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上方的祝女士与代教授都看到了,都装作没看到,继续热情的聊。
祝颜舒:“这花可是花了不少钱吧?”
代玉书笑道:“不值一文,这是我让学生从学校的温室中剪的。”
建校之时,学校中的老师们就说要培养学生们的各种能力,不能最后教出一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读书的人。
于是学校里就养牛养鸡养羊,种田织布养蚕,什么都做,什么都有。
当时代玉书就提了意见,认为不该只一味的让学生学种田种麦子,他们是在城里啊,要会变通,要更注重经济效益。换句话说,教会学生们赚钱养家。
校长认为有道理,请他具体说说。
他就建议学校不是建了个温室种菜吗?还可以种花啊!种菜哪有种花赚钱呀。
“也没有种花快啊。”代玉书指着瓶中的花束道,“这一束花放在个面卖少说也要卖个五毛八毛的。”
苏纯钧笑道:“在戏院门口可以卖一块。”
代玉书指着他说:“瞧,这里有个懂行的。现在学校里就只有这个温室的花是能赚钱的,剩下的养出来的鸡羊,大多都给学生加菜了。”他再指着苏纯钧,“不信,问他有没有偷过鸡窝里的鸡蛋?有没有偷过鸡?”
苏纯钧摇头:“鸡没有偷过,只是捡到过鸡蛋。”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张妈还问:“苏老师,你会做鸡蛋吗?那捡来的鸡蛋是怎么吃的?”
苏纯钧马上说:“怎么不会呢?我会煮荷包蛋啊!”
众人更加要笑。
代玉书再看苏纯钧,仿佛刚刚发现:“我前两天还没注意,你这是吃胖了啊。以前瘦得像纸片,现在这脸上瞧着都有肉了。”
苏纯钧转眼看张妈,起身做揖:“这都是张妈的功劳呢。”
张妈吓了一跳,连忙躲开:“哟,可不敢!折煞人呢!”
代玉书道:“还有几分薄礼,实在不成敬意。”
剩下的就是过年登门作客的老东西了,虽然年已经过完了,但礼物还是可以继续送的,提袋中除了糖果之外,只有一件是他认真准备的。
是一副仿画,就是代玉书自己画的。
他虽任教授,一月工资并不少,而他吃住都在学校,所穿也全是旧衣旧鞋,并没有多少需要花销的地方。但他把钱几乎都花在了学生的身上,所以根本没有积蓄。轮到要送礼时,只好自己动手了。
祝颜舒看到画轴就十分惊讶了,捧在手上看代玉书:“代教授,这是……”
代玉书:“只是拙作而已,难登大雅之堂,仅供您闲时赏玩就好。”
祝颜舒站起来,轻轻将画展开。
展开就是十分俗气又十分漂亮的钟馗驱鬼图,乍一看与年画很像,但仔细一看就知道不简单,因为它仿的是吴道子的风格与画法,而且已有七分神气在内了。
这画,就连张妈也喜欢啊,虽然她看不出什么画法风格,仅一见就道:“这个好!正月就该挂这个!”
祝颜舒连忙说:“燕燕,你把那边的案清干净。”
杨玉燕就赶紧起身,苏纯钧也跑得极快,两人合力将墙边一张条案上的东西都搬开,再将条案搬到屋子正当中,祝颜舒快步上去,将画平平展展的铺好,这才好好欣赏这画的笔触与用意。
吴道子的画风集写实与写意为一体,令人一见便能认出画中是什么人物,精、气、神俱全。现在有许多人都模仿吴道子的画,实在是他的画与现在西方画中的结构十分接近,仿佛殊途同归,更兼吴道子是古人,反衬得西人不如古人,持此观念的人实在不是少数。
第57章 书是不会借的
祝家曾藏有吴道子的几幅真迹,但在分家之后就不知去向了。祝颜舒幼时学画,用的就是祝老爷子作的仿画。幼时的闲情到今日早就所剩无已,今日乍然得见一幅吴道子的仿画,瞬间就将祝颜舒拉到了二十年以前。
她静静的欣赏了近十分钟,屋中其他人竟然不敢出声,连杨玉燕都无比安静的站在苏纯钧旁边。
“真是精妙。”祝颜舒直起身,收起浮动的情绪,含着笑与代教授说,“代先生技巧高超,令我都看入了迷。”
代玉书也是受宠若惊。他在英国留学时可没学过画,这还是回国以后,进了大学,与各路学者相交以后才萌发的兴趣。这幅画是他去年所作的画中最为满意的一幅,一直都只是珍藏在自己的书房里,还没有拿给别人看。
他总担心班门弄斧,所作诗画从来不敢轻易示人,非亲友而不可得。
这一次在挑选礼物时,他一时想选从英国带回的茶具,一时又想拿珍藏的茶叶,或是名酒。结果犹豫再三,最后取了这幅他最满意的画作。
从心底深处,虽然祝老先生已经不在了,但他今日登门拜访,是要造访老先生的书斋,见藏如见人,他是当自己是来拜访祝老先生的。后进拜见先生,礼物当然是自己的习作最为恰当。
他选中此画,意义就在这里。
但这只是他心中的念想,祝老先生早已作古,只有一位遗爱与两个外孙女。他并没有抱着这幅画能被人欣赏的念头。
万万没想到,是他看轻了人!
代玉书不由自主更加郑重,轻声道:“我几年前才开始习画,这是我去年画的一幅仿画,原画其实也是仿画,不过是唐人所仿的吴道子,也算是古董了。代女士如此盛赞,实在令我汗颜。”
祝颜舒笑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幅真吴道子?我见过的也是家父的仿作,幼时学画,赏的也多是仿作。父亲曾道,看画不是看人名的,是看画的,只要画的好,上面写佚名也是好画,画得不好,上面写皇帝的名字也是烂画。”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代玉书更是大笑:“老先生说的对!”
两人继续就着此画的用笔、立意、衣冠等处进行了更加详尽的讨论,杨玉燕在旁边,渐渐发现自己听不懂了。
苏纯钧听到兴处,转头也想与杨二小姐聊一聊,立刻发现她有些尴尬,转念一想就懂了,他想了想,轻声在她耳边说:“你看画中的鬼和钟馗是不是都胖胖的?”
