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两年,两人之间似乎已习以为常。但是,那并不意味着爱情的退落,反之可以说,两人的关系严丝合缝,处于一种稳定的状态。
圣子虽然有时会希望高明短暂外出,可一旦高明偶尔外出讲演,她又会觉得坐立不安。圣子希望自己有一人独处放松悠闲的片刻,可回家时高明如果不在,就又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高明似乎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高明遇到车祸,右腿的小腿骨折是在他们同居后的两年。
接近午间时分,高明照例去井之头公园做他的早晨散步,走上万助桥前的人行横道时,正好进入了卡车反光镜的死角,司机没有看到他,他因而被车撞了。
高明立即被送往附近的外科医院,接受了应急处置,右边的小腿有拳头大小的皮肤被剜了起来,露出白花花的骨头来。
圣子接到消息后急忙从大学赶来时,高明已经做完了手术,右腿从大腿开始被打上了石膏。
事故责任明显在卡车司机方面,所以住院治疗的费用都由对方承担,高明还得到了一笔慰问金。但是车祸造成的身体损伤并没有彻底治愈。
由于皮肤较大面积被剜了起来,骨头不能愈合,造成局部化脓,骨折未能治愈,又发生了骨髓炎。
这么一来,因年龄关系,高明的骨折会更难治愈,于是采取了炎症部位局部刮清的医疗手段,甚至还做了骨移植。可那些医疗手段皆失败了。
圣子不得已半途退学,结束了研究生的学习,集中精力照顾高明养伤。高明做了三次手术,结果均不如意,最终决定截肢是在事故发生后的一年半,即今年的三月中旬。
“这么下去,总会……离不开拐杖的。不如截肢的好啊。”
主治医生这么告诉他本人时,高明闭目片刻,然后平静地说了句:
“拜托您了。”
高明自己最清楚。这么下去,只是不停地化脓疼痛,无法治愈。
倒是圣子惊慌失措,她请求医生采取其他治疗方法以避免截肢。但这样的请求似乎已为时过晚。
圣子想到高明失去腿脚的样子,不由得心情黯淡。真的截了肢,单腿的状态倒也挺适合他。如果说“适合”这个词有些过分的话,或许可以说是“符合”。单腿与高明那超然飘逸的风格很是般配,使他有种耐人寻味、与众不同的姿态。
住院期间定做了假肢,装上后乍一看跟真的一样。不过单腿凭靠在树干边的样子似乎才更能显出高明的风格。
尽管骨折截肢,高明的酒量却丝毫未减。跟从前一样,以酒代饭。甚至可以说,发生车祸截肢以后,他更是酒量见长。
住院期间高明没任何撰稿,卡车公司送的慰问金及赔偿费,出院时已所剩无几。
“我去工作。”
出院过去了一个月,圣子自己提了出来。
高明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略为思考了一会儿后嘟囔了一句:
“一定要工作吗?”
“这么下去,要不了一年,我们就会生活不下去……”
“还可以过一年嘛。”
“没那么乐观。我们俩都没有任何生活保障,你我不论谁病了,都不得了。”
“你外出工作过吗?”
