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就好像在这漆黑的夜里,脸上闪起了熠熠的光。
苔丝点起一支蜡烛,走到墙边第二张和第三张床跟前,把同睡在一个屋里的弟弟妹妹都叫了起来。然后她把洗脸盆架拉出来,自己站到洗脸盆架后面,从水罐里倒出一些清水,又让弟弟妹妹围着她跪下,伸出双手,五指并拢,竖直对合在一起。孩子们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看到她那种神态,眼睛睁得越来越大,都畏惧不语,听话照做,不敢动弹。她从床上抱起婴儿——一个孩子的孩子——他娇弱稚嫩,尚在襁褓之中,还没有长成鲜明的个性,更无法对着这个生他养他的人,叫一声妈妈。苔丝怀抱婴儿,笔直地站在脸盆旁边,大妹妹站在她前面,手捧翻开的祈祷书,俨然一副教堂助理模样,端着打开的祈祷书,站在牧师跟前;就这样,那个女孩子开始给她的孩子洗礼了。
身着白色的长睡袍,她站在那里,更显高大威严,一条粗大的黑色长辫子,从脑后一直垂到腰间。烛光摇曳,昏黄柔和,掩去了她脸上与身上只有在日光明丽之时方能看出的细微瑕疵——手腕上麦茬的划痕与眼中流露出的一丝倦意。然而她高昂的激情很快就将脸上的疲惫驱散得无影无踪,那副曾经招致祸乱的面孔看起来是那么完美洁净,而且还平添了几分高贵与尊严,颇有一些王室的风范。那几个小家伙儿跪在她周围,睡意蒙眬的眼里泛着血丝,一眨一眨,充满了好奇,静静等待着苔丝布置停当,不过,他们当时身上的睡意依旧浓重,一个个都懒得动弹。
其中一个最受感动的开口问道:
“你真要给他洗礼吗,苔丝?”
少女妈妈回答得庄重坚定、不容置疑。
“你打算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
她还没想过取名的事,不过在她给孩子洗礼时,突然想到了《创世记》里的一句话,一个名字在脑海中跃然闪现,她便随口念了出来:
“悲苦,我现在以圣父、圣灵、圣子的名义为你行洗礼。”
她一边念叨,一边把水洒到孩子身上,屋里一片寂静。
“孩子们,快说‘阿门’。”
听到吩咐,孩子们应声念起“阿门!”,声音细小,步调一致。
苔丝继续说着:
“我们接受这个孩子”——等等一些话——“我们用十字架的符号给他做上标记吧。”
念到这里,她把手在水盆里蘸了一蘸,然后用食指在孩子身上热烈地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接着又念起那些例行公事的句子,比如要勇敢地同罪恶、世俗与魔鬼做斗争,要自始至终地做上帝的忠诚战士与忠实仆人等。她规规矩矩地继续念着《主祷文》,孩子们也口齿不清地跟着她哼哼,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到末了,他们才提高了嗓门儿,就像牧师助理一样,尖声喊了一句“阿门”,随后又陷入一片沉寂。
此时此刻,他们的姐姐对这场洗礼的效力信心满满,内心深处也就自然倾吐出了感谢上帝的祷文,句句发自肺腑。心神所到之处,声音宛如闭管的风琴,高亢嘹亮,简直念得理直气壮、意气飞扬。她的这种声音,她的这份精神,认识她的人,永远也不会忘。她信念虔诚,由此而生狂喜,已将她变为神圣;她脸上熠熠生辉,脸颊红晕朵朵;烛光倒映在瞳孔中,短小晶莹,犹如钻石,闪闪发亮。孩子们抬眼望着她,心生敬畏,哪里还有心思提问。在孩子们心目中,她不再是姐姐,而是摇身一变,成了一位高大威严、令人敬畏的神圣,和他们一点儿都不一样了。
可怜的悲苦,在那场同罪恶、世俗与魔鬼的斗争中,注定只能得到有限的荣耀——考虑到他的出身来历,或许这样的结局对他更好。在早晨那一抹蓝色阴郁中,那个脆弱的战士与仆人,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孩子们一觉醒来,明白了发生的事情,放声痛哭起来,纷纷央求着姐姐再给他们生一个漂亮宝宝。
自从给孩子洗完礼,苔丝的内心就恢复了平静,孩子死后,她依旧平静如初。天亮了,她觉得夜间对孩子死后灵魂的种种推测,未免有些太过分了;无论她的恐惧有没有根据,反正现在是不用担心了,理由是,假如上帝不认可她这种大体上差不多的洗礼,假如因为这种不规范的做法不准孩子进天堂,那么无论是对孩子还是对她自己来说,她也就再也不会把这种天堂看在眼里了。
