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2)

竭泽而渔 夜很贫瘠 4288 字 9个月前

闻臻设置了“小屿”自动跟随队长,队长是他自己。他靠在沙发上,推动手柄操作角色漫无目的绕着“小屿”转,“小屿”也跟着他一起转。

闻臻打游戏的习惯很好,说好帮他弟练号,就兢兢业业地练号,能双人通关就双开跟随,单人通关的关卡就自己打一遍,用闻小屿的号再打一遍。

闻臻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做得太敬业了。

一开始他不能理解闻小屿为什么就是不愿意依靠他们。父亲历尽大半生见多识广,母亲则心向艺术,心界与常人不同。

更重要的是,他们绝对不会伤害闻小屿。

他不得不又思考起闻小屿的行为。闻小屿对这个家来说很重要,但他们总是出岔子,有时闻臻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理解闻小屿,但有时他又发现完全不行。他不想闻小屿不开心,不想闻小屿掉眼泪,只能摸索学习着自己最不擅长的领域。

有时闻臻刻意避免自己深入去想闻小屿从前作为“杜越”的生活,以免自己对杜家那对夫妻采取出格手段。他需要闻小屿回到真正的家彻底安定下来,不可以再去任何他看不见的地方,绝对不允许离开。

闻臻承认自己总想把他弟牢牢抓着。他本能排斥闻小屿离开自己的保护范围,宁愿自己离开也不要闻小屿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他要一直能看得到闻小屿,能随时有消息反馈给父母。

他本认为自己已经退让很多,可闻小屿还是怕,还是在躲。他弟胆子不大,心很软,容易为难,重要的是,他至今也没能把自己当作这个家的主人。

闻小屿不能像自己这样随心作出选择——闻臻现在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曾经拥有的东西很少,所以如今在乎很多。他很敏感,想的太多,原本就是容易紧绷起来的一张弦,如果再要强硬去拉扯,弦说不定就会绷断。

到现在闻臻已经想明白了。闻小屿想要空间,那就给他。他弟想要什么,他们都可以给。

然后等着有一天闻小屿能够毫无压力地接受他们,回到他们的身边。

六月,闻臻回国一趟,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买了张风华杯大赛的票,古典舞组比赛的那天就坐在乌泱泱的观众席下,看台上的闻小屿跳舞。

闻臻本来打算来看一眼就走。但他看到闻小屿瘦了,一把白腕子竹节似的,在舞台上愈发的轻盈。闻臻一直等到颁奖典礼,看着闻小屿接过金奖的奖杯,看他在舞台上光彩熠熠万众瞩目的模样,才起身离开。

之后闻臻联系了之前给闻小屿请的营养师,让人回来继续给闻小屿配一日三餐。闻小屿的体重很容易掉,锻炼勤了要瘦,心情不好也瘦,吃得多都不能补。闻小屿那副小骨架看在闻臻的眼里,就是时刻提醒他这小孩从小没能养好,没得着关心和照顾才变成这样。

不在闻小屿的身边,闻臻不能确定他是为什么又瘦下来。闻臻又时而对此感到烦躁,认为闻小屿很不会照顾自己。

闻臻的工作很忙碌,有时大半个月都不在家。与此同时,欧美经济还在持续下行,国际关系紧趋于紧张,公司的部分产品出口贸易量持续下降。虽然公司的主营市场在国内,但多年前已有全球发展部,与许多外企和政府有密切合作。

闻臻的工作负担因此加重。期间闻家良与他通过几次电话,父子俩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陆续商量过几回过后,闻家良最后的意思是如果明年上半年情况还无法改善,闻臻就需要回国来主持本部,调整公司政策和未来战略。

另外闻家良还问他在那边是不是一个人住,有没有人照顾。

闻臻说一个人住,请了人来做饭和清洁。闻家良就在电话里冷冷说他三十几岁的人了,也真扛得住回家对着冷锅冷灶的生活。责备了闻臻一通,最后又说,“一个人在外头逍遥自在,家都不想着回了。”

闻臻就说过阵子回来看看。

他知道父亲慢慢开始接受他的选择了。他们父子俩总是这样,闻臻有自己的想法,也不爱与人商量,想做什么就直接去做了,比如小时候没有和身边朋友们一起出国念书,大学选择数学专业,不按照父亲的意思进入公司,反而和一群同龄人开独立游戏工作室。再到如今公开出柜,每一步都不遵任何人的意。