“在岛上工作过。”
“那不能算是工作啊。”高明露出一丝苦笑说,“我考虑考虑吧。”
可说过以后,再无下文。高明似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圣子寻找工作的机会。
正是在这个时候,文英社的望月来看望高明。请求望月帮忙找工作,也完全是圣子的一厢情愿。
圣子后来告诉高明定下了加仓井的健康社时,他也就只说了句:
“会很累的,别勉强。”
《身体》杂志的发行日是每月中旬的十五号。因此,大致在月末的二十九号或三十号校完末校。
杂志的读者多是长期疗养者,或护士、优生管理员、保健师等。最近,普通家庭主妇以及上班族也加入了读者行列。内容、消息方面的报道,则由从前的疾病、疗养为主扩展到了一般性健康常识的介绍。
可以说,杂志正逐步向着加仓井设想的“百万人健康杂志”大目标迈进。
五月末的末校是准备七月发行的“初夏时节常见病特集”。内科方面有哮喘、过敏性疾病,外科方面有擦伤、割伤,皮肤科方面有痤疮、植物性皮炎等,乃是网罗了各个科目的大型特集。
特集里还包括健康对谈、新入学儿童的健康管理、营养讲座以及有关身体方面的随感等。内容颇多,A4纸足足两百页。
五月有三十一天,末校为三十号和三十一号两天。末校结束后的六月一号和二号这两天,职员们对半轮休,算是公司的休息日。
圣子来公司工作有半个月了,公司里大家对她的评价很不错。
公司里共有五个女职员,其中三个比圣子年轻,但圣子总比大家来得更早,来公司后便做清洁,并给大家准备茶水。
就到公司时间长短而言,圣子初来乍到,当然得做这些。重要的是圣子总是带着愉快的心情。
末校的最后一天即三十一号那天,圣子一直工作到十二点,坐末班电车回家。
她在公司的举止,看不出在与男子同居的迹象。
末校结束后的休息日,加仓井照例下午才到公司。因为是末校完成后的休息日,又正好逢周六,公司里一副闲散的气氛,只有四五个负责出版的职员,其中便有日诘圣子。
加仓井看了头一天的邮件后,写了两封回信,然后招呼负责推销的职员,指示六月开始给北海道及福冈方面,各追加发行一千部杂志。两点来钟,他便离开了公司,去参加朋友女儿的结婚典礼。
婚礼下午四点结束,与朋友闲聊后回到公司,见圣子独自守候着电话。
“其他人呢?”
“刚回去了。”
刚到五点,也许是周六的缘故吧,那几个职员下班稍稍早了点儿。
加仓井抽了根烟,喝着圣子沏的茶,目光投向了窗外。
早晨还是初夏特有的晴朗天空,下午便开始出现了乌云,傍晚时分阴云密布,天色灰暗,好像快要入梅了。
“已经五点过了……”
加仓井喝了杯茶,对圣子表示道。意思是“可以回去了”。
“社长还不回去吗?”
“我还有稿件要看,必须在周一早晨看完,再等一会儿。”
出版社计划发行八月号“海边医学”的特集。昨天从美国寄来了参考样本——关于《当今医疗》杂志的报道。加仓井打算看过之后,在周一的编辑会议上再次提出有关特集标题的具体构想。
圣子站起身,走向隔板隔开的个人用品存放柜,好像要做下班的准备。门响了一下,她又返了回来。
“不需要茶水了吗?”
大概是在更衣柜处稍稍化了化妆吧,嘴唇比往常多了些朱色。
“麻烦再倒一杯吧。”
圣子点了点头,走向有简单灶具的房间一角。加仓井看着她的背影,决定明日再看稿件。
圣子用托盘端来茶水时,加仓井离开了桌子,正站在窗户前看着街面上的霓虹灯。
“你今天有空吗?”
“啊?”
圣子将茶杯放在桌子上,不解地回过头来。
“正好肚子饿了,如果有空,一起去吃饭吧。”
圣子歪着头似乎考虑了一下。
“您工作不要紧吗?”
“在家也可以看,唉,不管那些,找个地方吃饭吧。”
“噢。”
“啊,斟好了茶,就先喝掉这杯茶吧。”
加仓井轻轻地抿了口茶,站起身来。
“没有忘东西吧。”
加仓井关掉房间里的电灯,空无一人的房间顿时一片漆黑。锁上门后,两人乘电梯下到了一楼的出口处。
“辛苦了。”
彼此已面熟的门卫这么说着,接过了钥匙。
“去哪儿好啊?”
天空像是随时会降下雨来,加仓井在出口处停住了脚步,自语道。
自骏河台下向御茶之水车站方向,左手有个名叫“丘上饭店”的旅馆,或许是因位于骏河台才用了这么一个名字。这一带周围是大学及教堂,所以一到夜晚便很安静。
旅馆有六十个客房,作为地处东京的旅馆,其规模不算大,但雅致而舒适。
由于离“神田”书街一带的出版社较近,常有作家、评论家在这儿住宿。当然这些人是为了关在这里集中精力工作的。
这个旅馆的客房送饭菜服务是通宵的,杂烩粥是特色菜,或许也是为了方便工作到深夜的客人而特别做的。
因为离公司近,加仓井也常常利用这家旅馆。刚刚完成的《身体》杂志上连载的对谈,也是在这家旅馆的客房改定的。
加仓井和圣子并肩从街道走来,步入这家旅馆前的坡道。
这条坡道是单行车道,坡度有点陡,道路两侧并排两行梧桐树,大大的树叶被水银灯照得通亮。
“你喜欢吃什么啊?”
