而他也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去了读书会。
读书会早已名存实亡。
书都被代玉蝉捐了之后,剩下的书就无法再吸引众多为书痴狂的学生了,读书会的人数越来越少。现在学校的情形也越来越糟,各处都在“悄悄”的劝学生回家,最终读书会只剩下了一个空教室。
读书会中剩下的书也被学生们搬到了图书馆收藏。
然后读书会的教室就被祝二小姐征收来当基金会办公室用了。
马天保进来的时候看到一屋子的学生,以为是读书会的人,可他仔细看了一圈以后发现一个也不认识,只认识代玉蝉和祝玉燕。
而基金会的人认识马天保的也不多,看他的打扮以为是学校的工人。
倒是祝二小姐认出了马天保,当机立断叫破他的名字:“马同学,你终于回来了!”然后就扑上去握住他的手热情的摇晃,再对基金会的同学介绍马天保乃是一位热血青年,是他们的前辈,对社会和国家都抱有极大的热情,是他们急需争取的有生力量。
高帽戴完,祝二小姐才让代玉蝉上场接棒。
当着众人的面,代玉蝉和马天保各自僵硬的说了几句话就被其他人挤开了。
大家用极大的热情迎接了马天保和马婶。
马天保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他已经以为自己是个下人,以前是金公馆的下人,现在是祝家的下人,接受教育,做大学生,为国家和人民而发声,这些事模糊的就像发生在上辈子。
可此时此刻,被同学包围着,让他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大学生马天保,他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帮助别人,去帮助弱者,去做一番了不起的事业。
可他还记得他身后的妈妈,妈妈怀里还抱着父亲的骨灰盒。
他回头看,马婶正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她含着热泪,对儿子点点头:“去吧,去吧,跟同学一起去吧。”
祝玉燕挽住马婶的帮助:“阿姨你也过来吧。”
马婶连忙说:“二小姐,使不得。”
祝玉燕:“别叫什么二小姐了。既然来了这里,马同学就是我们的同学,您就是长辈。把那些陈规陋习都忘了吧,就是为了马同学,您也应该忘了。”
马婶想到马天保,想到要保存儿子的体面,终于忍住不要卑躬屈膝,忘掉自己是下人的事。
代玉蝉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发现祝二小姐已经把事给办完了,她强留下了马天保和马婶,看到马贵的骨灰就说要葬在学校的墓地里,还立刻去找校长要了批条,还拉着基金会的同学立刻就去帮马贵挖墓穴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马贵的墓碑都由巧手的同学用木头刻完了。
也不必选黄道吉日,马天保下午四点到的学校,七点,马贵的骨灰就在学校后面的墓地里埋好了。校长还特意来参加了这个“简单”的葬礼,对马天保和马婶鞠躬致意。
唐校长:“本来这个墓地是我为自己和同僚们准备的。现在马先生既然葬于此,就说明他与我们学校有缘,日后你们也可以常常来看看他了。”
马天保在马贵的骨灰被埋下来之后就对唐校长鞠了一躬,泪流满面的说:“校长,我想回学校来。不管让我干什么都可以,扫地、喂猪,我都能干。请让我留下来。”
马婶看到马贵入土为安,心心念念的只剩下一个儿子了,她索性跪下来求唐校长。
唐校长连忙说:“马同学,马同学,不能这么做,快起来,快起来。”
可此时只有他一个人孤立无援,因为其他的同学都帮着马天保说话。
“校长,就留下马同学吧。”
“马同学的腿不好也不妨碍他在黑板上写字,当个助教还是可以的。”
“外面的人都嫌弃马同学腿脚不好不给他工作,我们学校可不能这么对待自己人啊。”
唐校长无可奈何,兼之也十分的怜惜马天保的遭遇,犹豫了一番就答应让他们母子留下来,反正学校事多,不愁没有地方安置。
代玉蝉看到马天保又回到学校里了,心中不知悬了多久的大石似乎才终于落了地。哪怕他以前在祝家楼里生活,有祝家资助,可她仍是替他担忧。在潜意识里,她觉得在祝家楼做下人是与马天保不合适的。她希望他过得好,不止是在生活上,她同样盼着他在心灵上能得到释放。
现在的马天保才算是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了解他。在学校里为了理想而奋斗,他同样不怕艰难困苦,因为在这里,他的思想和灵魂都是自由的。
“这下你能放心了吧?”祝玉燕捣了一下她姐。
代玉蝉揽住她的肩,“小机灵鬼。”
就算在家里她也有一个知已,那就是她的妹妹。不必她说出口,她就能明白她的心。