杨玉燕伸头看,点点头。
他道:“那是因为唐人全是大胖子。”
杨玉燕被逗笑了。
他牵着她往前站了站,指给她看那画中钟馗的衣冠,告诉她这是唐朝的什么官的官服,虽然并不完全一样,但头冠、胸口绣品图样以及腰带都说明了这是什么官。
而且这是代教授的话,代教授喜欢讽刺,再看那钟馗身后的小鬼,它们有的赤身,有的驾云,有的骑马,有的扛刀,虽然是众鬼,却好像是钟馗的手下一般。神话中钟馗会驱鬼,所以这幅画中的钟馗带着鬼众出行,那些鬼都是他手下的小鬼。
换言之,钟馗与鬼,乃是一伙。
杨玉燕马上就领会到了!
“哦,原来如此。”这下她看画也不尴尬了,能看懂就不会尴尬了,哪怕只领会到几分意思,也会觉得这画有意思了。
苏纯钧继续给她小声讲:“你看那个细颈细胳膊细腿,肚子却仿佛怀胎十月的鬼,那就是个饿死鬼,你看它是不是一双倒八字眉,一双细眼睛?你要是见过财政局的局长……”
他一挑眉,杨玉燕心领神会:“哇哦……”
钟馗身后众鬼几乎都有一副“熟面孔”。也就是杨玉燕不太关心实事才对这些面孔不熟悉,而杨玉蝉是就算认出来了,也半丝也不敢声张,只做哑巴。
祝颜舒就边看边笑了,与代教授更加相谈甚欢。
只有张妈看不懂,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见夫人、小姐与客人们交谈得热闹,她先去把客厅里的一面墙壁腾空,备着一会儿祝颜舒要现场挂画。
然后将厨房收拾干净,估量着代教授可能还要留下吃午饭,悄悄跟杨玉燕说了一声就提着篮子出去买菜了。
杨玉燕连忙从人群中脱身出来,跟着张妈到门口,问:“张妈,都要买什么啊?现在好买不好买?”
张妈:“菜市都开了,肉店鱼铺也都开了,东西还是好买的。我也不买多,买两只鸡,一只炒着一只煮汤,再买两条鱼,防着晚上代教授也在这里吃。家里有现成的火腿,再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青菜,买一点也就齐全了。”
杨玉燕:“你拿不了就请人送回来,不要自己提呀。”两只鸡两条鱼可不轻。
张妈:“我都晓得的,你快回去吧。”
杨玉燕转回屋,见到祝颜舒捧着画说:“这画我看就挂在这边屋里正好,借这鬼王的威风,也挡一挡邪气。”
客厅有张妈才腾好的一面空墙,苏纯钧便踩在椅子上,亲手将画挂了上去。
他跳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就又站到杨玉燕身旁,小声问她:“张妈是不是去买菜了?”
杨玉燕点点头,嗔他:“你就想着吃。”
苏纯钧做作的咽了口口水,说:“实不相瞒,我现在看到张妈就肚子叫。”
杨玉燕看着画说:“代教授实在是多才多艺。”
苏纯钧感叹:“他聪明得像妖怪一样!我从小学画,学了十几年,还比不上他学几年的。我也仿过吴道子的画,画的稀烂,最多只能仿到几分意、形,神韵是半分也没有的。”不过代教授学什么都快,他自己都说到大学来任教对他来说就像重新当学生一样。
杨玉燕听他讲代教授除了自己平时给学生上课,还时常去其他教授的课堂上当学生偷师,几乎学校里所有的教授的课他都听过,还认认真真写作业,比真正的学生都要认真,也比他们学得更好。
“学海无涯。”苏纯钧说。
对代教授来说,这是一句实实在在的话。
花也送了,画也送了。祝颜舒终于实践诺言,带代教授去看祝家藏书了。
祝家藏书的地方竟然是在五楼,与杨虚鹤原本的书房相临。
杨虚鹤离开后,这间书房就换了锁,东西也全都被清理了出去。
任谁也没想到,这里还有一间书房。
祝颜舒打开门以后,带头走进去。
书房昏暗,窗户紧闭,却并没有灰尘。
祝颜舒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众人才看清书房的全貌。
书房十分阔大,共有两个房间,全是书,密密麻麻的。
墙壁两侧都摆着书柜,柜中、柜上全是书,地上还有许多书箱摞在一起,并不整齐。
代玉书一进来就仿佛痴人,目光发直,脚步发涩,站在一架书前就不动了。
杨玉燕快步走了一个来回,对祝颜舒问:“妈,这里到底有多少本书?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祝颜舒瞪她:“你小时候也没少上来看书,自己忘了怪我吗!”
杨玉燕便不问了。这也不怪她啊,她与上一个杨玉燕融合的记忆与感情里根本没有这个书房啊。
祝颜舒:“不过你与你姐姐小时候都不喜欢上来,进来以后不许说话,不许吃东西,不许跑来跑去,要保持安静。结果你们都不喜欢上来玩。后来我也不敢再带你们上来了,怕你们把书拿出去乱借人。”
以前这里也没这么多书,只有靠墙的几个书架。大部分的书还是放在各屋的书柜上。
后来她的父亲去世。去世之前将一部分的书捐献了,剩下的都被藏在了这里。
大部分的人都以为祝家藏书在她父亲去世后都捐完了,不知道都藏在这里。连杨虚鹤都不知道。
她当时没有告诉杨虚鹤是怕他把书拿去借人。借出去的书,就很难再收回来了。这都是她父亲留下的藏书,少一本都十分可惜。她怎么也不舍得,索性连他都瞒着。
后来才觉得瞒着他才是对的。
在与杨虚鹤离婚以后,这间书房就只有她一个人上来了。她亲手打扫,偶尔也坐在这里发发呆,看一看书。
这还是第一次带其他人上来。
在这间书房里,祝颜舒是一个最严苛的守财奴,她连杨玉燕和杨玉蝉都不放松,虎视眈眈的盯着她们说:“只许看,这里的书我可不借给你们带走。”
杨玉燕嗯啊两声,为发现一大排的翻译文而顾不上听亲妈在说什么,最重要的是这些书好像都是手抄的!这都是哪些大神翻译的啊!
杨玉蝉也粘在一本书前动不了,这竟然是一本美国建国录,这本书肯定不能拿出去给同学们看!但其中的每一个句子都是珍贵的财富!这对她一直想跟读书会的大家探讨的如何才能救中国提供更多思考!
代玉书与苏纯钧也是一般模样,各自站在一书架前或粘着一本书,眼神牵系,魂儿难离,置一切于不顾。
祝颜舒盯着他们,防着他们趁机藏书——这种事可是多得很!!她太有经验了,再是人品高尚,在这方面也是信不过的。
容他们看了十几分钟之后,她就道:“这里没生炉子,不要看了。一人挑上一本下去再看。”
可眼前便是书海,谁能只取一瓢?