走上坡顶,加仓井问道。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
“我什么都可以。那,我们去吃天妇罗,怎么样?”
“好啊。”
或许是阴沉沉的天空作怪,加仓井的胃不太想接受西餐。并且,跟圣子一起进餐的话,觉着还是日式餐厅更合适。
坡道尽头左边有个小小的竹篱,里面有个单独的日式房屋,那便是天妇罗菜馆。
拉开入口的白色格子门进入,右手看到一个小小的池塘,那儿装饰着日式庭院特有的竹筒引水装置,点点滴滴慢慢地装满了池塘水的竹筒一端倏然落下,拍击到下面的石头上,传来水竹筒特有的寂静声。
或许是周六的缘故,虽是晚饭的时间,店里的客人并不多。加仓井与圣子面对面坐到了里面可以看得到庭院的位子上。
立即有女招待拿过来茶水。加仓井对那个女招待说:
“要来一场雨了。”
“真要下的话,索性快点下了舒服。”
女招待讲话的口吻有着跟常客说话时的亲切感。
“还是要您通常要的饭菜吧?”
“对,还有啤酒。”
圣子看着院子。她脖子细,歪过头去的时候,可以看到颈脖上从耳后到胸前的一条青筋。荧光灯下,耳朵与那条青筋在皮肤上投下了淡淡的影子。
颈脖的纤细处呈现出少女的特征,而发际处又显现了成熟女性的特点。加仓井偷偷看着她想到,这女人的漂亮处正是在于她那不协调的特点上。
啤酒端了上来,女招待给两只玻璃杯里倒入了啤酒。
“那……”
斟好了酒,加仓井举起了杯子,做出干杯的样子。圣子也拿起酒杯,小声说道:
“不客气了。”
加仓井一口气喝掉了近三分之一,圣子只小口抿了一下。
“怎么样?工作基本习惯了吧?”
“是,多亏大家了。”
“大家对你的评价不错啊。早早来了打扫房间,末校时工作到最后,牧村也挺赞赏你的。”
“刚刚开始工作,努力做出样子来的。”
圣子缩了下脖子,看起来很老实,没想到有时也是很顽皮的。加仓井觉得好像是发现了圣子的另一面。
不一会儿,开始上小碗碟的菜了,女招待端上来天妇罗的调味汁。
加仓井劝了两次酒,圣子才总算喝下去杯子里的一半。
最先上的是天妇罗对虾和虾虎鱼,接着是蘑菇、短绿辣椒、藕及其他蔬菜。
厨师似乎是根据客人进餐的快慢来烹制菜肴的。
加仓井跟女人单独就餐已时隔良久。其实两三年前,他还常常带着银座的女人去用餐,最近却像完全没了兴趣。
对女人的兴趣,他也没了一贯性。最近见到漂亮的女人无动于衷。加仓井自认这是年龄的关系,其实并未衰老到那般年纪。
他解释或许是因工作的兴趣愈发大了起来,自己全神贯注地将精力投入到了公司的缘故。可为什么突然想跟圣子一道吃晚餐了呢?自己对此也摸不着头脑。
两瓶啤酒几乎都是加仓井一个人喝完了。一米七二的个头,一百四十四斤,就他这个年龄还算是不错的身材,最近小腹稍稍突起让他有些在意。啤酒喝多了,自然会起肚子,但他的体质似乎天生就需要较多的水分,因此尽管在意,最终还是不加节制。
倒入最后一杯酒后,加仓井没有立即喝掉它,而是开始吃饭菜。他主要吃天妇罗菜喝汤汁,米饭只是浅浅的一碗。
圣子先开始吃饭菜。她吃得慢,到了最后一道饭后蜜瓜水果上来,两人是同时开始吃的。
饭后起身,来到餐馆门口时,圣子对加仓井说:
“味道很好。我吃得很饱。”
夜空下,空气跟稍前一样沉闷,雨还是没有下来。
“那边有个酒吧,去喝点儿吧。”
加仓井站在竹篱笆的出口处,这样说道。圣子的脸上闪过瞬间一丝犹豫,而后默默地跟着去了。
酒吧隔着木造房屋在道路另一边的新馆一楼。这是个不大的单间,里面排放有几把高靠背的椅子,房间的尽头有个L形的吧台,加仓井跟圣子并排坐在了吧台右边。
酒吧的老板也是加仓井的熟人。
“还是喝您常喝的白兰地吧。”
老板这么跟加仓井招呼后,又转向了圣子。
“她不能喝,给她杯果子酒对苏打水吧。”
加仓井代圣子回答道。
酒吧的台子不大,但与木质墙壁很协调,整体呈现着古朴的茶色。
“您很能喝酒吗?”