祝家楼前,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徘徊几次才上前敲门,他一边敲门,一边不停的看着身后的大街,好像害怕有什么人会冲出来抓他。
他身形佝偻,不停的咳嗽着,浑身发着抖。
他敲了好一会儿的门,不见有人来开,就先离开,过一会儿再来敲门。
第257章 杨虚鹤
杨虚鹤躲在楼间的阴影里,这里以前是放垃圾箱的位置,现在垃圾箱不翼而飞,刚好空出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他躲在这里,瑟缩着,不安着,恐惧着,盼着那扇门能打开。
……虽然所有的窗户都已经挡上了木窗,而他已经在这里徘徊了四天。
这幢楼里没有人了。
他一面清楚的知道这个,一面又不切实际的渴望着能回到那个温暖、幸福、富裕、高级的大房子里。
他的家就在距离这座城市不远的乡村里。
祖父是秀才,曾经在金銮殿考出过二百四十七名的好成绩。不过因为选官没有送重礼,被划到了一个著名的穷乡僻壤做官,祖父借病逃回了家乡。
祖父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他的父亲才是真正的天纵之才。
而他的母亲,则是一个淫邪之人。
父亲少有所得,便离家求学,在外十数年只回过四五次家,母亲便在家中教养儿女,奉养双亲。
他是家中长子,上面还有一个姐姐。
他亲眼看到母亲与家中长工偷情,就在父亲的书屋内。
之后,二弟便出世了,与长工长得一模一样,方头阔嘴。
祖父与祖母并未发现此事。
而父亲回家以后就发现了,他与母亲争执数次,最后却并没有休掉母亲,也没有对二弟如何,仿佛默认了此事。
但父亲再次离家之后,母亲竟故态复萌,与村中的货郎有了首尾。
于是,三弟出生了,与货郎生得一模一样。货郎长相俊美,身材修长,高鼻深目,三弟也长得好看,母亲不知羞耻,从小就爱抱着三弟说这是几兄弟之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祖父略有所觉,但也未声张此事,大约是顾忌父亲吧。
之后,祖父就去世了,祖母也很快去世,父亲回家奔丧,看到了四弟。
当着族亲与来奔丧的亲友的面,父亲一直保持着沉默,他唯一的做的就是只抱大姐与他,对二弟与三弟从来不假辞色,连名字都不肯取。
祖父与祖母都去世后,父亲就没有再出门,在家经营家业,教导他与大姐。
二弟与三弟不知原由,只是以为父亲不喜他二人,见到父亲总是战战兢兢,从来不敢与父亲亲近。
自从父亲回家以后,母亲倒是再也没有在外勾搭了。
他松了一口气,以为不会再出事了。
但父亲却从此不肯再碰母亲一下。父亲搬到了另一个房子住,借口要读书、交友。彼时谭先生正拟上书之事,就算是乡野之间也时常能听闻。父亲在外多年,交游广阔,时常有人前来拜访父亲,他才知道父亲是多厉害的一个人。
不久后,乡间征兵,父亲得知此事后,先将大姐嫁了出去,又替他报了一个免征。他是家中长子,承家立业,按例确实是可以免征的。但父亲却没有管二弟与三弟,所以衙门的人来记名,就将二弟与三弟都记了上去,不久后,二人就都征走了。
母亲原就是不安于室的性格,只是畏惧父亲知道她的丑事才几年不敢生事,二弟与三弟被征走,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可没过几年,父亲突然重病,母亲舍弃家中常用的大夫不去看,竟然求神问卜,讨来不知哪里来的神药,父亲卧床数月,终于不治。
办完父亲的丧事,他就从家里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祖父博学,父亲有大才,最后却被母亲玩弄在鼓掌间,可见这世上谁先动手,谁就占上风。
父亲重情重义,顾忌家族名声,顾忌他们姐弟,却不得好死。
他不能替父亲张目,不能说破母亲的丑事,因为他是母亲的孩子,若母亲有恶名,最终会连累到他身上。
母亲害死父亲,并非是为了二弟和三弟报仇,而是害怕父亲最终还是会报复她,所以她才先下手。
若是他做了对不起人的事,那人是必然要报复他的,不管过去多久,只怕这仇恨也不可能遗忘。
除非那人是像父亲一样的好人。
他从村里出来以后,遇上与母亲一般的人就避开,遇上与父亲一样的人才便交往。
他自知并不像父亲一样有才,但他也可以扮作有才之人。
他头一次看到祝家楼,就像看到了一座王宫。
王宫里住着像祖父一样聪明又不失仁慈的祝老爷子,以及美丽动人、又不以家世骄傲的祝大小姐。
这是一家好人。
他们因为有钱而变得宽容,不世故、不得意、不自傲。
他就安心的在祝家楼住了下来。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想要追求祝大小姐的呢?
