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海棠色(2 / 2)

钓秋水 午言木叙 7294 字 2024-02-18

他也不在意谢执不肯理他,对着一道侧影,微微一笑,声音低低地翻旧账,同这人计较,“现下怎么肯乖乖同我上车?”

“不怕我将你卖去旁处了?”

那人又偏过头来,眼睛眨了眨,大约是瞪了他一眼。

“一碟蜜饯就能收买,还是喝醉了好哄些。”

周潋微微笑着,手滑下去,牵住了他的手指,小心地避开今日红的那一片,“从前送了不知多少蜜饯果子给你,也不见你肯似今日这般乖。”

谢执挺着脊背,手指微微曲着,落在他掌心里,猫儿一样很轻地挠了挠。

下一刻,就被周潋捉住了,用了些力,按在掌心里,不许他逃脱。

车厢里一方小小天地,暖融狭窄,将风雪一并拦在了外头。

周潋牵着他,望着那双盈盈闪着光的眼,心中莫名地生出些痴念头。

就这样逃了呢?

将这人拐走,塞北,江南,随意哪一处地方,没有靖王,周家,没有缠在身上理不清的是非,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念头只是想想,像是暗夜里的火星,周潋很轻地弯了弯唇角,自嘲地笑一笑,就将它舍弃掉。

车厢里装了斗柜,他拉开,从里头寻了一小盒蜜酿青梅,推去谢执手边。

“喏,蜜饯,”他瞧着谢执拈了一颗往口中送,明知他此刻不懂,仍忍不住,故意去逗他,将盒子又往后撤了些许,“许你的都给了。”

“往后可肯多信我些了?”

谢执蹙了蹙眉,显然不大乐意,伸手就要去抢,周潋不同他争,笑着,又推回他手边,随手往谢执口中又塞了一粒。

“该将猫抱过来。”

“你现下同它想必能顽到一处去。”

蜜饯鼓鼓地塞在口中,谢执的脸颊微微鼓起,一时间倒同猫那张圆圆的脸更多了几分相像。

周潋瞧着,更觉得有趣,正要伸手去戳,车外猛地传来一声震响,车身剧烈颠簸几下,停了下来。

周潋方才在震动的一瞬间就抬手护在了谢执脑后,避免他撞在车壁上受伤。待车停下,见这人无恙,才掀了车帘,朝外头的初一道,“出什么事了?”

“少爷,”初一在外头喊,“旁边巷子里拐出来辆车,同咱们撞上了。”

不算什么大事。

周潋听罢,心下稍定,转头嘱咐谢执一句,“你在这儿乖乖坐着。”便掀起帘子,跳下了车辕。

对面马车上坐的也是位年轻公子,先他一步下了车,此时已在车前站着。见周潋下来,朝前一步,拱手见礼。

“天黑路滑,家中车夫一时未察,惊扰了阁下的车驾,实非故意。”

“车马损失,在下一定照数赔偿。还望阁下见谅。”

对方态度尚好,周潋也不欲多纠缠,问过了初一,得知车身无碍,尚能正常行路,便婉言谢绝了对方的赔偿。

“既如此,在下只好愧领了。”那年轻公子微微一笑,转而道,“在下周澄,家住杏子胡同,左手进第三家。”

“若往后车驾仍有不妥之处,阁下尽可来家中寻我。”

也姓周么?

周潋微奇,亦淡淡笑了下,道了句“不必”。

“阁下不必客气,本就是我的过失,总不好叫阁下白白受惊,”周澄面上的笑恰到好处,转而忽道,“说来,我瞧阁下第一眼,便觉亲切,好似家中兄长一般。”

“这样难得的缘分,若非今日天色已晚,定要同阁下寻一酒馆,把酒言欢一场才是。”

周潋:“……不必。”

最近遇上的人都什么毛病。

一个林沉,一个周澄,一个二个都说同他一见如故,都要拉着他把酒言欢,实在古怪。

他不耐烦再同这人多拉扯,正要寻个冷淡些的借口将人打发了,车上帘子一声轻响,谢执从里面探出头来。

“少爷,”他仰着脸,声音很软地叫人,“你不回来了吗?”