杨玉燕立刻便发出不平之声:“只能拿一本?”
祝颜舒瞪她:“你一天也看不完一本啊。”
杨玉燕立刻顺杆爬:“那我明天看完了能再来拿吗?”早知道家里有这么多书,她何必去买呢?
祝颜舒还没答应,苏纯钧清了清喉咙,堆起满脸的笑,一副只等着跟在后面开口的样子。
祝颜舒便不开口了。
代玉书不能像苏纯钧一样耍赖皮,但他另有高招,他捧着一本书正色道:“此书令我茅塞顿开!祝女士,如蒙不弃,小生是否能据此书写一些感想请您斧正?”
祝颜舒已经许久未与人笔谈了,闻言心痒难耐,而且她也觉得代教授也是配得上与她谈论的。
“您太客气了,我也只是半桶水,让我们共同进步吧。”她笑道,看着那书说:“此书……便借给先生三日,可好?”
代玉书立刻欣喜点头,几乎巴不得立刻捧着书回去畅读。
杨玉燕瞬间发现借书的妙招,立刻说:“妈,我觉得我的读书笔记有新内容了。”
祝颜舒翻白眼:“我记得你都一年没写读书笔记了吧?”
杨玉燕:“那都是没有足以打动我的新书啊!这一系列的书我觉得很值得写一写读书笔记了!”
祝颜舒记得那个书架上杨玉燕看的那一层的书好像都是一些通俗读物,她走过来看了一遍,全是各种少女与少年的名字,显然……以爱情故事为主。
杨玉燕提起心,紧张的看着她,生怕她不答应。
祝颜舒却放过了她,说:“也好,读一读这几位先生的大作,好过你去书店买什么唱京剧的罗密欧。”
杨玉燕大松一口气,连忙答应每天一篇读书笔记!
苏纯钧站过来说:“我可以辅导二小姐写读书笔记。”
祝颜舒斜过去一眼:“……”
第58章 是非自招
华灯初上,苏纯钧将代教授送到祝家楼下。虽然天已经黑了,不过年才刚刚过去,人们仍沉浸在年节的气氛中,路边仍然有许多摊贩,巡夜的宪兵队还没有出来。
路边的黄包车看到他二人站在路边,连忙过来拉客。
苏纯钧招手示意,黄包车就在他们身边停下。
代教授怀里抱着刚从祝家借出来的一本手抄本,珍惜得不得了。他不急着上车,回身拍了拍苏纯钧的肩膀,沉吟片刻,说了句话:“这家人都是好人,你能遇上他们,是你的运气。”
苏纯钧笑道:“教授,我也是这么想。”
代教授深深的望着他,点了点头:“那就好。不要辜负了对你好的人,我先走了,明天还是你去送二小姐是吗?到时我们再聊。”
说罢不等他答,代教授就转身上了车。
苏纯钧站在路边目送黄包车远去,才转身回去。
在祝家门前他敲了敲门,杨玉燕跑过来给他开门,他探头进去,看到张妈正在忙碌,祝颜舒今天陪了一天的客,已经回卧室休息了,杨玉蝉也不在。
“我就不进去了,你们早些休息。”他对杨玉燕轻声说。
“好,你也回去休息吧。”杨玉燕笑着说,“妈说明天让我姐送我,你就不必陪我了。”
苏纯钧想起刚才代教授交待的话,摇了摇头:“明天我再送你一次,你姐也是第一次去教授那里,我替你们介绍一下更方便。”
杨玉燕答应下来,送他离开,这才关好了家里的大门。
第二天,在祝家吃过早饭,三人便坐上黄包车走了。
杨玉蝉和杨玉燕坐一辆车,两姐妹靠在一起。杨玉燕觉得杨玉蝉脸色不太好,抱着她的胳膊问:“姐,你这是放假以来第一次回学校吧?要不要一会儿去看看你的同学们?”
杨玉蝉的心里正纠结。在这个短短的年节中,她仿佛已经经历了许多年,足以让她把与马天保的感情做一个切割了。可一回到学校她才发现其实才过去了短短二十几天,而学校里的同学们还都以为她与马天保是一对情侣。假如他们知道了她回家过了个年就要与马天保分手,会如何猜测其中的原因呢?当他们得知她是因为马天保的家庭原因跟他分手,又会如何评价她呢?这个巨大的难题让她第一次萌生了逃避的念头,而且竟然能够理解当年杨玉燕不肯去学校是为什么了。因为她现在就不想回学校见同学们了。
与杨虚鹤当时的情形不同,当时她知道是杨虚鹤做得不对,她身为他的子女并没有错,所以哪怕流言纷纷,她也能坦然。
现在,是她自己心虚,是她成了爱情的逃兵,是她顾忌现实,嫌贫爱富才想分手。或许马天保确实当时爱上的并不止是她的知识与思想,或许他也有过许多盘算,但他毕竟没有伤害过她。
论心无完人啊。
而她现在又何尝不是在心中将他与他的家庭放在秤上盘算思量呢?
如果说有错,那她也并不清白。
杨玉蝉在心底给自己打了五十大板以后,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之中。
在这样的沉默之下,他们到了大学,并步行走过长长的土路,途中遇见了放猪的同学和放鸭的同学,两边竟然还在吵架,于是便驻足看了五分钟的热闹,才继续起程,前往代教授的小红楼。
大概是他们来的早,今天的小红楼里还没有学生,只有代教授。
代教授穿着土布衣服,站在门前迎接他们,笑着说:“快进来,别介意,我刚起来。”
苏纯钧了解代教授,说:“教授,你肯定昨天晚上又通宵看书了。”
代教授笑道:“拿到新书怎么能忍得过夜?”
苏纯钧便笑起来,因为这话,代教授在课堂上也讲过,当堂并无女学生,所以代教授的原话是“新书便如新娶的娇妻,怎么能忍过一夜再去碰?”
此话固然有些不够文雅,却恰如其分。
最有意思的是代教授说完这句又添了一句,“话虽如此,我却并未娶过娇妻,实不知娇妻与新书有何区别。”
反倒是堂下学生十有八九都娶过妻了,没娶的也定了亲。站在堂上数一数,到这把年纪仍未有妻的竟然只有三个人,就是代教授,他与施大头。
他若是还在家,现在也差不多该谈亲事了。施大头是穷,他能跟着代教授读书乃是代教授自己写的推荐信,把他给拉过来的。代教授说他混迹在各个教室,一半是为了学习,一半就是为了找学生,要真是听校长和各局领导的只能凭推荐信找学生,那他到大学里来教书干什么?