杨虚鹤望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
这里的街道哪怕没有人打扫也洁白如新。就在不远处,在一街之隔的地方,那里的街道到处都是污水,尿与大便就在水坑里趴着,苍蝇与老鼠到处都是。
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街道上的祝大小姐,出入都是汽车,家中有十几个女佣服侍,画报上的美国自行车刚登出来,她下一个月就买了一辆,在这条街道上被朋友们扶着车座,摇摇晃晃的学骑车。
祝家没有儿子,祝家也没有门户之见,祝大小姐不在意别人的家世,不在意是不是有钱,她与所有人平等相交。
野心开始在他的心底滋长。
他并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吗?
他与祝大小姐年龄相仿,他也曾在父亲的教导下读书习文,他也是书香门弟出身,要不是父亲早死,他并不是配不上的。他来到祝家楼以后苦练英语,就是为了给熟读英文诗歌,可以与祝大小姐唱合。
果然,祝大小姐没有看不起他,在察觉他的追求之意的时候,也并没有鄙视他。
他开始追求她。
虽然祝大小姐并不符合他对妻子的要求。
在见过母亲那样的女人之后,他更希望他的妻子是一个以夫为天的传统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不需要识字,不需要有知识有理想,她只需要安安静静的服侍丈夫,生儿育女就可以了。
祝大小姐美丽、张扬、富有。他能被她的美丽吸引,向往她的财富,却无法真正的爱上她。
她绝不是一个以夫为天的好女人,她太有主见了。
他本以为结婚以后她可能会改变,但他失望了。结婚以后,他仍然必须像热恋时那样吹捧她、奉承她,他在自己的家里不像一个男主人,倒像是一个赘婿,房子是祝家的,下人也是祝家的,祝大小姐只喜欢跳舞和购物,要不然就是读英文报纸,她从来没有像个妻子一样服侍他,替他烧一碗汤,端一碗饭,替他洗衣,等等。
而她更是连生两女。
他的母亲好歹第二个孩子就是个男孩了。
难道杨家日后要没有男丁继香火了吗?
另一件让他失望的事就是祝老爷子实在是高寿,时人不过五六十岁就是高寿了,祝老爷子活到了七十岁才去世,彼时他第二个女儿都出生了,他也已经蹉跎半生,一事无成。
祝老爷子不肯替他举荐,外人提起他,就只是祝家女婿。
最可气的是祝老爷子去世之前竟然将大半的家产都捐献了出去,只给他们留下了这一幢楼。
丧礼过去后,祝颜舒辞退所有的佣人,过了半年,竟然还要将祝家楼所有的房子都租出去来应对开销。
他这才发现,失去了财富和青春美丽的祝大小姐还比不上那些会去洗衣挣一份辛苦钱的贫穷妇人。
因为祝大小姐只留下了一个佣人,就是侍候她的。哪怕到了现在,她也不肯洗衣做饭,只会出去打麻将。
他终于死心了,对这个婚姻,对这个妻子。他发觉他并没有从祝家得到什么好处,现在祝家没钱了,他还是只能靠自己。
他钻研报纸,写出了能卖钱的文章,终于,别人提起他不再喊他祝家女婿,而是杨大文人!