周潋一时也顾不上周澄,先紧走两步,站去车前,匆匆撂下一句,“在里面待好。”就将人重新塞回了车里。

再转过身时,只见周澄的视线落在车厢上,目光沉沉,带着说不出的阴郁。

那点阴郁一闪而过,没等周潋细看,便消失不见。

那名叫周澄的年轻公子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对着周潋微微一笑,像是随口问道,“车中坐的,可是尊夫人?”

“惊扰美人,在下这次罪过大了。”

周潋微微皱起眉,只觉这人言语中未免太没分寸,冷淡道,“天色已晚,周公子若无旁事,烦请让一让,好让车驾行过去。”

“这个自然。”周澄笑着,不动声色地退去道旁。

车轮扬起一蓬雪雾,辘辘声中渐远,隐没在夜色之中。周澄定定地站在原地,凝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停了良久,唇角勾起一抹笑来。

“少爷,”守在一旁的车夫见着车驾远去,忐忑地唤了周澄一声,“您方才……让小的故意往那车上撞,是因为知道那车上是,是那一位吗?”

天老爷,他瞧见周潋从车上下来时候,几乎连头也不敢抬。

他们这一处的人是被老爷偷偷从府上拨出来伺候二少爷和姨娘的。自夫人去世后,老爷一直都没再娶,渐渐地,底下人也都生了些另外的心思,指望着借姨娘这支能飞黄腾达些。

可谁知道,一年年过去,眼瞧着大少爷都快掌了家,姨娘这儿还连个名头都没有,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再无可奈何,念头也只得熄了。

大少爷家世好,有夫人外家捧着,为人又聪明,得老爷喜欢,衬下来,他们这边的二少爷就更排不上趟了。

这些年来,大少爷简直成了压在姨娘这一支头上的山,死死将他们按在底下,叫他们再不敢生出别的心思来。

今日若真知道那车上坐的是大少爷,便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驾着车往上撞的。

周澄显然瞧出了车夫的心思,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周家的马车上都有自己的形制。”

“周牍常坐的那辆带青篷,这辆却没有,府中能有几个正头主子,大约就是我那宝贝大哥了。”

除去同周牍见面,私下里,他从不肯叫一声父亲。

“那您……”明明知道那车上坐得是谁,还非要往上撞——车夫忍不住在心底暗暗抱怨——他那下若是劲儿真使大了,再伤着了车上的人,回头老爷知道,二少爷能逃得过,他可逃不过去。

“怕什么?”周澄慢悠悠地往回走,“我不过是想见见,我那样样都好的大哥,究竟是个什么人。”

“只管放心,旁人不是都夸他宽厚仁慈,待下极好么?便是今日将他撞出个好歹,他那副菩萨心肠,也不舍得将你如何的。”

车夫在一旁喏喏跟着,并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劝道,“您下回还是多当心些。”

“这撞过去,您自己要是磕了碰了,回头夫人问起来,又该数落您了。”

“我娘?”周澄冷哼一声,“她除了能数落我,也奈何不了旁人了。”

“等了十几年,还想着那姓周的能回心转意,接我们母子进府。”

“若非我这次先出手,去争了一回,只怕再盼十几年,把眼熬瞎了也等不着。”

“是,”车夫在一旁陪着笑,“少爷能干,夫人也开心。近来瞧着都开怀许多呢。”

也不知这二少爷使了什么手段,近来老爷来姨娘这儿确实多了许多次,对着二少爷也较平时好,还领着人往外交际了两圈,这在从前可是从没有过的稀罕事。

就这几日,府中几个见风使舵的连“二少爷”的称呼都叫了出来,落在周澄耳中,也没见拿他们如何。

说起称呼,周家论排行,他们原该称周澄一句“二少爷”。奈何周澄母子俩还未入族谱,无名无份,这句“二少爷”也落不到实处去。

先前有几个有眼色的唤过两句,却莫名挑了周澄的火,拉下去乱抽了一顿鞭子。自此往后,府中谁也不敢再称“二少爷”,一律省了排行,只称作“少爷”。

“这算什么,”周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登上了车,“日子还在后头呢。”

“周家欠我们的,总得一样一样加倍还回来才够。”

车夫这次不敢再接腔,侧身坐在车辕上,鞭子凌空甩了一记,驱使着车驾慢慢往回走,转了话道,“您今日既然给了个假住址,怎么又将真名同大少爷讲了呢?”

