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异域劫难(1 / 2)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3383 字 2024-05-16

苔丝这封信情深意切、感人肺腑,现在已经寄到了清幽静谧的牧师公馆,放在了早餐桌上。牧师公馆地处西面山谷,空气柔和,土壤肥沃,与燧石山农场比起来,那儿的土地,只要稍加耕作,庄稼便能长势旺盛,那儿的人,在苔丝眼里似乎也大不相同(其实并没什么两样)。安吉儿背井离乡、远赴重洋,怀着沉重的心情在异国他乡开拓事业,随时把自己往来不定的行踪告知父亲。由此,安吉儿嘱咐苔丝,保险起见,先把写给他的信寄给他父亲,然后再由父亲转寄给他。

“我说,”老克莱尔先生看了一眼信封,对妻子说,“这封信必定是安吉儿的妻子写来的,安吉儿之前不是来信说过嘛,想要在下个月底离开里约来家走一趟,要是他真那么打算,这封信无疑会催促他提早动身。”一想到安吉儿的妻子,他不禁深深叹息。随后在信封上重新写了地址,立即转寄给了安吉儿。

“我的宝贝儿子,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回家,”克莱尔太太低声说道,“我有生之年都会觉得,我们亏欠了他。你本应该一视同仁,把他也送到剑桥读书,和他两个哥哥一样;不管他信不信教,一律机会均等。耳濡目染,或许思想就会慢慢改变,说不定还会遵循上帝的意旨,成为牧师。总之,不管进不进教会,最起码那样公平公正。”

一谈到几个儿子,克莱尔太太总是埋怨几句,但仅限于此,并不常提。她虔诚笃厚,体贴周到,深知丈夫也因有失公允而伤心难过;每到晚上,她经常听到丈夫半夜不能入眠,强忍悲叹,不停地为安吉儿祈祷。但这位坚定不移的福音派教徒,即便到了现在,仍然认为,不能只因为给另外两个儿子提供了深造的机会,就得公平公正,就得给不信教的小儿子也提供同样的学习机会。如果当初这么做了,那不信上帝的小儿子,即便可能性不大,也有可能会利用大学所学,强烈批判他终生宣扬、毕生追求的教义信条,这些教义信条也是授予圣职的两个儿子孜孜以求的神圣使命。一方面他为两个忠诚信教的儿子铺路搭桥,另一方面又处心积虑地褒扬歌颂那离经叛道的小儿子,这与他的信念、地位与希望前后不符、自相矛盾。尽管如此,他还是深爱着那个名不副实的小儿子,为没把他送到大学读书而暗自伤心。正如亚伯拉罕,把注定要死的儿子以撒带上山,心中自是悲痛不已;只是老克莱尔将心底无尽的悔恨歉意深藏不露,却比妻子口中的埋怨要痛苦得多。

对安吉儿和苔丝这段不幸婚姻,老两口满是自责。要是安吉儿不想当农场主,他就不会去农场混迹于一群乡下女孩子之间。儿子与儿媳因何分开、何时分开的,老两口并不清楚。起初,他们猜想,两人必定是彼此嫌弃、相互厌恶才闹到这步田地。但后来安吉儿在信中偶尔提到要回来接妻子;从这只言片语中不难看出,这番分离并不像他们原先想象的那般决然无望,永生不期;老两口当然也是希望如此。安吉儿曾提起过,说苔丝住在她娘家,老两口对此顾虑重重,不知如何是好,便决定不再过问此事。

与此同时,苔丝的丈夫,正骑着一头骡子,穿越广阔无垠的平原,从南美大陆的腹地往海岸赶。安吉儿身处异乡,境遇悲惨,刚到不久,便大病一场,至今尚未痊愈。后来,留下来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他便逐渐放弃了在那儿经营农田的念头,但仍有几分举棋不定,也就没告知父母想要放弃南美的计划。

大批的农业工人,向往广告宣传中安逸独立的生活,一时昏了头脑,从众如流,蜂拥而至,而迎接他们的却是遭难受苦、日渐瘦衰,甚至死于非命。他亲眼看到,从英国农场来的妇女,怀中抱着婴儿,一路艰难跋涉;若是路上孩子不幸染上热病,一命呜呼了,母亲便停下,徒手在松散的土地上挖一个坑,再用那双挖坑的手把婴儿埋了,滴一两滴泪,爬起来继续赶路。

安吉儿本打算到英国北部或东部的农场去,没想来巴西。但当时英国农民掀起了巴西探险热潮,又恰逢他心灰意冷,想逃离过去,两者巧合,他便无奈出走以致漂泊异乡。

在国外生活的这段时间,克莱尔在思想心境上老了十二年。他现在觉得,人生的真谛,不是体验人生的绚烂美丽,而是品味人生的辛酸悲悯。旧的神秘主义宗教体系,他早就不信了,而旧的道德评价体系,现在他也开始怀疑。他觉得旧的道德评价体系,需要重新修正。谁能算是真正有道德的男人呢?或者问得更确切一点儿,谁能算是真正有道德的女人呢?人格美丑,不仅在于其成就大小,还在于其目的与动机;好坏的真正依据,不在于已做过的事,而在于意欲要做的事。

这样一来,应该如何看待苔丝呢?