他终于扬眉吐气了。
假如说他这一生有什么是后悔的事,那就是他不该从这幢楼里搬出去,他应该留下来,劝祝颜舒让他纳妾,她已经人老珠黄,祝家也已经败落,而他正在越来越有名气!他觉得当时要是他肯好好劝服祝颜舒,她是会答应让他纳妾的。
杨虚鹤靠在墙壁上,这墙壁光滑整齐,连砖缝都没有。
祝家楼的里面比这更漂亮,地板都是大理石铺成的,有着美丽的花纹。他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东西,比他见过的最贵的桌子都更好看,可这只是让人踩在脚下的东西。
他真的后悔啊……
他不该搬出去的。
他想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他精心挑选了一个美丽单纯善良的女人做他的妻子,在她怀孕之后,他立刻想到要离开祝家,离开这个已经腐朽的家族。
可他在离开之后才后悔。
他在报纸写文章赚的钱虽然多,却只够租得起偏僻地方的一个小院子。那里没有商场,没有整齐的马路,只有污水横流的巷子。
单门独院的屋子,再加一个佣人,再加上去美国医院生孩子的花费,这已经让他内囊尽空。
他不能再像在祝家时那么舒服自在。
这里没有好茶,也没有好水,要吃水只能去附近的井里打,或者买水。
他从没想过离开祝家后,他需要计算买一车煤要花多少钱,而他要写多少文章才能买得起一车煤。
而在祝家楼,取暖做饭用的都是煤气,煤气管道和自来水管道这些只有王宫官邸才能用的东西,祝家楼一直都在用。
还是因为要出租房子,祝颜舒才将主煤气管道封上了,张妈还装模做样的在屋里摆上一个烧煤的炉子,但平时也就热热水罢了。
祝家楼租户可以自由自在的用水房里的自来水,他现在却要吃一罐一毛钱的水。他在祝家楼一直都是用抽水马桶,早就忘了在老家用便桶是什么滋味了,现在搬了新家,却不得不容忍家中有马桶的臭味。
他早就后悔了,却不能自己回来,他需要祝颜舒请他回来才行。
他都想好了,祝颜舒早晚是要嫁女儿的,等大姐和小妹出嫁时,父亲这个位置非他莫属!他又是杨大文人,不请他实在是说不过去。只要祝颜舒张了口,他就有把握说动她让他回来,到时他带着妾与儿子一起搬回来,重新与祝颜舒结婚,这才合情合理。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被抓进监狱里去。
现在他找回来,哪怕是看在两个女儿的份上,祝颜舒也不能不让他进门。
至于那个女人和儿子……等他安顿好了,去找他们回来就是,只是要先说服她自愿为妾,看在儿子的份上,想必她不会不答应。
等到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家中只有他的儿子,她这个妾也与妻没有分别,日后说不定祝颜舒还要看她的脸色。
杨虚鹤在心中思量许久,毕竟他还是更喜欢她的,她听话又懂事,是不会反对他的主意的。
他紧一紧衣服,在晚风中打了个抖。
他没有钱,家里的东西也都被抢光了,为了取信祝颜舒,他才只穿那件进过监狱的单衣过来。
可是,已经很多天了,他一直没能等到祝家人回来。
他们还会回来吗?
杨虚鹤不想去相信那个答案。他只能在这里等,没有别的办法。
报社都倒闭了,现在没有人收他的稿子了,他没有钱,也没有门路赚钱,除了回来找祝颜舒和两个女儿,没有别的办法了。
夜色降临,风越来越冷,渐渐像刀子一样。
杨虚鹤又冻又饿,实在忍不住,只好站起来,慢慢的往家走。他沿着墙根,躲着人,走了大半夜才回到家。
家里的门已经破了,窗户也破了。
里面所有的柜子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桌上的茶壶,床上的被子,厨房里的米缸,全都不见了。
整个房子像是被剥去了骨肉,只剩下空荡荡的一个壳子。
他这两天只是喝了点水,从垃圾箱里翻出了点吃的。再找不到祝颜舒,他就要饿死了。
杨虚鹤躺在了光秃秃的床板上,躲着四面而来的冷风,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第258章 送葬
小桃红裹着嬷妈的夹衣,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这边。
现在生意不好做,嬷妈已经打算回乡了,姐妹们都在收拾东西,她却想最后再赚点钱带回家去,弟弟还要娶亲呢,家里不存一点钱不行。
嬷妈是她干姨。嬷妈家里带上她只有四个女孩子,都是一个村的,她们都是被爹妈送给嬷妈,让嬷妈带她们出来赚钱的。
嬷妈租了一个院子,因为姑娘们少,地方又偏僻,就没什么客人。后来多亏杨先生替她们写了文章,她们才有了名声,才有许多客人慕名而来。
小桃红就是杨先生替她改的名字,还在报纸上夸她呢,后来来找她的客人就格外多。
小桃红打心眼里感激杨先生,那段时间她拿回家的钱特别多,爹和妈都可高兴了。
她来过几回,可杨先生出了事,一直不在家。她想,今天她再来看一看,要是能碰到杨先生就好了,她求一求杨先生,请他帮她再写写文章,登到报纸上去,杨先生心好,必定会答应的。
要是碰不上,那就只能算了。
小桃红叹了口气,站在杨家门外向里张望。
门是破的,歪歪的挂在墙上。
她踮着脚往里看,伸着头看,都看不到。
她就往里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站到了里屋的台阶前。
咦?那里怎么有个水桶?桌上有还有水瓢?
