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阁的书架旁,有人垂下眼,用苍白的手指轻轻一碰那些古老的书册。虽然他没有真的碰到。
旋即,一角深黑的衣袍在原地消散。
……
云乘月正在思考,“孤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刚来这世界的时候,她处在一群土匪中,面临性命之忧,并不觉得孤单。
掉下帝陵,在空旷的环境里到处乱转,她不觉得孤单,甚至很想躺平睡觉,干脆住在里面不出去,谁都不用打交道。
去了浣花城,见识了熙熙攘攘的繁华,她甚至觉得太吵闹。
一路过来遇见很多事,大部分她都觉得麻烦,只是不得不做,不得不去应付那形形色色的人。
现在她独自身在书院,谁都不打扰她,她可以一个人清清静静,不是很好?她之前不是非常盼望这样的日子么?
为什么反而觉得有点孤单?
云乘月想了好一会儿。
最后她决定放过自己。算了,想太多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那就当她现在处境很好,当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安静,因此可以快乐一点。
她重新心安理得起来。
也许王夫子说得对,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就免不了有这样的感受。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孤独。那她的孤独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淡然处之,淡然处之就好。
此刻,云乘月正独自走在山野里,一边走一边看手里的地图。
“见日峰……这座山峰还真挺高的。”
她分辨着地图上的信息。
这是一张泛黄的、字迹都有些模糊的图纸。虽然看起来很陈旧,但它却相当厚实、柔韧,不像纸,而像某种动物的皮。
为了了解这个世界,云乘月很早就看过其他地图。大梁官方只禁止军事地图的流通,对于民间绘图则保持默许态度。那些用来给商贾参考的线路图、给修士参考的游览图,往往大同小异,都是用笔描绘简单的山峰、河谷,再用不同颜色的线标明地点、线路。
她手上这一张地图却相当不同。
因为……这是一张等高线图。右下角还标有比例尺。
无论怎么看,在一众描画图形的地图里,这一圈圈抽象的等高线也显得太过科学,太过严谨。
哪怕记忆零落,云乘月也很肯定,这种精细而抽象的方法属于她上一个世界。
再想起传说中的千年古书《天下经略》,十之八九,这张地图都和以前的穿越前辈有关。
然而问题又产生了。
千年前的旧书院位于西方太苍山,现在她身处的明光书院却在大陆东方,再往东就是白玉京所在的英州,再东边就是海。
两座书院薪火传承,地理位置却千差万别。如果手中这份古地图画的真是千年前的书院,她现在能参考吗?
“书院入口的天地门……山海阁的位置……知行台的位置……”
她辨认了一会儿,惊讶地发现,这张图上显示的信息与她去过的地方完全吻合。
难道……
她产生了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难道这座明光书院就是千年前那一座,只不过有人用法术把它整个搬过来了?
等等,如果这是真的,那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地势相对平缓的东方会藏有这么一片苍茫的群山。道法再高妙,却也抵不过自然的深邃。平地起群山这种事,远非人力所能及。
但假如是搬运过来……千年前的飞仙,应该可以做到吧?
她决定回去问一问薛无晦。
至于现在,还是先专心爬山吧。专注当下,一件事一件毕。
云乘月打算去到见日峰峰顶。登高而览众山小,说不定在那里可以发现什么。
其实知行台所在的山峰才是最高峰,可她上不去,这没办法。
另外,虽然有飞行法器,可书院又明文规定,飞行必须限高,任何人要么通过传送阵去山顶,要么徒步行走。云乘月只能理解为,大概这也是一种修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两条腿踏踏实实丈量下的距离,才格外令人铭记在心。
云乘月努力爬山。
日光流金,草木轻轻摇动。一开始还是萧瑟中带了点点新绿的景色,再往上走,就又是深绿的针叶和垂挂的冰棱。她想起来,这好像叫“雾凇”,因为觉得那景象很美,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驻足凝望时,“生”字自己飞了出来,并静静坐在她肩头,好似与她一同欣赏风景。
片刻后,一点澄明之意升起。
望着天地辽阔,云乘月感觉体内的灵力奔涌得更欢快,第三境中阶的修为也更稳固了一点。
因为这段时间修炼毫无进展,突然来临的进步让云乘月有些激动。
这是什么原理,看看风景就能帮助修炼?她想要再试一试,可心情一起伏,她就退出了刚才那空灵澄澈的境界。此前那缕澄明之意,也消失无踪。
云乘月有些懊恼,却也明白道法自然,修炼便是这样,一旦刻意就会一事无成。
她只能叹了口气,选择继续前进。
“但是,总有个进步的原因吧?”