面对这样叛逆的儿子,闻家良往往一开始恨铁不成钢,想通过惩罚的方式让闻臻屈服,但每到后来又慢慢能心平气和接受。

因为他们父子俩实在太像了,甚至闻家良在年轻的时候比闻臻更加激进和自我。在他刚开创公司那段时期,不少与他共同打拼过来的人因无法忍受他的独裁一言堂而选择离开。闻家良在二十岁到四十岁时都在拼命赚钱开拓公司领土,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从不信任任何外人。

直到他遇到了李清,有了一个家,拥有了两个孩子。加之事业几次起伏跌宕,随着岁月的沉淀磨砺,闻家良身上那股子偏执又盛气凌人的劲才渐渐收敛,才懂得体会他人,变得沉稳。

闻家良挂断电话,一旁李清询问:“闻臻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忙完这阵吧,最近经济形势不好,华尔街乱得很。”闻家良说。

李清想念大儿子,也察觉到自从闻臻走后,没人陪伴的闻小屿变得有些不开心。

虽然闻小屿一直在努力维持平常的模样,但每当李清去首都和闻小屿待上几日,她总能从细节看出他的反常。有时候闻小屿一个人坐在桌前发呆,晚上很晚才睡,不爱待在家里,总是泡在学校的练舞房。

百岁都比闻小屿活泼粘人。闻小屿把百岁照顾得很好,喂的都是鲜肉和各种营养片。宠物长得健康,主人却瘦得下巴尖尖。

闻小屿在闻家良和李清面前很安静,也很听话。有时候李清不知道闻小屿在想什么,想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却不知道他想要些什么。

她只知道自从上次闹了一场以后,闻小屿就不怎么说话了。

李清翻了很多心理学书籍,和心理咨询师谈心,仍找不到答案。她更不能寻求闻家良的帮助,像从前每一次遇到烦心事那样。她的丈夫年纪大了,尽管丈夫性格强硬,但李清知道丈夫如今需要她,很依赖她。

李清要陪伴闻家良,无法时时待在闻小屿身边。有时她和闻小屿通电话,听闻小屿在电话那头叫她妈妈,声音温软好听,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李清别无他法。她希望能靠陪伴来慢慢重新打开闻小屿的心扉。

时间一晃到冬天。

下半年的经济环境没有任何好转,同时针对大陆企业的贸易制裁加重,公司这边的电气产品出口线已大幅减量,尽管并非主业,公司盈利仍受到不小影响。更重要的是,原本赵均一他们预计在九月发售的新游戏《无人雪境》也因在北美市场难以推行而延后发售日。

闻臻数次往返欧美考察市场,常常一待就是半个月,回国事宜不得不一推再推。国内经济正受西方经济下行的影响,许多公司股票指数持续波动下降,同时部分位于北美的华人企业被列入银行禁止直接金融交易名单,其中就有闻臻手下的公司。

闻家父子还算平静。闻家良早些年经历过更严重的金融危机打击,他不认为北美会重蹈当年覆辙,推断当下首要困难是局势不利。福祸相依,他们可以借此机会调整企业业务板块,做产业升级。闻臻的想法则更简单粗暴,认为完全可以暂放麻烦、费钱又难讨到好的北美市场,专心做东南亚和欧洲市场。

十月的北半球已普遍入寒。闻臻抵达公司于旧金山的分部,召集所有高管开会。

会开了三天,大家都很疲惫。最后一天晚上会议结束,所有人各自散去,闻臻没有急着走,依旧留在办公室,独自一人坐着。

夜幕降临,高层楼的窗外可以看到远处的旧金山湾,长长的大桥上光影闪烁,繁华风景尽收眼底。

闻臻静静坐在靠椅上,搭着扶手,指间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手机。

他在沉思时偶尔会这么做,拿着手机里的照片漫不经心翻看,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的这个小习惯。

其中一张照片是闻小屿拿去洗出来的,他们两个人在因特拉肯小镇的民俗前的合影,背后是一片雪山。

那天闻小屿穿着件白袄子,牛仔裤,登山靴,拍照的模样青涩。

繁忙时想想家里,算是一种放松方式。

十二月,闻臻终于踏上回国的路程。他没什么空闲,元旦的前一天晚上还在和赵均一他们开会,商量《无人雪境》的发售事宜。新游戏耗费了公司大量精力和财力,偏偏遇上经济不景气,公司内有的人不愿浪费了这款游戏的新发市场,希望能延后发售,或暂缓国际服的开放。