“以前算是能喝的,现在酒量已经小多了。”
这么回答着,加仓井想到了能登高明以及他那总是支起胳膊肘喝酒的样子。编辑们都说他能轻而易举就干掉一升酒,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二十年的岁月流逝,加仓井觉着能登高明的酒量也会有很大的变化。
这时进来两个外国人,并排坐在加仓井旁边。开始以为是美国人,但听他们说话,感觉似乎是德国人。
“每天工作很累吧?”
“不轻松,但都是以前不曾体验过的,很有意思。”
“编辑这工作,旁人看来挺不得了的。但实际做起来,其实都是些不起眼的细微工作啊。”
“不过,我的工作并非只是坐着不动,所以觉得挺好的。”
圣子看着杯子里的红色液体,回答道。
圣子自称不会喝酒,但看来挺能喝的。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喝掉了两杯果子酒。
虽在灯光照射的阴暗处,仍能看出圣子眼眶及耳边都泛着酒后的红色。
加仓井看着她颈脖优美的线条,脑子里想象她与能登高明的结合。他们是通过什么结合在一起的?虽然与己无关,他却很在意。既然惦记着这事,就张口问问吧,可又担心真要是问了,两人的气氛会一下子变得冷淡下来。
加仓井把目光从圣子脸上移开,手里晃着白兰地酒杯,说道:
“你还没有结婚吧?”
“是。”
“暂时不打算结婚吗?”
“不打算。”
圣子清楚地答道。
“起初听你说在跟别人同居,跟那人现在怎样了?”
绕着弯儿,一点点接近了那个话题。他想要知道实情,但又怕知道。
圣子没有回答,默默地看着酒杯,有种屏住呼吸的感觉。她那一动不动的侧面显现出了拒绝回答的神态。
“唉,这个问题不是非回答不可的……”
刚问出口,又立即撤回。加仓井苦笑于自己的稚拙。
“好像你说过,在伊豆七岛的中学当过老师吧?”
“是‘式根岛’。”
圣子总算又恢复了刚才的快乐劲儿。
“去那儿一定要乘船吧?”
“在‘竹芝栈桥’乘船。夜里十点出发,第二天的午饭前到达。”
“那……是要半天的时间啊。”
“十多个小时。”
圣子似乎一点儿不觉得路远。
“那个岛有多大?”
“大约四平方公里。”
可加仓井并没有马上领会四平方公里的具体大小。反正,看来是一个小岛。
“山很矮,远处看去,像是一艘军舰。人口应该不到一千人。”
“哦,是一个很小的岛啊。”
“可都是些善良的人。”
“你似乎很喜欢那儿。”
“夏天里,如果能有休假的话,就想去的。”
圣子看着摆放着洋酒的架子,眼睛里闪现出愉快的光芒。
“真那么好,我也想去一次看看。”
“社长,您也要去吗?”
乘船单程就要十个小时的那个孤岛,按照加仓井的急性子脾气是不可能去的。但圣子似乎当真了。
“嗯,什么时候找时间吧。”
加仓井含糊其词道。圣子则显得更加兴奋:
“咸圆鲹鱼干,您喜欢吃吗?”
“‘咸圆鲹鱼干’,就是那个很臭的吧?”
“是啊。那是式根岛的特产呢。”
“是吗?”
曾经在一个酒馆里有过这个菜,独特的臭味,加仓井几乎没碰筷子。
“那是怎么做的?”
“如果您喜欢的话,下次我给您带些来。”
“吃惯了的话,会觉得好吃吧。我好像很难的……”
虽不是受欢迎的土特产,但圣子愿意主动带给自己,这让加仓井觉着高兴。
“在那个岛上,你一定有过很愉快的回忆吧?”