她一边思索,一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吹得她额头一凉。她才发现,走了这么长一截路,自己额头微有出汗。
她擦着汗,举目四望。
她脚下这座见日峰,就位于书院正东,与入口的天地门相对。此外,山海阁在正南。而山海阁和见日峰之间,正好夹着知行台所在的知行峰。
王夫子告诉她要“踏遍每一座山峰”,但如何决定探索顺序,也是个问题。
云乘月分析过,书院一共七座山峰,最南边的山海阁是藏书重地,被严密看守,很多地方她都去不了,藏有秘密的可能性不高。
而知行台所在的山峰是最热闹的一座。它顶部修筑知行台,其余部位则排列着学生宿舍、嘉禾堂、食堂。热闹至此,也不大可能是她的“机缘所在”。
而正西方的天地门,绝大部分区域是广场。那里修士往来频繁,更是被不知名的大修士拦腰削平,根本一览无余,所以也被她初步排除在外。
那么,剩下的四座山峰,一座位于西北方,是发布师门任务的省身堂所在地。那座山名叫“三省峰”,正合“吾日三省吾身”这一句。和知行峰一样,那里也人来人往,有些太过热闹。不过山脚和山顶都没有建筑,也有一定可能藏了什么。
正北方的三人峰,听说那里是师长们的居所。进出需要得到师长的许可,查探不易,放在之后再查。
还有一座,是被围在中间的山峰,图纸上称它为“后山”。为什么中间的山叫后山?这谁知道,说不定是因为书院的创始人觉得好玩吧。
从等高线的标注来看,位于书院正中的后山并不高,占地却极广,几乎有其余五座山峰的底部面积加起来那么大。同样查探不易,先往后放一放。
最后一座,就是云乘月脚下这一座见日峰。根据地图,这见日峰是除了知行峰以外最高的一座。她首先选择来这里,一方面是想碰碰运气(说不定第一步就找到机缘了呢?),另一方面也是想登上山顶。
所以,她决定的查探顺序是:见日峰→三人峰→后山→三省峰。如果这四个地方都什么也没有,那再搜索山海阁和知行峰。
细想起来,凭她一个人的力量,究竟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机缘?但她也想过了,既然薛无晦和王夫子都表示,书院中有她的机缘,那她的努力必定不会白费。
云乘月还是挺乐观的。
现在,从见日峰顶往外看,说不定可以发现什么线索。
她歇了一下,就往前走去。见日峰有一面是陡峭的悬崖,视野很广,她打算去那儿看看。
见日峰是书院唯一一座没有任何建筑的山峰,因此也最原始、最富有自然的意趣。
一路往上走来,她已经见识了不同的植物群,也偶遇了不少城市里看不见的动物,甚至和一头散步的老虎面面相觑。
但现在到了山顶,眼前的风景依旧让她为之一叹。
此时已经是冬末春初,山脚已有新绿萌发,此处却仍笼着寒霜。林中雾凇沆砀,霜雾迷蒙,再往前走,却又有风声大作。日光陡射,破开云气;天地便不断在迷蒙与澄明之间回荡。
走到崖边,只听又一阵冷风呼啸。这风来得远比之前猛烈,云乘月不得不侧头避开。
而等她再往前看,只见天地间风云清澈,上有白日耀目,下为云山苍苍,与身后的迷蒙冰雪相比,仿佛两个世界。
她屏息片刻,又轻轻呵出一口气;一小口白雾消失在冷风中。
或许是风声太盛,或许是美景太盛,此情此景,她忽然恍惚了一瞬。
这一瞬里,她耳边似乎响起了一段对话。但那又不像真的耳语,而更像从脑海中自己迸出来的声音。
——这里很美,是看日出日落的好地方,就让它保持最自然的模样,如何?