代教授开门让他们三个进来,就指挥苏纯钧去升炉子,煮茶待客,他回楼上换衣服。
杨玉燕领着杨玉蝉来到了茶室,拉开窗帘,窗外的景色便映入眼帘。
窗外的草坪已经由黄泛绿,仿佛这短短几天,春天就已经快来了,它的脚步近了。
一个人背着柴从远处走来,沿着小径从落地窗前经过,往厨房去了。
杨玉燕拉着杨玉蝉坐下,说:“代教授很和气,姐姐你坐。”
杨玉蝉坐下也坐不安稳,如坐针毡。杨玉燕不知道代教授是何许人,她可是一清二楚。在校长亲自请回来的一群归国教授中,代教授是相当有名气的一位。不止是他的才气,还有他的脾气,他是出了名的眼里不揉砂子。当然,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在某些方面特别认真。在治学上,一些不太认真,更爱沽名钓誉的教授遇上他就恨不能落荒而逃,而学生中一些更愿意仗势欺人的,他也从不客气,被他退学的都有好几个呢。
这时门外有人声,杨玉蝉立刻弹了起来。
却是苏纯钧,他推着一架推车,上面有热茶、面包、黄油还有煮鸡蛋,非常丰富的一顿早餐。
杨玉蝉一看就愣了,昨天在祝家吃饭的代教授并没有表现出他喜欢吃西餐,相反,他说了很多他在当奴隶时爱吃的饭菜,其中就属油渣最受他推崇,他说油渣怎么吃都好吃,空口吃好吃,就馒头就饼都好吃,包成包子、饺子也好吃,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但这一推车却全是西餐。
苏纯钧早已脱下外套,切了面包抹上黄油放在盘子里递给杨家姐妹,说:“吃吧,这都是别人送教授的,他都是待客的时候才拿出来。”
说话间,代教授已经换好衬衣西裤过来了,他大步进来,看到这个就高兴的说:“我要饿死了。”
苏纯钧赶紧也给他切了厚厚的面包,抹上黄油。
他接过来却先对杨玉燕说:“燕燕,你知道吗?俄国的面包很难吃!”
杨玉燕这几天听了许多俄国的事,充满了对俄国的好奇心,马上抬头:“他们的面包很难吃吗?”
代教授痛惜的摇头,肯定道:“难吃!又硬,又咸。可能他们的国王吃的会好一点,我吃过的面包店的面包都不怎么好吃,只能泡在热汤里吃。他们那里最好吃的是各种点心和糖,因为他们会放很多的奶油、黄油、奶酪和糖进去,还会放很多坚果、果脯、巧克力,所以非常好吃。”
代教授说完以后,就又教了杨玉燕两个词,一个是面包,一个是红菜汤。
杨玉燕听了半天俄国难吃的面包和泡面包的热汤,对这两个词的记忆格外深刻,听一次就记住了。
勉强又吃了一顿早饭,代教授就催苏纯钧去上班。
“你这一天天的,不去上班四处闲逛,是什么道理?”代教授拿笔敲着苏纯钧的脑袋笑问。
杨玉燕正在学写俄语字母,她自己在家也模仿着写过,写得十分怀疑人生,可祝颜舒和杨玉蝉都说俄语就是这样,字母不但难写,书面和手写还不一样,而且词都巨长!
但在代教授的教导下,仿佛这字母也没有那么难写,不就是横杆加撇加捺加竖弯钩吗!
听代教授教训苏老师,她没有半点同志情谊的在旁边笑。
苏纯钧见她适应得不错,就决定先告辞了。
代教授放下笔,笑着说:“那我送你。”说完就推着他出去了,两人穿过走廊,来到大门前,代教授才说:“我有两件事要问你。”
苏纯钧见代教授神色严肃,连忙也郑重道:“您说。”
代教授:“第一,你这份工作打算做到什么时候?又打算做到什么地步?你不必答我,自己想清楚。”
苏纯钧一怔,话到嘴边就又吞回去了。
代教授:“我观你与二小姐也算情投意合,她的年纪虽然与你相当,却是个相当天真烂漫的孩子,我看她只能过小日子,当不了贤内助。你在政府部门步步高升,是想让她日后去当一个官太太?”
苏纯钧神色微动,没有答话。
代教授盯了他一眼,望向天边:“从以前你在我这里时,我就看得出来,你心中有大志向,只是我不知道你这志向到底指向何方。本以为你早早毕业投身官场,结果又与良家女子牵扯不清。”
苏纯钧苦笑:“教授,你这说的好像我是那勾引少女的坏人。”
代教授:“少废话,你自己想清楚。我可以不管你,因为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心里自有计量,无需我多言。我只盼望着学生幸福,不管是你,还是二小姐。”
苏纯钧在心底深深的叹了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我明白,教授。”
代教授说:“还有一件事,关于杨同学。”
苏纯钧反应过来这是指杨大小姐杨玉蝉。
代教授:“你已经毕业了,可能没听说。我听人说她与一个男同学谈恋爱,现在那个男同学遭了难,她就抛弃了人家。”
苏纯钧马上反驳:“这是胡说!这是谣言!”
代教授皱眉:“你嚷什么!我还能不知道这是谣言?这件事我已经通知杨同学的教授和系主任了,学校会澄清谣言,但……学生之间肯定还是会有所流传,这件事,我昨天不好直接对祝女士明言,毕竟我身为教授,一旦开口,就有可能是代表学校的。你今天回去要告诉祝女士,如果流言太伤人,最好让杨同学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再回学校。”
苏纯钧已经气得不轻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是什么人在传流言?”他脑筋转得快,马家出事时已经差不多是过年了,马天保也快要毕业了,更何况马天保在出事后就被金家关着,后来就直接去医院了,他不可能自己跑到学校里来传流言。
综合起来,只能是杨玉蝉与马天保共同的熟人。
“读书会,是他们的人。”苏纯钧皱眉道。
代教授并不意外:“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祝女士和她的两个女儿都是不在乎金钱与物欲的人,资助读书会完全是出自公心。但在其他人看起来,读书会未尝不是一个收获名利的好地方。现在杨同学就快要毕业了,往她头上栽脏,正好可以将她赶出读书会,再将读书会收入囊中。”
苏纯钧惊讶的看他:“教授?这可一点都不像你啊!”
代玉书笑道:“我五岁就被卖掉做奴隶了,可比你们这些公子哥见的世面多。不就是勾心斗角那一套吗?没意思得很,偏偏有人前赴后继的。”
苏纯钧冷笑:“祝家的钱买来的书,哪里容得下别人伸手?”
他不欺负人就算了,还让别人欺上门来吗?