“杨先生?你回来了吗?”
小桃红壮着胆子小声说,慢慢往里走。
“杨先生?”
这边没有。
“杨先生?”
这边也没有。
“杨先生?”
里屋的床上有人!
小桃红顿时喜出望外,轻手轻脚的进去。
床上那个缩成一团的人果然是杨先生。
虽然瘦了很多,满脸乱糟糟的胡子,可确实是杨先生。
杨先生看着好可怜。
小桃红四处望一望,退出去,在灶间用木头勉强烧了一碗热水再端进去。
“杨先生,喝口热水吧。”她小声说,上去轻轻推他。
一推,她就吓到了。
碗从手中落下来,砸在地上。
她张着嘴不敢叫,一路跑回了家。
嬷妈正站在门口看,一看到她冲回来,气得拧着她的耳朵拉回屋:“你瞎跑什么?叫人拐了你去!”
小桃红这才找到舌头,蹲在屋里地上大叫:“杨先生……我去找杨先生……杨先生死了!屋里有死人!”
“谁?哪个穷酸?”嬷妈问。
一个姐妹过来,说:“是不是替咱们写文章上报的杨先生?小桃红最喜欢在嘴上挂着他了。他死了?他不是叫人抓了吗?放回来了?”
小桃红一个劲的发抖,什么也问不出来。
还是嬷妈带着家里最大的女孩子过去,找到杨家门上,进去一看,果然人已经死了。
两人赶紧避出去。
“这怎么办?”嬷妈说,“不要管他?”
女孩子叹气:“杨先生也是个可怜人,好歹是对咱们有恩的。不管不好。”
嬷妈:“那怎么管?”
女孩子:“放在屋里不管只怕会臭掉,也会引来老鼠蟑螂,这样的死相对杨先生来说实在是不合适的。”
嬷妈:“可咱们也没地方埋他啊。”
两人想一想,嬷妈说:“不然,我找人把他用席子卷了,拖到街上去。现在警察局每天都会巡逻,听说他们碰到人死了都会运走埋了,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女孩子:“也好。那我再收拾一副杨先生的衣服,等回家乡后勉强替他立个墓,也不过三五十个钱的事。”
嬷妈:“哟,你可真大方。”
女孩子:“唉,好歹他写的文章救了我一条命,不然我爸就要把我卖给那个傻子当老婆了。我拿了钱回去,他才不卖我了。”
嬷妈:“你爹现在也死了,人死为大,就不要说他的坏话了。就依你,我去找人,你去收拾他的东西。”
嬷妈回到家中,找邻居借了两个小伙子,把杨虚鹤的尸首用席子卷了,趁夜扔到了街上。两日后,她带着女孩子们回家乡,再路过那里就没有那具尸首了。
嬷妈指着那一块空地说:“就是放在这里了,拜一拜吧。就当是拜杨先生了。”
四个女孩子都认认真真的对那个地方拜了拜,小桃红哭得可怜,还跪下磕了个头,被姐妹们扶起来,一行几人,渐渐走远了。
第259章 良民证
马天保住进了学校的男生宿舍,这里原本就是他住过的地方,现在重回故地,不觉得难受,反而感动不已。
男生宿舍与女生宿舍一样,都是和教室一般大的大屋子,从墙这头到墙那头,鱼骨状摆两列木板床。
当初建学校,从上到下全无经验,也不知道此校能收多少学生,索性便全建了教室那样的屋子,等到学生招进来了,就分出几间来当宿舍。
现在学生宿舍已经空了大半的床,校中用来做杂事的人也都辞掉了,为了节省人力,唐校长就让学生们担任了校内的清洁工作。学生们无师自通,为了少打扫几间屋子,就将床都搬到一处,剩下的空屋子全都锁起来,省了扫除的力气。
马天保回来,床和屋子都有多的,他就搬进了一间男生宿舍,马婶不想离儿子太近,也不要人多照顾她,就搬进了以前校工住的屋子,旁边就是摆放扫除工具的。校工还有留下来的炉子等物,收拾收拾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马天保不放心她,一天来看她几回,逢到饭时,特意去食堂打饭回来给她吃。
马婶说:“你放心,我在这里挺好的。我跟食堂的人讲好了,他们那里也需要人手,我去帮他们择菜刷碗,他们给我吃的。”
以前学校每个月都会给学生发钱,好让他们在食堂吃饭,或用来购书购纸笔。现在钱也不发了,食堂倒是可以白吃饭,但是不许浪费,一人一顿只能打一个菜,拿两只馒头或盛三两米饭,若是吃汤面,也只有一碗,但吃完可以端着碗去加面。
白面不够,面碗里变成了红薯粉条,没有配菜,厨师就多放醋和辣椒,不管师生,吃起来无不满头大汗。
祝玉燕偶尔想去食堂打打牙祭,吃点好的,去过一次后就再也不去了,对大家说:“食堂的师傅都是施大哥一个村里出来的。”
学校并非安乐窝,这世间也没有安乐地。