——好。
“……谁?!”
她下意识猛一回头看过去。
然而唯独披着冰雪的树林也静静看着她。什么都没有。
啪嗒——
一小截树枝落地。
云乘月凝视着那树枝,怔然片刻。
她眉毛忽地一挑。
“嗯?”
她抱起双手,神思归于现实。她眼神戒备起来,唇边却露出一点淡淡的、胸有成竹的微笑——也可以叫做装腔作势的笑,反正就是唬人用的。
“出来吧,我已经发现你了。”
安静。还是安静。来回跌宕的风声只让这一切都更安静。
感觉错了?云乘月盯着那里,思索了很短的时间。
“都是堂堂正正的修士,何必自欺欺人?既然被发现了,就赶紧出来。”她维持着唬人的微笑,语气淡淡,也就显得格外胸有成竹。
“我数三声,再不出来,我就不得不拔剑了。”
说着,“生”字在她额心隐隐亮起。平地风生,隐约旋转出一把剑的形状——那是玉清剑的剑风。
终于,有人踏出阴影。
“……哼。”
那枚跌落的枯枝被踏碎。
肤色略暗、眼神凶戾的青年走出来。他站在树下,右手拿刀,正盯着她。
“云道友,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他警告道。
“……庄夜?”
云乘月愣了愣,才认出对方是谁。她有些惊讶。
她先是盯着青年身上的藏青色衣袍,又看看他没有戴官帽的、简单高束起来的长发,才能够确定:庄夜居然真的穿着书院新生的院服。和她一样。
这个看上去和其他新生没什么两样的青年,正是飞鱼卫之一的庄夜。他们还在幻境中交过手。
云乘月感觉有些微妙。她记住的是身穿飞鱼服的庄夜,但现在?对方只穿着简单的学生道袍,表情虽仍戾气十足,到底少了点凶恶之气。
这样一来,他显得年轻了不少。
她想起来,当初内院的合格名单上的确有庄夜的名字。他还真留在书院里了?这段时间她没看见他,下意识就忘了这回事。
“你跟着我干什么?”
她很快想到了答案:“你在监视我?”
庄夜也在打量她。同时,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轻轻一甩手里的刀。
“云道友来这里做什么?”他问,语气还算平和,只目光不停搜寻四周,“你在找什么?”
看上去,他好像无比渴望把四周翻个底朝天,好亲自确定她的目标。这大概是飞鱼卫的本能。也因此,庄夜虽然还算礼貌平静,却流露出一种咄咄逼人的窥探之感。
像一条藏在暗处的、獠牙锋利的猎犬。
“云道友,你在做什么?”
庄夜问得很礼貌,眼神却很锐利。
云乘月皱眉。她有点头疼起来。这下有些麻烦了。
有庄夜在,她很难按照原计划仔细寻找机缘。就算找到了,这个飞鱼卫也很可能给她搅黄了——无论出于立场,还是出于私人恩怨。
怎么回答?
云乘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抬起右手。玉清剑横在她手中,自动褪去剑鞘,闪烁出利刃的寒光。
“跟踪狂反而还来质疑我?”她冷冷斥责,“庄师弟,你作为师弟,管得未免太宽了。”
“师弟……?”
庄夜一愣。对了,新生按照考试名次排行论辈,而云乘月是第一名,当然是他的师姐。
他不得不适应了一下这个称呼,同时也用那双充满审视和怀疑的眼睛打量她。但无论怎么看,他都只看出对方的不耐、不悦,以及理直气壮。没有丝毫心虚。
“云道友误会了。”
庄夜坚持了自己的称呼,神情却缓和了一些:“我奉命驻扎明光书院,负责监督云道友行踪,以防有哪个人偷偷违背约定,传授云道友那些歪门邪道的意趣之说。”
他貌似诚恳:“其实,我们也是为了云道友前途着想。”
云乘月扬眉:“不让我求学,还是为我好了?”