“为什么?”
“提到小岛,你的表情很生动啊。”
“是吗?”
圣子似乎很惊讶地用双手捂在脸上。或许是有了点儿醉意吧,略微带红的双眼晶晶闪亮。她那稍稍凝视远方的眼神里透着无比的妩媚。
“有点喝醉了。”
“才喝了两杯嘛。”
“可我真的是不太会喝酒啊。”
“果子酒,再来一杯。”
一听加仓井这么对酒吧老板说,圣子连忙用手盖住酒杯口。
“我不能再喝了。”
“再喝一杯没关系吧。”
“再喝的话,回去很困难了。”
“那,来杯橙汁怎么样?”
“不了,我该回去了。”
吧台左边墙壁上的时钟指在了七点。从这儿出发,到“三鹰”大概是八点左右,那里有高明在等她回去。加仓井瞬间在脑海中描绘出了这么一幕,接着像是要挥去那一幕一般,吞饮下去一口白兰地。
“我还想再喝点儿的,真遗憾啊。”
“对不起。”
圣子低了下头,表示歉意。
“那,走吧。”
硬是挽留倒显得不自然了。加仓井决然站起身来。
两人来到饭店门口时,发现已经下起雨来了。刚才那随时可能降雨的天空,像是攒足了劲儿,毫无顾忌地将大大的雨点倾泻了下来。
大概是两人离开那个竹篱笆围墙的菜馆来到酒吧后不久下起来的,此时饭店门口的台阶已经被雨水浇透了。
“糟糕,没带雨伞。”
两人一个西装,一个裙装,都没有带雨伞或穿风衣。饭店的门外停着三辆接人的汽车,没有出租车的影子,却已有八个人先于他们在排队等候了。
这时来了一辆出租车,只上去了一个人,等候出租车的队列还很长。
“先从这儿借把雨伞回公司吧。”
加仓井跟熟识的饭店总台服务员打了个招呼,借来了一把黑雨伞。
“只要回到公司,就能找到公司里的备用雨伞。你可以先借去用用。”
加仓井将圣子拉进雨伞里一同撑着走出了饭店。
出了正门往左拐,马上就是一个坡道。厚厚的云层下,绿荫茂密的树木被大雨浇打着,湍急的雨水顺着人行道边迅速向下流去。“丘上饭店”这四个字的霓虹灯,摇摇摆摆地映照在流水中。
加仓井右手撑着雨伞,两人向坡下走去。这么并排行走才发觉,圣子的个头只到加仓井的肩膀。
“可真是的,周末下雨,一定有不少人觉着扫兴吧。”
圣子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加仓井这句话语。
下了坡道,穿过大马路走出不远,右边可以看到公司的那栋楼。周六的夜晚,楼上看不到灯光,只有门卫处有点亮光。
加仓井从门卫那儿拿了钥匙,跟圣子一道再次乘坐电梯,来到了三楼。
顺着昏暗的走廊向前走,来到标有健康社牌子的门前,打开门进去,房间里跟刚才他们离开前一样,黑暗中静悄悄的。
加仓井按了下进门处右手最上面的开关,打开了灯,径直走向橱柜前。
“里面会有雨伞的,随便打开找把你觉着合适的,先借去用用好了。”
加仓井说完后,掏出手帕擦拭着脸上手上的雨水,回头往办公桌方向走去。
编辑室里只有橱柜那边一角亮着灯,加仓井这边仍在黑暗中。加仓井将放在桌子上的文件装入纸袋子里以后,抬头往窗外望去。外面雨还在下着,雨夜中霓虹灯闪烁,点缀着大街道。
“我借用这把了。”
回过头来,见圣子右手拿着把天蓝色的雨伞。
“伞把上写着‘S·Y’,矢野晶子的。看这架势,今天晚上似乎不会停了。”
加仓井又将目光转回到窗外。雨似乎下得更急了,雨柱不断顺着窗户玻璃哗哗地流下去。
“下雨了,天空还泛着红色呢。”
圣子站在加仓井身旁嘟哝着。外面高楼尽头的天空看上去泛着一片红色。那个方向是“京桥”至“银座”一带。
外面下起了大雨,室内却是静悄悄的,雨声被挡在了玻璃外。
黑暗中,加仓井蓦然感觉到了圣子的气味,那是一种淡淡的洗发香波的气味。加仓井再次望了一眼泛红的夜空后转过身来,圣子白净的面庞正朝着窗外。
加仓井吸了口气,然后轻轻地用右臂搂住了圣子的肩膀。圣子畏缩般地倏地抽出身子。但是这一举止似乎反倒促使加仓井下了一个决心,他猛然将圣子搂进怀里,亲吻了她。仅仅一瞬间,他们的嘴唇结合在了一起。圣子不停地摆头试图摆脱拥抱,加仓井竟顺势上半身压了过来。圣子拼命地从他手臂下钻出来后,紧跟着后退了两三步,然后似乎要镇定情绪一般,双手放在胸前调整呼吸。
此时加仓井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失控了,可又觉着那是自己无法驾驭的……
圣子整理了自己的衣领后,默默地走向了橱柜那边。
大雨照旧下个不停。加仓井再次面向窗外的夜雨,注意力却集中在背后的动静。
加仓井手插口袋注视着窗外,不一会儿,圣子又走了过来。
“您不回去吗?”