悲苦这个不受待见的孩子就这样死了,他私自闯入这世间,是那不知羞耻、破坏世俗法则的大自然孕育出的弃子;这个弃儿流浪到人间,对他来讲,时间仅仅是一朝一夕而已,根本不知道年月和世纪的概念。那个狭小的茅屋就是他的整个宇宙,一个礼拜的阴晴风雨便是他感知的气候,襁褓数月就是他的整个人生,本能的吮吸就是他掌握的我们人类全部的知识。
给孩子洗礼这件事,苔丝曾在心里反复掂量了很久,现在又在考虑,要是给孩子举行个基督教丧礼,不知在教义上能否讲得通。除了教区的牧师,没人能告诉她答案,而那个牧师是新来的,还不认识她。傍晚时分,她来到牧师的住处,站在栅栏门边,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叩门进屋。她正要转身离去,还好碰上外出回家的牧师,要不然,这件事就成了泡影。夜色昏暗,遮羞挡丑,她放下顾忌,把心事和盘托出。
“先生,我想跟您打听点儿事。”
那位牧师表示愿闻其详,苔丝就把孩子是如何生病,她又是怎样为孩子临时洗礼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
“先生,现在,”她诚挚地继续问道,“请您告诉我,我这么做,是不是和您给他洗礼是一样的?”
一听到本该请他去主持完成的一件事,却由其顾客自作主张,笨手笨脚地草草了事,那种生意人的心理油然而起,本意想说不一样,可是看到那个女孩子一脸庄重,说起话来,声音是那般柔和,他心底流淌的那份贵族血性被唤醒了。或者说,他历经十几年努力,一直在将死板机械的信仰嫁接到对现实世界的怀疑求索,但心间却仍然留存着一丝良知,那份良知如今又被激起。人性与教士在他心里斗争,最终前者胜出。
“亲爱的姑娘,”他说道,“完全一样。”
“那么说,你可以按照基督教的仪式,给他举行葬礼了,是吗?”她紧接着问道。
牧师感觉自己被逼进了死胡同。听说孩子病了,他曾良心发现,愿意天黑后到家里为孩子举行洗礼仪式,可他并不知道拒绝他进门的是苔丝的父亲,而不是苔丝本人。因此,他还是不能接受这种不合常规进行洗礼的辩解。
“哦,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回答。
“另一回事,这是为什么?”苔丝问道,情绪有些激动。
“嗯,这件事,要是只关系到咱们两个人的话,我情愿为你办了。”
“但出于其他一些原因,我不能那么办。”
“就这一次,先生!”
“我真不能那么办。”
“哎呀,先生!”说着,她抓住了牧师的手。
他抽回手,摇了摇头。
“我真不喜欢你!”苔丝发怒了,“我以后再也不去你的教堂了!”
“说话可不要那么轻率。”
“你不给他举行葬礼,对他来说是不是都一样?是不是都一样?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不要像圣人对罪人那样对我说话,请你像平常人对平常人那样说话——我好可怜哪!”
在这些问题上,牧师都坚守着自己严格的观念,他是如何做到将他的回答与这些观念协调一致的,凡夫俗子并不能参悟得透,也就更无法原谅他的做法。就像目前这种情况,受到了些许感动,他张口便说——“完全一样。”
那天晚上,婴儿被放进一个小松木匣子里,上面盖了一块旧围巾,抱到教堂的墓地,给了教堂执事一个先令外加一品脱啤酒,他便打着提灯,把他埋在了上帝分配好的那个破败角落里。那儿长满了荨麻,恣意蔓生,那些未受洗礼的婴儿、臭名昭著的酒鬼、绝望自杀的懦夫和其他一些据推测要下地狱的人,都统统掩埋在那里。坟地极其糟糕,可苔丝还是大胆地用绳子绑了两根板条,做了个小小十字架,上面扎了鲜花,在夜色中趁人不注意,跑到教堂,把十字架插在坟头。同时,她还把同样的鲜花插到一个小瓶子里,里面盛了水,让花保持鲜活,也放到了坟头。瓶子外面,一眼就能看到上面写着“味吉佳果酱”,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充满母爱的眼睛看不见这些东西,满眼看到的尽是高尚与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