“歪门邪道的东西,只会让云道友误入歧途。”庄夜咧咧嘴,仿佛一条猎犬露出獠牙,“但云道友还有另外的选择。”
“什么另外的选择?”云乘月真是有点惊讶了。
庄夜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某个方向,笑道:“无论是我本人,还是负责看守岁星星祠的星官大人,都很乐意为云道友答疑解惑。”
“任何有关法度之道的问题,我们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是说——”
庄夜盯着她。
“还是说,云道友有学习其他什么东西的念头,比如……不辞辛劳,来这见日峰顶找个什么人?”
这不就又回到了最初的质疑上面。
云乘月叹了口气。
她放下手,抱起玉清剑,神情变得懒洋洋的。
“庄师弟不愧是飞鱼卫,看来我真瞒不过你。好吧,我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找你们学习?当然是因为——”
云乘月理直气壮答道:“我没有想到还能这样。”
庄夜一怔:“什么?”
云乘月振振有词:“你是我师弟,我哪想得到找你?至于岁星星祠,从我醒来那天开始,白玉京的人就日夜看守那里,禁止所有人靠近,我去的时候也被赶走了。你们摆出一副‘生人勿近们、近了就杀’的样子,谁知道你们乐意教我?”
她说得理直气壮。但凡说的是事实,她就能说得理直气壮。
呃……听上去竟然还有点道理?庄夜自己也迟疑起来,暗暗回想了一番,发现云乘月居然说得很对,京城竟从没有人表示过可以教她。一时间,连他自己都有点犯嘀咕:不是说要争取拉云乘月进入法度之道?怎么没个人来当说客?
庄夜一迟疑,也就失去了刚才的咄咄逼人。
何况,云乘月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真的愿意教我,好啊,庄师弟,我们可以就在这里讲学论道,明天我就能去岁星星祠,找京城的星官求教。”
她说得很诚恳。因为她发现,这似乎真能行得通。法度总是要学的,先学了再说嘛,做人要懂得灵活变通。
庄夜就彻底无言。
他只能追问另一个问题:“所以云道友究竟来做什么?你每日固定在山海阁看书写字,这是第一次中午就离开。”
庄夜果然一直跟踪并监督她。云乘月心想,那薛无晦肯定知道,可他居然都不提醒她,看来是真的忙……或者铁了心不管她的修炼啦?
她吁出一口气。
庄夜还一脸坚持地看着她。
虽然他还在追问,可不知不觉,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松弛许多。云乘月便微笑起来。
“告诉庄师弟也无妨。”
她扬了扬左手,示意道。
“我最近修炼毫无成果,就想登山散散心,顺便也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看信。”她说,无奈地笑笑,“庄师弟连这也要管?”