马天保才回来一天,就知道以后的日子不在安稳的坐在教室里上上课,再做一做学问,开一开学会就行的,他要跟同学们一起沿着学校巡逻防备小偷来偷鸡偷菜,要除虫翻地,要喂猪喂牛,要拾糞砍柴,做学问时不是在菜地,就是在林间,同学们一起挥洒汗水,倒也能得其乐。
回来两日,他就遇上了在男学生宿舍兜揽补衣做鞋服务的王之娥,两人面对面相遇,都吓了各自一跳。
王之娥在男学生宿舍干这个活也是祝二小姐建议的。
女学生都回家之后,王之娥就没了容身之地。本来就是女学生们看她可怜,又贪她收拾房间做家务的便利,女学生们凑钱请她在宿舍里做女佣的活。
现在人都没了,王之娥就没有收入了。
学校不可能白养着她,而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祝玉燕很清楚王之娥是一个惰性很强的人,讲好听点就是随遇而安。她逃出家门来到学校,也并没有变得更有危机感。女学生们给她钱让她在宿舍做杂事,她就安心的留了下来,不去想以后要怎么办,过一天,算一天。现在女学生们都回家了,祝玉燕来问她有没有什么打算,她也只是说她不要回家,至于要去哪里,她是没有一点主意的。
这样的人,祝玉燕也不知如何是好,基金会的同学们也无可奈何。他们要帮人自强自立,那假如这人就不愿意自强自立,他们又能怎么办?
王之娥这样,连石静宜那边都不收她。石静宜说佛不渡人,人需自渡,她自己要拖家带口挣命,做不到再渡一个王之娥了。
最重要的是,石静宜和施巧儿她们都没有再成亲的打算了,而王之娥是仍把成亲当成人生的第一个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只要现在出现一个合适的男人,与她发生了爱情,王之娥一定会高兴的去成亲,继续做一个宅门里的女人,而不是搞什么自强自立。
不等他们想出主意,王之娥就找到男学生宿舍,问他们需不需要洗衣打扫的服务。
祝玉燕见此,也不需再劝阻什么,就建议王之娥不要白干,也不要像在女生宿舍那样包月,直接按件记酬,洗一件衣服多少钱,补一件衣服多少钱,这样算能更快看到钱。
男学生宿舍里洗衣服倒是不需要人,可是补衣服就需要了。王之娥很快就有了收入。男学生看她年轻漂亮,虽然识字,能看懂报纸,但并不算是博学,男学生们就很乐意跟她说话,请她做事时,再教她一些知识,在她面前显摆一下,十分快活。
等祝二小姐分神出来再次关心马天保的时候,就见他与王之娥已经发展出友谊来了。
祝玉燕就省了关心的功夫,并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代玉蝉。
代玉蝉听了自然吃了一惊,但她没有让祝玉燕看出来,清描淡写的说:“他们是青年男女,正是最容易发生爱情的年纪,这种事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以后不要再给我讲了,我以后也不想知道。”说完,一转身走了。
祝玉燕没有看成好戏,只好把这个她以为的惊天八卦跟苏先生说一说。
苏纯钧放下报纸,端起茶杯,笑着说:“挺好的嘛。马天保是很需要肯定的,他也没有什么野心,现在回到学校本就是最适合他的,出去他也找不到活干,也养活不了自己和妻儿,我本来还担心他在学校里住一住又回来找大姐了,现在有王小姐缠上他,估计他就没功夫来了。”
祝玉燕笑眯眯的倚在他身边:“你倒是挺了解王小姐的嘛。”
苏纯钧就放下茶杯,再握住太座的小手,轻柔的说:“王小姐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生平就以嫁一个好丈夫为已任,别的追求全都没有。就如同八爪章鱼,她现在抓住马天保,除非砍断她几根手指,不然她是绝不会放手的。”
可是,马天保会砍断王小姐的手指吗?显然不会,就是马婶也不会。王之娥家世清白,年轻漂亮,除了不爱学习之外没有缺点,说不定她这样马婶反而会觉得更好呢,马家现在就只剩下平平安安可以期待了,更多的理想与事业都是空谈。
祝玉燕听得入了神。
苏纯钧:“世间男人大多没有拒绝女人的勇气。假如这个女人还年轻貌美,那就更是只剩下束手就缚了。对男人来说,女人才是最可怕的武器。”
祝玉燕拿眼睛斜他:“苏老师,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我还以为你跟其他男人不同。”世上男人个个都可以是色鬼,唯独你苏纯钧不可以!你敢好色,就等着屠刀临颈吧。
苏纯钧笑道:“我也不能免俗啊,不早就是二小姐的手下败将了吗?”