一旦用以上观念审视苔丝,安吉儿便悔恨交加,悔不该当初仓促决断,恨不应那时行事鲁莽,心中难过不已。他是永远抛弃她了呢,还是暂时抵制呢?他现在不说永远抛弃她了,既然不说这话,那就意味着,现在他在精神上接受苔丝了。

安吉儿对苔丝的旧日情感逐渐复苏,那时苔丝正在燧石山农场,还没敢冒昧写信,诉说自己的情感与处境。那时克莱尔心中一片困惑,不知所措,也就没仔细追究她不写信的原因。她的温顺与沉默就这样被曲解了。她之所以保持沉默,就是想一字不差地严格遵守他所下达却又早已忘记的命令;即使天生无所畏惧,但她并没有坚持维护自己的权利,只是坚信丈夫的所有判断都正确无误,也就心甘情愿低头认错。要是克莱尔能理解苔丝的沉默,那这份沉默真抵得上千言万语!

前文提到,安吉儿骑着骡子穿越内地,与他做伴同行的,还有另一个人,那人也是英国人,来自英国另一地区,他来巴西的目的,与安吉儿的完全相同。一路上两人都垂头丧气,没精打采,一起聊些国内事务。一来二去,两人便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了。男人往往有一种奇怪的倾向,自己的私事,不愿意向亲近的朋友吐露,却愿意向不熟的生人倾诉。两人并辔而行,克莱尔便将自己悲伤哀愁的婚姻一五一十详细讲述了一遍。

这位陌生的同伴周游世界、阅历丰富,深受各国文化熏陶,思想开明。在他看来,这种背离社会规范的事情,对家庭生活来说似乎非同小可,但也只不过是些凹凸不平的山川峡谷,对整个地球表面而言,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他对此事的看法,与克莱尔的截然相反。他认为,过去的事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她将来怎么做,并且直截了当地告诉克莱尔,他离开苔丝是完全错误的。

第二天,他们遭了场雷暴雨,淋了个透心凉,克莱尔的同伴高烧不退,一病不起,周末便一命呜呼了。克莱尔等了几个钟头,掩埋了同伴尸体,继续赶路。

这位同伴,他只识其名,那名字也平淡无奇,除此以外,一无所知,然而他却思想开通、胸襟开阔,那简短粗略的话语,在他死后,反而成了至理名言,对克莱尔的影响,远远超过了所有哲学家理性缜密的伦理学说。相比之下,克莱尔不禁为自己心胸狭隘而羞愧不已。于是,那些自相矛盾之处,洪水一般,涌上心头,冲击着他的心灵。从前他一直崇尚古希腊异教文化,贬低基督教神秘信仰。在希腊异教文明中,一个人因受到强暴而屈服,这个人并不一定就丧失了尊严。那么他必然认为,丧失童贞固然可憎,这是他承袭自神秘主义的教义信条,但如果是因为上当受骗而丧失的,那么他就应该承认,这种心理至少有必要修正。想到此,他便悔恨交加。伊茨·休特的话,他从未真正忘记,现在不觉又涌上心头。他曾问伊茨,她是否爱他,她回答说是。他又问她是不是比苔丝还爱他,她回答说不。苔丝为他会把命豁出去,而她自己却做不到。

结婚那天苔丝的神情,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她明眸善睐,脉脉含情,一直在他身上顾盼流连;他的话语,她都洗耳恭听,几乎奉若神明的意旨。那个可怕的夜晚,苔丝坐在壁炉前,对他表白过去,自明身世;她那纯朴的灵魂哪里会想到,疼爱她、呵护她的人却翻脸无情,弃之不理;壁炉的光辉映着她的脸庞,楚楚可怜。

克莱尔本来是苔丝的批评者,现在摇身一变,却成了苔丝的拥护者。他曾因为苔丝这件事而愤世嫉俗,但一个人总不能一直愤世嫉俗,苟活于世,于是他摒弃了这种态度。他之所以犯下这样的错误,是因为他只沉迷于一般原则,而忽视了特殊情况。

然而这种说法未免有些陈腐;做情人的或是做丈夫的,这种境地,以前遇到不知多少次了。克莱尔对苔丝冷酷无情,这一点毋庸置疑。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常常冷酷无情;女人对她们心爱的男人,亦是如此。然而这男女之间的冷酷无情皆源于宇宙万物的冷酷无情,与宇宙的冷酷无情比起来还算是温柔怜爱;这种冷酷,就像地位之于性格、手段之于目的、今天之于昨天、未来之于今天。

德伯维尔家族显赫专横,克莱尔原来只觉得它气数已尽,现在,苔丝家族的历史意义却又撩拨起克莱尔无限情思。家族的政治价值与想象价值截然不同,为什么他原来就不明白呢?从想象价值来看,苔丝的德伯维尔血统意义非凡,虽带不来丝毫的经济利益,却是绝佳的幻想素材,尽可让人发思古之幽情,叹往昔之盛衰。然而事实却是,可怜的苔丝,在血统与姓氏方面这一点点的与众不同,很快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金斯贝尔那些大理石墓碑下、铅制棺材里依然躺着德伯维尔家族祖先的枯骨,但苔丝与祖先的血脉承袭必会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时间残酷无情,摧毁了他的浪漫情史。她的音容笑貌,一次次浮在眼前,闪现出几分尊严,那必是她祖宗奶奶的威仪庄严。这幻觉让他生出了一种灵动之感,在血管里涌流,恰似初见苔丝时的激奋,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