她手里拿的信,正是早上庄清曦递给她的那一封。既然庄夜一直跟踪她,他就肯定也清楚这封信的存在。
阳光与冷风之间,她手里米白色的信封不断抖动。幸好这是庄清曦私人用的纸,名贵且坚韧;换了普通的纸张,早已被山顶的风撕碎。
庄夜一时无言,只审视地打量着她。
云乘月坦然以对,随他怎么看。她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也不喜欢撒谎。所以她采取了她的老办法:有选择性地说真话。
她本来也打算看信,只是不是现在而已。
当初在浣花城中,这法子忽悠过了虞寄风那一关。而现在,庄夜也没挑出什么疏漏。其实他本来也没有任何依据,所有逼问都是诈她的方式。飞鱼卫的小小法子。
他点点头,暂时信了,也彻底客气起来。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云道友读信了。”
他往后一退,整个人便消失无踪。
云乘月望着空落落的树林,心中叹了口气。她清楚,庄夜不是离开,只是隐藏起来继续监视她。她是第三境修为,庄夜是第四境。在修为比他低一个大境界的情况下,她很难捕捉到他的行踪。
虽然暂时糊弄了过去,可该怎么摆脱庄夜?总不能一直这样活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站在崖边,望着云海翻腾,又想起了自己最开始的目的。她静静站着,也静静观察着。无论如何,庄夜总不能会读心术,看穿她心中在想什么。
见日峰是书院的第二高高峰。从这里望出去,便能见天地壮阔、风云变幻。只是这风景固然荡人心魄,仓促之间却显不出什么不同。
不过,“显不出”本身也是一种信息。
薛无晦和王夫子,都只暗示她书院中有机缘可寻,并没有说清楚那是什么机缘。
云乘月自己分析下来,觉得机缘无非就是物或人。
如果是物,又逃不过天材地宝、人工宝物两种。若是天材地宝,多少会影响周围的环境,比如山势、水势、植被、动物活动,等等。但现在看来,书院的山水虽然清秀,却并无特别之处。
为了验证这个推论,她还郑重地找出了一副木头与金属结合制作的望远镜(购自胡祥),趁着云雾散开的时刻,仔仔细细观察书院地形。
她基本能确定,这里不适合生长天材地宝。想想也对,如果书院遍布灵物,恐怕早就成为众多修士的劫掠目标。财帛动人心,天材地宝动修士心;动心,就敢冒生命危险。
“云道友在找什么?不是说要看信,为什么没有动作,却反而用‘千里目’查探四周。”
庄夜冷不丁就问出声。他只有声音,不见人影,但那有若实质的目光却带来冰冷的压力。
云乘月皱眉。她刚才想得太入神,都忘了还有这个人。
“被人盯着,我什么做事的心情都没了。”她没有转头,说得很认真,因为这是大实话,“庄师弟,你知不知道‘如芒在背’是什么意思?就是我现在的感受。”
庄夜便不作声了。大概他也能理解这种心情。
云乘月却有些惊讶,庄夜竟然还算讲道理,没有不管不顾上来抢夺她的望远镜?她原本都做好了这个准备。看来,白玉京虽然设下了岁星之宴,对她却还抱有期望。
或许这是一个周旋的机会。
她记下这一点,重新转动望远镜,继续观察书院地形。这副望远镜外表朴素,其实很好用;通过书文的叠加,她能很轻松地调整镜头,将景物放大或缩小。胡祥做的东西还真好用。
刚才她排除了天材地宝的可能性,现在再考虑人造宝物,也就是通常说的法器。
不同于天材地宝,法器之中,只有极其庞大复杂的造物才会呼应四周环境,比如薛无晦的帝陵就和环境呼应,所以懂得风水的人才能确定帝陵的大概位置。
但书院的山水划分清晰、阴阳分明,自有一股坦荡气势,几乎不可能藏什么庞大的法器。
这样说,她要找的机缘应该是一样细巧的法器,类似“镇山河”……等等,那是什么?
云乘月刚要收起望远镜,却忽然察觉有什么不对。刚刚一瞬,她好像看见了什么金色的光?
她放大了景物,凝视着正前方。那是……对了,那是后山的方向。现在是下午,她面向的是山阴;目之所及,是冬日特有的萧瑟绿意。
除了比周围的山峰更矮、更平,植物更茂盛,她什么都没看见。
刚才的金光是她看错了?说不定只是阳光晃了她的眼。
云乘月又看了看,才迟疑着放下望远镜。她原本打算先探查北面山峰,之后再搜查后山,但现在是否应该先查一查后山的状况?
后山有什么呢?
她回忆了片刻,却发现,后山的信息几近于无。书院七峰,其余六座都各有各的用途,连见日峰都能算“虽无人烟却风景独好”。唯独这后山,好像没听说有什么用。
哪怕修个试炼地呢?
也或许是什么秘密的藏宝地?