他回过头来,见圣子已经梳整好头发,镇定了情绪。
“生气了?”
“没有。”
“对不起。”
加仓井说完后,拿起纸袋子和雨伞开始移步。走到门口,关了电灯,然后跟两个小时前一样锁上了门。
走廊上的窗户虽然紧靠着旁边的楼房,此时也淌着雨水。
两人的脚步声在无人的走廊里回荡着。
加仓井觉得应该说些什么。邀请她一起去吃饭,然后又回到这里都不是他早有企图的。半途下起雨来,两人都没带雨伞,这些都纯属偶然。
不过,在内心里这么辩解就只能说明他其实心里是想要得到圣子的。
不管怎样,发生了那一幕。于是从此时开始,两人就不是单纯的公司经理和职员的关系了,又增加了一层复杂的关系。
加仓井有种被圣子拿着一把的感觉。
他认为,对自己公司的职员持有私人感情便不是合格的公司经理。没想到自己竟不知不觉中成了那不合格者中的一员。虽不会马上产生什么不良影响,但他却有一种莫名的郁闷感——作为上司今后怎么对圣子发号施令呢?
陈旧的电梯门关闭了,两人依旧默默无语。圣子站在电梯内的一角,手里拿着雨伞和提包,低垂着眼帘,她那凝视着地板某一点的表情,显示出刚才那一幕不可再重演的拒绝态度。
加仓井侧目看着她有些苍白的面容,心里有种年轻人一样的焦虑:得找点儿什么话题。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出了电梯,再次将钥匙还给了门卫,两人又来到了户外。
出口处右边的雨漏在哗哗地淌出雨水来。两人各自撑起自己手中的雨伞,一前一后地沿着窄小的人行道走去。前方往左拐,再走一百来米,便来到了通往“御茶之水”车站的大道上。这里通常会有熙熙攘攘的大学生经过。这天是周六,又适逢大雨天,来往的行人比平时少得多。
加仓井放慢了脚步,等圣子从后面赶了上来。往来的行人接踵而过,两人不时又变成了一前一后。
道路的左右两旁,学生街特有的咖啡店、书店、乐器店等店铺鳞次栉比。街角上有烤鸡肉店,那儿飘出来的烤肉味儿在雨中的街道上弥漫着。
一路上加仓井一言不发。实际上也许是说了些什么,但被不断擦肩而过的行人以及雨水声带走了。
不一会儿,前方灯光明亮,有聚集的人群,“御茶之水”车站到了。
“打车送你吧?”