代玉书一下子就笑了:“你姓祝吗?怎么管起祝家的钱来了?还是你打算入赘?”
苏纯钧:“那又何妨?”他这个姓本就是母姓,再换成妻姓也未尝不可。他转身回去,说:“教授,借一下电话。”
代教授点点头:“在客厅,去吧。”
他看苏纯钧快步进去,自己走在后面,心道这孩子倒比自己的事更积极。
第59章 看清自己
早起喝了一杯水,在家又喝了一碗粥,到这里来又喝了一杯苏老师亲手端上的茶之后,杨二小姐就有了内急之忧。
她忍耐片刻后发现苏老师与代教授一去不回,果断起身出门寻找厕所。
幸好小红楼的建筑模式与祝家有些相似,她成功的厨房附近找到了洗手间。解决完之后,她无师自通的用洗手间里的水桶中的清水冲掉了秽物,干干净净的出来,迎面就遇上了一个半熟之人。
是上回见过的施大头。
他与苏老师是同学,杨玉燕就主动打招呼:“施先生,你好。”
施无为本来是冲过来看是谁用掉了水桶里的水,好好教导一番,但现在发现竟然是朋友之妻,这就不好开口了。他只好干笑着说:“哈哈,你好。”
有很多人不会用这里的厕所,所以几乎隔几天就会发生一次这种事。有的人是根本不会清理,任由秽物留下;而有的是大概是用惯了更高级的东西,或者家中有下人服侍,就将放在里面的清水冲厕所。
其实那个水是备用的,真正冲厕所只需要仰头,寻找到一根绳子,轻轻一拉,水箱中的水自然会倾泻而下,将秽物冲得干干净净!
施无为很喜欢这个设计,这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新技术带来的神奇之处,曾经还有萌生了想学建筑的念头。
杨玉燕看他从厨房出来,问:“施先生刚才就在厨房吗?我之前看到你送柴过来。”
施无为说:“对。我们几个人商量好了每天给代教授这里送柴。”
杨玉燕好奇的问:“是煤不够用吗?”
施无为笑道:“煤太贵,柴便宜啊!教授虽然看起来不缺钱,不过能省一点是一点。教室里用煤取暖少烟气,做饭时还是用柴更好一点。”
施无为将杨玉燕送到茶室就回去了,他今天没有课,只是来帮代教授干活的。
杨玉蝉看到杨玉燕回来才放心,“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刚才那个人是谁?”
杨玉燕关上门说:“是代教授的学生,跟苏老师是同学。姐,他们还每天给代教授送柴,帮代教授干活呢。”
杨玉蝉说:“这没什么,尊敬师长理应如此,你以后也要帮代教授和年长的同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可不能偷懒。”
杨玉燕吓了一跳:“我也要……”
杨玉蝉把她拉回来好好坐下,说:“我就知道你记不住。这不是在家里,没有张妈帮你,你要成长起来才行。”
杨玉燕就问:“那姐,你在学校里也干过杂活吗?”
杨玉蝉点点头:“干过呀,怎么可能没干过?像整理桌面,整理书柜,擦桌子扫地,这都是很平常的事。还有,如果教授要你烧水、倒茶、抄写东西,也都不能拒绝,要积极努力的去完成。”
杨玉燕听完就放松了:“原来只是这些活,那我还行。要是让我背柴烧灶做饭,那我就真的不行了。”
杨玉蝉:“像代教授这样在学校里独居一幢楼的教授可没有那么多,大部分的教授的三餐要么是在家里用,要么是家人送饭,不然也可以吃学校的食堂。”她左右环视一圈,说:“其实这里既是代教授的家,也是教室。”
这时,苏纯钧与代教授进来了。杨玉燕看出苏纯钧脸色不对,目光中便透出疑问来。
苏纯钧对她安抚的一笑,对杨玉蝉说:“大小姐,我刚才与祝女士通了个电话,她现在还在线上,请你过去与她说话。”
杨玉蝉以为是祝颜舒还有什么交待,便起身与苏纯钧过去。
杨玉燕自然要跟上。
电话里,祝颜舒也没说别的,只是问杨玉蝉她当时替读书会买书时的收据和信都放在什么地方?她一会儿让张妈找出来送到学校去。
杨玉蝉一边直言相告,一边奇怪:“送到学校里来干什么?”
祝颜舒从刚才听了苏纯钧的传话后就气得不轻,现在气还没消呢,没好气道:“我现在没功夫跟你说话!等那些收据送过去后,你就去把那些书都捐给学校!”
杨玉蝉更加不解:“那些书本来就是捐给读书会的。”捐给读书会就等于是捐给学校了啊。
祝颜舒:“你个傻丫头!你现在是被人盯上了,有人要坑你!哼,既然这样,咱们送出去也不给别人占便宜!”
杨玉蝉心头乱跳,挂了电话就问苏纯钧:“苏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她打电话的时候,杨玉燕已经听苏纯钧说了个大概,顿时气冲霄汉:“小人!真是个小人!太恶毒了!”
往人身上泼污水,还是从最难辩解的私德下手。难道要杨玉蝉现在去向每个人表白她并没有嫌贫爱富吗?
可总也不能为了这件事就真要嫁给马天保吧!
杨玉燕平时指点江山的时候多了,今天这件事却不知该怎么处理。
苏纯钧将杨玉蝉姐妹领回茶室,劝杨玉蝉最近不要到学校来,等流言平息以后再来。
杨玉蝉本来就因为马天保的事心灵上受了许多折磨,听到外面竟然有这种流言,顿时手足冰凉,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全堵在胸口。
“他们本来也没说错……”她说。
杨玉燕高声:“胡说八道!古代都有七出呢,皇妃都能休皇帝呢,你只是分个手,犯天条了?”
代玉书在旁边本来并不想开口,听杨玉燕高声这句,竟惹他发笑。
他一笑,屋里的人都看过来。
代玉书笑道:“燕燕说的在理。杨大小姐,还请你不要自误。”
他看杨玉蝉神情凄惶,暗暗的叹了口气,正色道:“道德是人心的准绳不假,却不该成为枷锁。你现在扪心自问,你是出于何种理由才挣扎难过的?是因为爱情还在?还是因为道德压力?如果是前者,那我希望你不要分手;可是如果是后者,那你早就该分手了!”
杨玉蝉一下子就怔住了。
爱情还在吗?