“万一……大少爷起了疑心……”

车厢帘子微晃了晃,周澄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出来,“疑心便只管叫他疑心去。”

“凭什么我同我娘担惊受怕这么些年,他倒能高枕无忧,安心做他的周府大少爷?”

“风水轮流转,总没有所有的好都落到一个人身上的道理。”

疑心最能折磨人,那一点寻不到的暗影叫人辗转反侧,午夜梦回之际,都要惊出一身冷汗。

周潋是天之骄子,这样的滋味从前大约从未尝过,也该受一回。

同一个父亲,同样的姓氏,凭什么他同他娘就要战战兢兢,畏首畏尾地过日子,他那位好大哥却片尘不沾,坦坦荡荡。

人人都夸周潋如何好,连靖王都数度起了招揽之心。若非周潋猪油蒙了心拂了靖王颜面,哪里还轮的上他来出这个头。

儋州城中,谁都知晓周家的周潋,可周澄呢?没一个人瞧见。

同样是“周”,一笔写不出两个来,难不成他背的这个“周”字,就要比周潋那个轻贱出许多?

他今日自报名姓时,有那么一刻,真的希望周潋曾听说过他,认出他,希望那张平静的脸上带出一丝一毫的动容之情来。

可是没有。

周潋什么都不知道。

他无知而幸福地活着,活在众人的赞誉声中,活在整个周家满门的期盼里,活在儋州城晴朗的日头底下。

又有谁知道周澄呢?

周家的二少爷,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在红螺巷的角落里藏了十数年,连做周潋的替代品,都要被人说一句尽不够格。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做周家的少爷,没有人曾将他带去过日头下,可这些人反过来,却又要嘲讽他不识抬举,拎不清身份。

难道那个周潋,就真的有千般万般好?

他被那个叫周潋的人压了那么些年,压成泥泞中的一道暗影,连自己的名姓都成了无人问津的摆设。

他实在太想看看了!

看看他那位好大哥从上头跌下来,跌进泥泞里,到了一无所有那一日,可还会像如今这般光风霁月,这般君子风骨。

车轮轧过青石砖地,响声逐渐变得低微。周澄靠在车壁上,微微阖上眼,眼前慢慢浮现的,却是当时,从周潋车中探出来的那一张脸。

即便是在朦胧的夜色之下,也能隐约瞧出,那是一张极美的面孔。

周潋对那人很是在意,言谈之间,自己有意试探,也能察觉出周潋的不悦来。

自己这位大哥并未娶亲,可自己口称“夫人”,却也不见周潋反驳。

这人会是谁呢?

周澄思索片刻,倏忽想起,府中下人曾悄悄递出来的消息。

当时那人曾隐约提及一句,自己这位大哥先前同父亲争吵,并非全是为了大生意之故,似乎还为着府中一位歌姬。

那位歌姬由他人送进周府,名义上是周牍寿宴的贺礼。可送进来还未多久,便被自己这位大哥染了指,为了维护她还几度同周牍起了冲突,才引来父子失和。

为区区一名女子痴迷到如此地步,这便是旁人口中的端方君子吗?

周澄想着,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

徒有虚名而已。

周家这种大院子,内里就算烂透了,也要死死捂住,断不许漏出去半点,好叫人拿住把柄取笑的。

只是瞧着方才车上周潋的情态,似是真心爱护那名歌姬,不似作假。

观车行驶方向,大约是二人在外头逛了一日,趁着夜色才赶回府去。

这般不顾旁人地行事,府中闲言碎语不必提,自己那位向来道貌岸然的父亲,难道也肯坐视不管?

还是说……

他睁开眼,手指在车壁上虚画一道,想着的却是那一张极好看的脸。

周潋为了那人,在周牍面前放弃了什么?

一个歌姬,又值当什么?

他当自己是谁,温庭筠还是柳永?