祝二小姐刚刚要冒出来的火气就这么被浇熄了。
二人在沙发上你侬我侬,浪费了一天的时间。等到晚上祝颜舒和代教授回来才发现苏纯钧一天都没去上班,而祝玉燕则是一天没去上课。
不等两人发难,苏纯钧就站出来解释:“今天我急需一件文稿,这才留下燕燕帮我翻译的。”
是一份日语文件,需要翻译成中文,再把回件翻译成日语。
整个家里,除了施无为,就是祝玉燕的日语水平最好。而比起与施无为一起工作,苏纯钧当然更乐意和未婚妻一起了。
理由十分的充分,祝颜舒只得将竖起的柳眉再放平,轻轻骂了一句:“现在可是没什么人管得住你了。”
祝玉燕觉得躲在苏先生身后不保险,转而钻到代教授身后躲着。
代教授背后站了这么一只小东西,满心的怜意都要满出来了,笑呵呵的对祝颜舒说:“不如来看一看燕燕译得如何,要是译得好,就说明燕燕今天虽然没上课,也并没有虚度,要是译得不好,就再给她补补课。”
祝颜舒说:“这是公文,我们怕是不能看吧?”
苏纯钧早就将“公文”摊在桌子上,笑着说:“不要紧,没什么不能看的,只是安民告示而已。”
城中的乱相,日本人早就看到了,可以说这些乱相有八成都是托了日本人的福。但现在日本人又开始装模作样的站出来安民了。
冯市长也无可奈何,他现在只求在他离开前,日本兵不进城就行了,其余的也顾不上了。
日本人安民,就是要大家不要紧张,不要害怕,大日本帝国的天皇一直关心着中国的人民,大日本帝国的天皇也会将他的慈爱惠及到中国人民的头顶上的。
祝玉燕说:“其实也没写什么内容,日本字写起来特别费长度。说的都是废话。他就是说让学生继续安心上课,做生意的安心做生意,开店的安心开店,一切都会好的。”
百姓们没有地方买米是吗?不要担心,日本商会可以买米,只要大家拿着良民证去就可以买了,一个证一个月可以购两次米,一次十斤。
祝颜舒皱眉:“什么是良民证?”
代教授面无表情:“这是日本人发的东西?给我国的人民编户籍吗?”
苏纯钧轻轻嗯了一声。
前面都是废话,但最后这一句最要命。
百姓早就买不到米吃了,没有粮食,百姓们才要往外跑。现在日本人说日本商会可以购粮,只要用了日本人发的良民证就可以买粮,那一定会有不少百姓去办这个证的。
办了日本人的良民证,那到底是算中国的人民,还是日本的人民呢?
第260章 我们跑吧!
日本人还肯把这份文件发给冯市长官邸让他们过一下明路,已经算是“尊敬”中国政府了。
但不管冯市长他们答应不答应,日本人那边早就开始卖米了,百姓们已经知道可以从日本商会买米买粮食,等日本人提出良民证的时候,他们也更容易接受。
因为不接受就没有粮食了,那办一个看起来无伤大雅的证件,又有什么问题呢?