她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她跟马天保的感情是不是爱情了。爱情应该是什么模样呢?她旁观杨玉燕与苏纯钧相处,酸酸甜甜,恋人的每一个举动都牵动着另一个人的心。她与马天保却少有这种时候,他们更多的是在一起畅想未来,或讨论思想。
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却十分清楚。
她无法干脆分手的原因是因为她无法面对道德的压力。这跟她的道德感是相违背的。
“您为什么说如果是因为道德压力,我就应该分手呢?”杨玉蝉不解。她不认为代教授是和杨虚鹤一样的人,但在她看来,杨虚鹤当时抛弃家庭,正是他道德败坏的选择。
代玉书微笑着说:“因为这意味着你的爱情开始的地方就不对。假如你爱他,那你现在要离开你的爱情,你应该更惋惜爱情。”他思考了一下,单刀直入的说:“就比如你们的父亲,杨先生,我猜他当年选择祝女士,应该就不是因为爱情,至少爱情绝不是主因。所以他抛弃家庭时,也丝毫没有留恋之意,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他爱的。”
杨虚鹤从来没有爱过家庭?
杨玉蝉像是被当头一棍给敲傻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一直以为父亲是背叛了与母亲的爱情,背叛了家庭。但现在代教授说父亲根本不爱母亲。
这时,她听到旁边杨玉燕在小声与苏老师说:“我一直都这么觉得,当年姓杨的肯定是看中祝家的钱和势了。”
杨玉蝉看向自己的妹妹,艰难的问:“你怎么能这么想?至少以前他跟我们在一起时,还是有感情的。”
杨玉燕怎么会也认为杨虚鹤对他们没有感情呢?以前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时也是很幸福的啊。
杨玉蝉感受到了背叛,她快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认识了。
苏纯钧握住杨玉燕的手。
杨玉燕却并不生气,她能体会杨玉蝉的心情,她平静的说:“姐,有的夫妻就不是因为爱而结合的,有的父母也不会天生爱孩子。我们能有现在这个幸福的家庭,是因为我们都幸运的有一个好妈妈。妈妈爱我们,我们才有现在的好日子过。对比妈妈,你就知道杨虚鹤对我们的感情有多少了。假如他有一分爱我们,他当初就不会做的那么绝。正是因为他不爱我们,他才能毫无顾忌的伤害我们。”
杨玉蝉半句反驳都说不出来,她的心第一次变得空落落的。
杨虚鹤不爱他们。
她也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爱马天保。
连自己的感觉都会骗自己。
在这一刻,杨玉蝉第一次更清醒的看清了自己。
第60章 小人难防
杨玉蝉这些年给读书会购书的收据竟然有六本,全是装订好的,还有些她跟出版社和作者通信的回信也都放在箱子里。
祝颜舒坐在椅子上一边翻一边冷笑:“我生的果然像我,都是冤大头。”
张妈站在一旁,啧啧叹气:“怪谁呢?你这个脾气还好,别人欺负你,你也会欺负回去。大姐只像了你的清高,少了脾气,结果更加被人欺负。我看,这个家里只有二小姐好,日后你们娘俩都要靠二小姐过日子。”
祝颜舒捡起箱子里最后一个厚皮笔记本,摔在桌上,哼道:“可得了吧。就她那个傻样,苏老师说什么她都信,我看她才会被人骗走呢。”
张妈摇摇头,问她:“这叫我都带去?”
那装订的收据好厚一本呢,六本全带上,她的老腰要受不了的。
祝颜舒:“哪里用全带上?你只用带一本,再拿上这个。”她拍拍厚皮笔记本,翻开道:“这是大姐记的账。这还是我教她的,凡是花的钱都写下来,这样就知道钱都到哪里去了。”
张妈就拿一本收据,一本帐册,祝颜舒再从回信中捡了几封也让她带上。
祝颜舒:“咱们不是一开始就是去吵架的,咱们是去捐书的,要高高兴兴的。要是有人出来说废话,咱们再搬证据出来,这才合适。”
张妈点头道:“那我记下来交待给他们。”
祝颜舒:“用不着,苏老师在呢,他在财政局不出半年就高升了,这点事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你去送东西,再把大姐带回来就行了。这段时间,她还是不要去学校了。”
就算能把读书会的事解决掉,也只是解决了一个小人,流言可不会因此消失啊。
张妈坐上黄包车,匆匆赶到学校。
小红楼中,杨玉燕陪杨玉蝉在楼外的草坪上散步,让她能更冷静一点。
姐妹俩站在一起,个头已经差不多高了。
杨玉蝉握着杨玉燕的手,“刚才……”
她想道歉,她不是有意要瞪妹妹的。
杨玉燕不等她说完就反握回去:“没事,姐,我知道你对爸的感情比我深。”
杨玉蝉的心又狠狠的揪了一下,她的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让她相信杨虚鹤从来没有爱过她们母女太难了。但她也更清醒了,她清醒的知道她现在更多的是不想相信,而不是杨玉燕的话没有道理。
因为从杨虚鹤悄悄搬走,到在报纸上登出离婚告示之后,他还制造了对祝颜舒很不友好的风声,那段时间报纸上有许多声援杨虚鹤的文章,大学里也有一些文会将这件“著名”的社会事件当成一个例子来讨论。
他们大多数都将祝颜舒和她与杨虚鹤的这段婚姻描述成了一桩封建□□的错误。
他们不认识祝颜舒,也不认识杨虚鹤,不了解他们在婚姻中到底是什么样,也不关心他们究竟是什么样。
他们只是将杨虚鹤当成了破除封建旧家庭的英雄,将祝颜舒视为封建旧家庭的一部分。
她必定是无知的,必定是愚昧的,必定是狭隘,必定是丑陋的。她必定毫无思想进步,必定裹着小脚,必定拒绝接受新思想,必定张牙舞爪,令人厌恶。
许许多多的形象被套到了祝颜舒的头上。
假如不是当时杨玉燕正躺在医院里,杨玉蝉必须每天与祝颜舒赶到医院,在医院、学校、家三地奔波,无暇他顾,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种环境中会不会发疯。
纵使那时她没有精力去理会这些旁人的目光与议论,她也不会将这段往事遗忘。
所以她仇恨杨虚鹤,恨其入骨。
可如果杨虚鹤并未披着画皮,他不是在突然某一天才变坏的,不是在遇上新情人之后才从心底升起的恶念……
而是一直如此的话,那她心中的仇恨就一下子全落空了。
她恨的是那个曾经爱过她们的人,恨的是曾经是个慈祥的父亲的男人,恨他为什么要变成坏人,为什么要离开她们。
但假如他不是她心目中慈祥的父亲,他就只是一个陌生的人。
恨的反面是爱,是爱而不得。
她对杨虚鹤的恨就是这样产生的。
跟她对父亲的心结相比,她对马天保的心结就小多了。今天她想通了一个困扰她多年的问题,解决了一个沉疴旧疾,骤然升起的轻松令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落落的,再去想马天保,仿佛也能更轻松的去面对了。
她喜欢马天保,做为同学,做为年轻的男女,他们之间萌生过感情。但那感情没来得及长大,是她在渴望长大,她和马天保都渴望尽快长大,肩负起家庭的重担。所以他们才会那么快就开始讨论家庭生活中的种种。她以为这说明他们是幸福的,但回想起来,他们讨论家庭的时候,跟他们讨论其他问题时是一样的。
牵手、拥抱、亲吻,这些曾令她的心悸动。但是否像杨玉燕与苏老师那样时时刻刻都想要牵着手,目光总是系在对方身上舍不得离开,每一刻都想要在一起,不想分离?