怕不是富贵乡里呆久了,只晓得这些儿女情长,那点心志早就磨了个干净。

自己一直以来的对手,居然是这样没用的人吗?

周澄垂下眼,突然生出几分索然无味来。

自己如今借着靖王之力,涉足周家生意,一步步地攥进了自己手里。周牍在靖王那边也松了口,直言定会晓喻族老,给他们母子一个名分,将他母亲风风光光地迎进门去。

他从前可望而不可得之物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却只觉得兴味索然。

这不是从周潋手中夺来的。

相反,这些都是周潋不要的,丢出来的,才落进他手里。

周潋不愿同靖王合作,哪怕对方威逼利诱,也只作不见;周潋不稀罕周家子的名头,同周牍吵一架,便能往扬州一去三月,半点不怕周家落于他人之手。

他要叫旁人觉得他从不输于周潋,要彻底地将旁人口中的天之骄子踹入泥泞之中,那这么一点怎么会够。

要抓住这人最爱的,最珍视的,最无法放手的宝贝,这样才有趣,才能一击致命。

看来是该查一查今日马车上那名女子的身份了。

昏暗的车厢里,周澄微微勾起唇,露出一个无声的笑来。

他见过毒蛇捕捉猎物,耐心地在一旁候上几个时辰,只拣最后一刻攻击。

打败一个人需要时间,不过很巧,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有足够的耐心,一点一点地将周潋摧毁干净。

***

马车里,周潋靠在谢执旁边,怔怔地出着神,冷不防间,掌缘被碰了下,是谢执将蜜饯盒子推到了他手边。

“没有啦。”谢执见他将视线转过来,拿手指点了点空空如也的盒子,朝他抬了抬下巴。

“这样快?”周潋微讶,随手将空盒子收进了柜中。

谢执等着他再拿出一盒,在旁边等了半日,也不见他有所动作,歪了歪头,催促般地在他手背上又戳了戳。

“没了,”周潋笑着,捉住他的手指,“再戳也变不出来。”

“只有这么一盒。”

谢执睁大了眼,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在耳中消化一会儿,才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意思,扁了扁嘴,便要将手指收回去。

周潋掌中微微用力,不许他逃,笑着逗他,“蜜饯没了就不许人再碰,”

“怎么喝醉了,也这般没良心?”

他说着,伸手指在这人额上很轻地点了一下,“看来没良心是天生的,”

“怎样都改不了。”

谢执挣不开,又被他戳了额头,抿一抿唇,心中老大不情愿,偏过头去,盯着车窗外头瞧,再不肯看他。

车轮辘辘声渐渐止歇,初一在车帘外轻咳一声,低声道,“少爷,到了。”

“阿执不下车吗?”

背对着他的人肩膀微动了动,并不答话,也不肯回头。

“真的不下?”周潋逗他,“那我走了?”

依旧没有回头。

帘子掀起的轻响,踩在车辕上的轻微吱呀声依次在身后响起,又归于平静。

谢执停了一会儿,忍不住竖起耳朵。

四周除了帘外簌簌的风声,再没有其他动静传来。

他有些慌神,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匆匆转过身,车厢中空空如也,再没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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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当真丢下他,独自下了车。

他抿了抿唇,像是不太相信一般,四下看了又看,待确认周潋真的走了后,神情一时间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车厢昏暗,风从车帘缝隙里透进来,直往人面上扑。

谢执觉得冷,不自觉地拢了拢肩膀,眼瞳叫那一点凉意扑得泛酸,渐渐沁起了红。

在车中坐久了,小腿有些酸麻,他咬着唇,拿手撑在车壁上,弯着腰一点点站起来,盈盈水意微闪了闪,在车垫上洇出一个小小的湿润的圆。

他探出手,去掀眼前的车帘。手指甫一碰上,“唰”一声轻响,帘子自外头被人撩开了。

眼前骤然一阵光亮,谢执懵懂地抬起头,正撞进车厢外,周潋一双含笑的眼中。

那人撑着车帘,半张着手臂,朝他笑,像是夏日里吹来的温柔的风。

“骗你的,”他说,“怎么会丢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