云乘月来了兴趣。修士的心血来潮,就好比空穴来风,都是未必无因。说不准她的机缘就在后山。
那就决定了:先仔细搜寻后山。
她正想得入神,背后却阴阴飘来一句。
“云道友。”
庄夜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云乘月略略一惊,眉心都跳了几跳。
“……庄师弟是觉得叫着我好玩么?”
她有些不快,回头就小小怼了一句。
空无一人的山顶上,庄夜的声音回荡着:“太阳快要落山了。”
……什么?
云乘月一怔。
她再一回头,才见落日熔金,云上全是金黄的光芒;头顶的天空显出冷蓝色,逼得日光寸寸后退。在初绽的星空下方,夕阳温暖柔和得近乎软弱,仿佛一个繁华却无力保护自己的遥远国度。
是日落。
真是傍晚了。
她一摸脸颊,才发觉皮肤早就被吹得冰凉。院服上刻的书文,也顶不住几个时辰的山顶冷风。
她竟然思索了这么久?
她恍然想,难道这叫“入定”?那倒是好事。可她并未察觉修为的进步。
只是单纯地想得太出神。
她也才发觉,因为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身体都有点僵硬。她揉了揉脖子,又伸了个懒腰。
无论如何,太阳落山了,人就该回家了……哦,还要先吃饭。先吃饭,再回家;这是书院的规定。要快点离开,这里没有传送阵,又不能飞,修士的双腿也要走上好一会儿。要是过了宵禁,就要吃顿罚了。
或许是站得太久,云乘月转身时还有些恍惚,脑子里转过好一些散漫的念头。
日落,吃饭,回家……为什么太阳落山就要回家?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修士原本不必遵循这样的法则。
她又莫名想起一句诗,“带月荷锄归”,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情景?应该不是,因为她没有锄头,也不需要耕地。她是修士,她不需要耕地种稻种菜,她根本不用担心生计;她只需要修炼。
带月荷锄归,下一句是什么,上一句又是什么。这首诗讲了一件什么事?她努力想了一会儿,很想记起来这句诗的前因后果。努力了好一会儿,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像之前的很多事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
从穿越之初,她就习惯了记忆的零落,甚至可以说毫不在意。大多数人和事她都不在意,总能一笑而过,安然接受现状。
只是,也许是夕阳西下时有着天生的凄凉,唯有此刻,仅有此刻,她萌生出一个相当矫情的念头——
“说起来,一个缺失记忆的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没有过去,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这样的人真能找到前进的方向?”
她用一种听上去很轻松的口吻,懒洋洋说出了这个念头。开玩笑一样。
这本是一句自言自语,并不期望谁的回答。
然而,那个一直监视她、跟踪她的飞鱼卫青年,却忽然在她头顶冷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
他的声音从高高的树上飘下,穿过冰雪,又像冰雪砸碎地上。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都比‘缺失记忆’更严重、更悲惨。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莫名的怒意。
“只有不需要挣命的人,才有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云道友,你实在太多虑了。”
云乘月抬起头,只望见几近黑色的绿枝。
“是这样么?”她想了一下,才问。
庄夜“呵”了一声。
云乘月笑了笑,点头,认真道:“其实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她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来一件和此时完全不相干的事。
“庄师弟,你姓‘庄’。”她说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又问,“你和白玉京的庄家,有没有什么关系?”
“庄”不是一个很常见的姓氏,更何况他们都来自白玉京。云乘月甚至有点奇怪,为什么自己刚刚才想到这个问题。
然而这一次,除了风声和远处响起的“四言钟”的钟声,再没有什么回答她。
她停下来,望了望四周。
暝色初降,山顶寒意已深;最后一点天光里,她只看见雾凇忽然“哗哗”地掉下来了很多,像是一股突然失控而逸出的、微小的怒火。
这本身已经说明了什么。
云乘月再摇头。她最近是怎么了,变得有些多管闲事。庄夜如何,和她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其实都和她没关系。她不需要过分关心。多麻烦。
她再没有问什么,更是已经忘了自己刚才那矫情的、莫名的感伤。她加快步伐,迅速往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