不,这些都没有。
现在,她仍然同情马天保的遭遇,愿意尽全力帮助他。
但这已经不再是出于爱情,或道德压力,而是出于情谊。
他们同窗数年,一直志同道合,哪怕她现在明白了她并没有那么爱他,爱到想嫁给他,她也并不是对他毫无情谊的。
杨玉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举目望向天空,初春的天空是浅浅的蓝,白云像一道烟雾拖着长长的尾巴,斜斜的挂在天空中。
她的妹妹抱着她的胳膊站在她身边,嘴里仍然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她的嘴巴总是闲不下来。
杨玉燕:“我一直觉得咱们俩的名字可以这么解读。你叫玉蝉,那就是蝉娟嘛,那时姓杨的跟妈的感情应该还挺好的,外公也还在,他也不敢动歪心。到了我就是燕,劳燕分飞,我觉得他那会儿就有外心了。”
杨玉蝉忍不住骂她:“胡扯八道。我和你的名字都是外公取的,玉蝉是指盟约,当时巴黎和会正在召开,外公希望不要再有战争了,希望我国与他国百代友好,永远和平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杨玉燕震惊到失声:“什么?!玉蝉是这个意思?外公他老人家想的也太复杂了吧!那我呢?我的玉燕是什么意思?”
杨玉蝉:“希望你如燕子一样轻盈灵巧。”
杨玉燕仔细品味了一下这两个名字,总觉得……
“外公当时给我起名是不是挺敷衍的?”她不甘的问。
为什么姐姐的名字就那么有意义,她就是普通的名字!不公平!
杨玉蝉教训她:“轻盈灵巧有什么不好?女孩子就应该这样啊,你看你现在长得这么漂亮,都是这个名字的功劳,你要记得感谢外公知不知道?”
杨玉燕被教训的频频点头,不敢再吐槽名字。她以前还觉得“玉燕”太土,后来不也习惯了吗?反正也不能改名了,凑和用吧。
苏纯钧一直担忧的看着窗外,直到看到两姐妹如常一般说笑起来才放了心。
代教授坐在沙发上,在替杨玉燕写教案,说:“不用担心她们,我看祝女士与这两个孩子都是心宽之人,她们不会拘于小节而自困的。就算一时糊涂了,也会慢慢清醒过来的,而且人永远不缺改变的机会。”
苏纯钧转头说:“教授,你想怎么教燕燕啊?”
代教授抬头说:“这个……暂时还不知道。我总要先试一试她的底限,总之,凡我所会的,只要她想学,我都可以教她!”
看代教授双目有光,苏纯钧就有些头疼,以前他也被代教授抓住过,后来还是教授发现他志不在此才放过他的。代教授的信条一直都是只要学生想学,他就恨不能用漏斗把知识灌到学生的肚子里。
苏纯钧双手做揖:“教授,还请您对燕燕宽容些。”
代教授放下笔,笑道:“纯钧,不是我不放过二小姐,而是只有像她一样不愁吃穿、心思简单、物欲不丰的人,才有可能将一生的精力都用在学习知识上面。比如你,你是很聪明的,但你一心想要建立一番事业,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达到什么目标,你就不适合治学。像大头,虽然我现在一直将他留在学校里,但也不可能永远将他留在这里。”他叹了口气,“校长已经找我谈过多次了,一些早就应该毕业的学生,要赶紧放他们毕业。虽然我有心将大头留下来,可他现在的水平还不足以在学校里谋得一职,而一旦走出学校,他就势必要为生活奔忙,为每天进口的食物而操劳,你说,这样的人还能保持精力学习吗?”他摇摇头。
苏纯钧陷入了沉思中。
“你们现在学习的知识确实已经够用了,足够你们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在政府或其他部分谋求一份高职,得到重用。我也承认,现在的社会上确实急需人才,所以大学才应该尽快将高质量的人才输送到社会上去。”代玉书说,“但我始终觉得,知识是需要去追求高峰的,不能只要求够用就行。如果停止追求知识的高峰,那我们仍然会落后!当外国的学者们在不停的攀登知识高峰的时候,我们却已经满足了,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外国,才能超越他们呢?我们不能停下来啊!”
苏纯钧:“教授。”
代玉书拍拍大腿,笑道:“教书育人,百年大计。我有信心在学校里干上一百年,看我最终能种出几棵树来吧。”
这时杨玉燕敲门进来,笑盈盈的说:“教授,苏老师,张妈来了。我们去图书馆吧!”
捐书是一件正事,学校里也一直都鼓励各界人士捐书,实在是因为现在的书,它并不便宜。
由代教授陪同,苏纯钧这个人精头子当说客,又有祝老爷子的旧事在,图书馆的馆长立刻就出来接待杨玉蝉了。
他握着杨玉蝉的手热情的说:“杨同学,非常感谢你对学校的支持!”