冯市长很清楚这件事他没有办法阻拦。
因为他变不出粮食来。
就算他有粮食,也不是给百姓们吃,而是先送到那些可以保护他的军队手中。
所以冯市长甚至不觉得这个有讨论的必要,直接就交给苏纯钧,让他回一封措辞合适的回函就可以了,综旨是不能答应日本人。
也不能拒绝。
翻译日本文件倒是没花多少时间,回函却浪费了祝二小姐不知多少脑细胞。她跟苏纯钧两人以代教授和祝家所有的藏书为底线,想方设法凑出了一篇还算说得过去的回函。
也就是凑了一篇废话。
把废话写得冠冕堂皇,言语中要透出对日本人的尊敬与崇拜之意,更要表达出冯市长不屈的精神与愿意以礼相待的热情。
写完这一篇,祝玉燕只觉得脑袋空空。
她说了一句大实话:“我觉得政治就是怎么说废话。”
苏纯钧:“政治是把废话说得好听的艺术。”
这次文件交换可以各用两句话来做总结。
日本人:我要逐步统治中国人了,你必须答应。
冯市长府邸:我不敢有意见,只要让我脸上好看一点就行。
苏纯钧第二天准时去上班,将两份文件都交给冯市长。
蔡文华装模作样的拿过来看,再放下,笑着说:“小苏这是自己写的,还是请了师爷?我瞧着不像是你的字迹啊。”
苏纯钧淡淡微笑:“我请二小姐替我翻字典,算是我二人同写的。她的字一向比我好看,这一份是她重新腾抄的,我当时是已经连笔都捏不动了。”
蔡文华牙酸,叹气:“唉,我是没有小苏这样的好运气,有这样一个博学多才的贤内助。”
别人不知道,冯市长是可以通读日语与英语的,他还会一点葡萄牙语。不过平时他都是用通译,自己从不说也不动手。现在他也只是认真看了译过的中文版本,日本版的扫了几眼就放下了。
冯市长笑着说:“小苏干得不错。文华啊,你拿去发给日本人吧。”
蔡文华拿两份文件走了。
冯市长取下眼镜,对苏纯钧指了指面前的沙发:“小苏,坐。”
苏纯钧坐下。
拍卖会的事在苏纯钧坦白没有门路之后,冯市长就再也不提了,但他不是死心了,因为最近冯夫人天天关着门在屋里试穿洋裙,裁缝还是邵太太领进来的。
邵太太能这么快就又回到这里来,所有人都不太吃惊。
冯夫人是北京勋贵后代,勉强可以称一声八旗子弟。虽然北京城破前她跟冯市长逃了出来,却仍然不忘家族荣光,从来不肯穿洋裙洋装。
现在突然改了脾气,苏纯钧猜测,多半是冯市长要求的。
冯市长已经找到了门路,还有可能已经买到了爵位的证明,这才要冯夫人改装。
蔡文华的家里还是一样笙歌起舞,看不出来是不是有了后路。
这与苏纯钧都无关。
上回,冯市长暗示他觉得祝玉燕很有本领,正好现在倡导妇女参加社会劳动,他也愿意给祝同学一个机会,问苏纯钧是否会阻拦未婚妻上进。
苏纯钧当然不会阻拦,但他也不觉得冯市长见到真正的祝二小姐后还会说出这番话。
要知道,祝二小姐两次见冯市长,无不表现的文雅又淑女,才叫冯市长误会。以祝二小姐敢想敢干之作风,来冯市长邸只要一天就足以令她回家吃自己了。
这回他借祝二小姐之手翻译文件,祝二小姐就说出“政治是废话”这样的警句,下回就算冯市长当面邀请,祝二小姐只怕也不肯相从。
这里比不上学校自由开放,这里是最封闭、最机械、最无情、也最无奈的世界。
与其让祝二小姐在这里困于案牍之间,不如让她留在学校里自由自在的好。
冯市长与苏纯钧说了一番废话,表达了对他的嘉许之后就放他去做事了。
过了两日,良民证之事也终于传到了学校里。
学校里自然人人是良民,日本人很愿意给学校里的师生一人发一本良民证,都不需要他们自己去申请的,日本人直接开着车就把几大箱良民证送来了。
就送到了唐校长面前。
山本先生今天没有来,来的是他的副官。
这位副官的中国话还不如山本,说的硬腔硬气,一字一字往外蹦。
“唐校长,这是大日本帝国给中国人的良民证。叫你的学生填好名字,好好收起来,要是没有良民证,以后都不能上街,也没有饭吃。”这个日本少佐说。
唐九龄望着桌上箱子里整整齐齐的良民证上大大的汉字“良民证”,良久无语。
幸好这日本少佐也不需要唐校长说出一朵花来,他也不认为中国人敢反抗。他说完就站起来:“你记住了吗?不要忘了。”
唐校长木然的跟着起身,送日本人离开,回来以后躲在表姐的房间里躲到了晚上。
然后,他悄悄把代教授和祝颜舒,以及学校里剩下的教授老师都给叫来。
校长办公室里,所有人围着桌上的几箱良民证,静的像坟墓。
唐校长悄悄的说:“我们跑吧。”
——这话,他在当年听说谭先生被下大狱时就想说了,现在终于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