朱心哲则吵吵嚷嚷,“凭什么要迁就北美市场那边?你们知不知道社区里现在都快吵疯了,说我们崇洋媚外,什么‘黄皮白狗’,我去,骂得多难听的都有!臻哥我再给你讲个笑话,印度市场部的那个麦克,哭着求我别推迟雪境发售,他们那一两百万人等着开服,再推迟他以后十年的业绩都别想要了。。。。。。”

赵均一在一边干咳:“麦克没说这种话,阿哲你给我坐下。”

闻臻任他们吵闹,随便往旁边一坐,开会。他这大半年来几乎是连轴转,没完没了的开会,出差,和各种人周旋。回到这个他一手创办的游戏公司,他还能轻松点。

开会最后的决议是暂缓国际服的开放,下个月按时发售,并再加三千万推广。本来他们已经就这个问题讨论很久,只因闻臻之前一直在国外而迟迟做不了决定。如今闻臻一回来,问题就解决了。

会后大家都松了口气,赵均一许久不见好友,虽然很累,还是问闻臻要不要去他家喝点酒。闻臻挺客气建议他晚上可以早点休息,好好准备下个月的发售。赵均一无言翻白眼,走了。

闻臻独自离开公司,准备开车回江南枫林。夜里下着雪,一路雪粒纷扬,行车也变得缓慢。车里开了暖气,飘着慢悠悠的音乐小调。闻臻放松靠在车座上,在堵车的间隙默不作声看窗外深深夜色。

一个小时后,闻臻的车开到首都舞蹈学院附近。他瞥一眼学校门口,打方向盘靠近,看到校门前立着个公告牌,他才知道学校里这会儿正在办元旦晚会,牌上标明了时间和地点,且贴心指示了晚会厅的具体方向。

闻臻看了下公告牌上对本校元旦晚会的介绍,旁边还有个双人交谊舞的图标。他只看了一眼,就开车进了学校。

他到的时候晚会已经结束了。车开到晚会厅楼下,闻臻看着一群学生陆陆续续从大门里出来,成群结伴走下台阶,无不是盛装打扮的模样,出来以后都各自裹了外衣。

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捏一下自己眉心,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冲动什么。

他正准备离开,就看到门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闻小屿裹着件大棉袄,里头是正装,站在门前与同他一起走出来的女伴说话。

夜里的雪愈发白,飘过台阶前暖黄的光。闻小屿身量柔长,黑色短发贴着白净的皮肤,还是那么瘦。那女孩笑着对他说些什么,后撑起伞转身离开,闻小屿一直出神望着女孩离开的方向,半晌才围起围巾走下台阶。

闻臻漠然坐在车里,看着闻小屿绕过灌木,马上就要沿着晚会厅前的大路离开。

可闻小屿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了他的车,从远处踩着雪走过来,又隔着不近的距离停下。

“晚会玩得还开心?”

“你怎么回了?”

“什么时候走?”

“今晚十点四十的飞机。”

闻小屿脸上失落的表情太明显,让闻臻感到好奇:他的弟弟有时候掩饰不了情绪,有时候却又回避一切。到底是什么原因形成他的这种特质?

他的心思岔开了,开始考虑一个问题:要带闻小屿一起去新加坡吗?

他认真思考现在直接把闻小屿带走这一举动是否可行。这种想法带有专制的意味,但闻臻并未察觉。他一直耐心有限。

可这样做是否有意义?如果闻小屿不愿意,那么无论强制安排他什么,未来他还是这样封闭自己。

闻臻最后还是克制下来。他和闻小屿坐在一个又小又破的小吃摊里吃串串,在飞机起飞前的短暂空闲里,两人勉强算是各退一步,握手言和。

这样自己也不算白回来一趟。闻臻想。

他坐上回新加坡的飞机,飞机起飞时轰鸣上升,城市星罗棋布的夜景逐渐远去,成为夜空下遥远闪烁的光。

闻臻让一旁秘书汇报接下来的行程,秘书一条条告知,闻臻一边听着,一边思考明年的工作计划。

他决定在明年年初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