杨玉蝉捐书的理由是她马上就要毕业了,虽然明年才正式毕业,不过现在就来捐书也很正常,女学生们通常很少会读到最后,中途就跑出去嫁人的也不在少数。
她带来的收据和帐册可以证明她一共捐了多少钱的书,而作者与出版社的回信也能证明这些书都是从哪里来的。一些书报刊物有的已经绝版了,有的则是当时刊行的数量就很少,都是她一封封的写信给出版社、作者,向他们求来的。
这些书都是她自掏腰包买来的。
现在它们都放在读书会。
而读书会,是一个学生的组织。成立的时间并不长,很多规章制度都很模糊。在杨玉蝉入会以前,读书会虽然也会向外求购书刊,但大量购进的情况是很少见的,而且当时都是依靠众人捐款来做为购书款,购买的书刊也就只是存放在读书会的会室中。
读书会是学生们进行讨论,对新思想,新浪潮进行思考的一个集会。
它跟学校里其他的文学集会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读书会也支持大家交换书籍,对购进的书刊,也可以进行借阅,除了押金之外,并不需要再付租金看书,跟学校图书馆一样。
杨玉蝉入会以后,如鱼得水。她提议举办定期的读书会活动,由学生轮流担当干事,主持这个活动。
这一举动引起了大家的响应,许多人就将自家的书带来,供大家阅读讨论。
杨玉蝉当然也将她自己的书带来过。不过这只是第一年,第二年起,她就开始用自己的钱买书了,后来也带动了其他人自费购买书报带过来让大家看。
后来读书会的活动越办越大,在学校里也渐渐有更多的人愿意参加进来,哪怕不入会,也会参加读书讨论。
代教授参加的就是读书讨论活动。
更多的同学是来“蹭”书看。
关于杨玉蝉自费买来的书到底是个什么归属,其实并没有明文规定的写在读书会的会规中。
没有任何一个学生集会的规则中会写出将大家送过来的东西全都定义为无偿捐赠的。
只是杨玉蝉自己以前是默认这些书都会留给读书会,用来在以后继续开办活动使用。
不过经过这次的流言之后,她也发现她的想法太天真了。
她是不在意买这些书都花了多少钱,在她看来书更重要,钱已经花了,花了就花了,书并不能等同于钱啊。
但在有心之人的眼中,书就是等于钱的。这些书不仅仅是书,还是资本。他想占有这些书,就必须将书的原主人赶走。
杨玉蝉出示的证明足够多,馆长就接受了她捐献的书。
她还亲笔写下了一个自愿捐书的证明,馆长随即给她写了一份奖状,奖励她捐书的义举。
奖状是现成的,还盖着校长的章,还有签名呢。
馆长像是生怕捐书的人后悔,将空白奖状填上字后,墨迹未干,就笔嘻嘻的双手郑重递送给杨玉蝉,再三夸她:“杨同学,你深明大义,乃是当代学子的楷模啊!”
杨玉燕在当背景,一直觉得这个馆长老师的态度不太对,有点太热情了,都不像老师了。
她悄悄问苏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苏纯钧小声答她:“因为怕来捐东西的人再跑掉。”
杨玉燕:“为什么?”
苏纯钧:“学校穷啊。”
学校是真穷。
馆长问清现在书报杂志都在读书会的会室里,当机立断,片刻也不等,马上叫来在馆里的工作人员,这就去读书会把书都搬过来!
杨玉燕目瞪口呆。
这也太急了,这难道不像是从学生那里抢东西吗?
苏纯钧却很了解,图书馆的馆长就如同守财奴,生怕放在外面的书丢了,巴不得都赶紧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馆长还对杨玉蝉解释:“以后读书会需要举办讨论会,可以到馆里来借书,我给他们批条子!”普通学生一次只能借一本,读书会可以借五十本!
当然,这一借一出,就全都要登记了。
工作人员来去如风,风风火火的过去,一会儿就如同猛虎下山,土匪进村,骑着三轮车把书都给“抢”回来了。
真是抢的,因为后面还跟着一些学生,都是读书会的人。
他们气愤不已,跟过来找图书馆馆长质问为什么要抢读书会的书。结果一进来就看到了杨玉蝉。
这其中有一个男同学,戴着圆眼镜,马上越众而出,笑着对杨玉蝉说:“杨同学,是你啊,马同学呢?他跟你在一起吗?”
后面读书会的人马上就小声嗡嗡起来。
杨玉蝉冰冷的看着他:“钱同学,请问马同学怎么会跟我在一起?”
钱同学仿佛不明白:“马同学不是跟你……”
杨玉蝉大声打断他的话:“马同学跟我是同学关系!就如同我跟你,跟大家一样,我们都是同学。难道不是吗?”
钱同学呵呵笑:“是这样?那是我误会了。”
杨玉蝉冷笑:“淫者见淫。”
钱同学立刻脸色不好看了,他转而严肃的问:“杨同学,那我想请问你,你为什么要将读书会的书捐给图书馆?”
杨玉蝉:“我捐给学校图书馆当然是希望让整个学校的同学都可以看到这些书。这也是我当时加入读书会的原因。钱同学,你为什么质问我?难道你不希望我将书捐给图书馆吗?”
钱同学马上高声说:“这些书都是读书会的书,你们说对不对?”他转头对身后的人说。
这时他后面其他读书会的人也上来劝杨玉蝉改变主意。
“杨同学,你再考虑一下。”
“对啊,杨同学,你这一捐,读书会的下一场活动还怎么举办?”
“对啊。”
大家也是都没想到,没想到杨玉蝉买的书竟然有这么多,几乎占据了整个读书会现在拥有的书的八成!
因为其他人举办读书会时,不管是自己的书还是新买来的书,事后都拿回去了。只有杨玉蝉将书留在了读书会,没有拿走。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杨玉蝉无私的行为了,都以为这些书就是读书会的书了。
结果到今天,大家才发现原来不是这么回事。
馆长是生怕事情有变,听到这里就赶紧过来劝大家:“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你们读书会以后要举办活动,可以到图书馆来借书。我已经跟杨同学讲好了,给你们特殊待遇!你们只要是为了活动来借书,可以借五十本!”
馆长的大手笔立刻就令读书会的其他人“叛变”了,只要读书会的活动可以继续举办就行啊,而且还有了更多的书啊!
只有钱同学神色不定,十分气愤,他只盯着杨玉蝉:“杨同学,你不能这么自私!为了一点点荣誉就出卖读书会!”
他指着杨玉蝉手中卷起的奖状说。
众人再次把目光移回来,目光闪动,却没有像上一次一样帮腔了。
馆长皱眉,很不喜欢这个男同学,他说:“这位同学,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杨同学无偿捐书,难道学校连一张奖状都不能发给她吗?难道就要让人家无偿的付出,我们连一句谢谢都要吝啬吗?这样下去,谁还愿意做好事?不要勒索别人的善意,这是非常恶毒的,你的思想很有问题,需要反省。”
馆长的话,令读书会其他的人也都扭转了回来,钱同学孤掌难鸣,只得暂时收兵离去。
他临走前愤怒仇恨的眼神表示他仍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杨玉蝉很生气,很想痛快的骂他一顿。但张妈紧紧的抓住她的胳膊,杨玉燕也听苏纯钧的,在一旁劝她。
“不能在这里跟他吵,他一发疯,说不定就会拿马天保的事攻击你。”杨玉燕说,“别跟小人纠缠。我们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