加仓井在站前道路这边的红绿灯下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说道。圣子稍稍扬起雨伞,清楚地回答说:
“我坐电车回去。”
“是吗……”
“晚安。”
圣子拿着雨伞点头鞠了个躬,旋即穿过刚刚变成了绿灯的马路,向着车站方向走去。
望着圣子纤细的身躯消失在人群中后,加仓井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去荻窪。”
说完后,他坐到了座位上,顿时有种疲劳感袭来。
出租车穿过站前的桥梁,在第一个红绿灯处往左边拐去。虽是周六的夜晚,道路上仍挤满了汽车。
加仓井望了望车窗外,然后深深地坐靠在车座上,脑海里立即又浮现出与圣子接吻的一幕。
“三鹰”的公寓到了夜晚,变得如乡间一般寂静。圣子回来的时候,高明正坐在桌子前看书。
“晚饭一会儿就好,稍等一下。”
圣子换了衣服,从冰箱里拿出已经去掉内脏、开膛片好的竹荚鱼,把它放到烤炉里去烤,接着又做了豆腐汤。
“外面雨好像下得很大啊。”
“下班后,突然下起雨来,只好等有雨伞的人先回去再送雨伞回来……”
圣子观察着烤鱼状况,不由得辩解道。
“反正是周六,不必那么着急的。”
“我不喜欢人多吵闹的地方。”
“御茶之水那儿算是安静的吧?”
圣子关了火,同时感到了一种被高明看穿的不安。
这天晚上,圣子是十一点睡觉的。
刚开始同居时,高明睡到近中午时分,然后四下里转悠,到傍晚开始伏案撰稿是在晚饭后。大致写到午夜两三点,凌晨四点入睡。
高明与其说是工作完了睡觉,不如说是边工作边饮酒。
稍后酒劲儿上来,便瞌睡了。
他的这种生活习惯,自受伤住院后,多少发生了点儿变化。
早上还是起得晚,但夜里基本上是十二点前后睡觉。不能马上入眠时,便躺在被子里看书。或许因为四十八岁的年龄,也没法那么熬夜了吧。
起初,高明工作的时候,圣子也不睡陪着,还不时端茶、送咖啡。
但高明不喜欢她那样伺候,对圣子说:
“不必管我,你先睡吧。你不睡,会分散我的注意力,反倒不利于工作。”
这是出自内心的想法,还是为了让圣子早些休息呢?自那以后,圣子一到十二点,便先去睡了。
三鹰的公寓只有两间房子,圣子在高明工作的和式房间草席上铺了被褥休息。瞌睡迷糊中,转眼可以看到高明伏案的背影。他的肩胛骨轮廓形成一个大大的黑影,清晰地扩散在房间的顶棚上。看到那个大黑影,圣子的睡意又消失了。
在同一个房间里怎么都睡不着时,圣子有时会换到厨房兼客厅的沙发上睡觉。
对圣子来说,高明的存在似乎逐渐变成了一种空气。
今天晚上,圣子依旧在高明的身后铺开被褥休息。高明没有撰写稿件,而是坐在和式房间专用的矮脚椅上看书。圣子刚一躺下,他便站起身来。先是戴上假肢去了趟洗手间,然后换上和式睡衣,将桌子上的台灯亮度调小,钻进了被子里来。
高明身体的气味中夹杂着淡淡的香烟味,圣子明白他靠近了过来,但身体依旧背对着他,紧闭起了双目。
以为他会有那个欲求,但高明只是左腿挨了下圣子的腿,便停住了。
他的右腿膝盖下只留下了十厘米。圣子看到过几次那个被截了肢的部位。起初那个部位的皮肤有点紧绷绷的,可以看出缝针愈合处的痕迹。现在浮肿消退变得细多了,截肢的部位也有些饱满起来。
高明并没有刻意遮掩那个怪异的部位。实际上,在一起生活的圣子面前遮掩那里本是毫无意义的。
圣子抚摸过那里。在安装假肢前,曾好几次给他缠裹过橡胶绷带。那个部位只有薄薄的一点皮肉,一下子就碰到了骨头。圣子担心会很疼,不过好像只是用手指触摸的话,不会有什么疼痛感。
但是,刚开始使用假肢时,常听他诉说疼痛。尽管非常仔细地测量了尺寸形状,定做的也是最新式的轻型假肢,可通常身体完全习惯、适应需要半年的时间。高明很少外出,因此跟旁人相比,他所花的时间会更长。
尽管这样,两个月来,那个部位似乎像脚后跟一样变凉了,皮肤好像逐渐变厚。
这会儿挨了圣子一下的不是那个部位,而是另一条健康的腿。那条腿上从大腿到脚腕长满了稀稀的汗毛。
圣子感觉着干爽爽的汗毛,脑子里不由得回味起今天加仓井的亲吻。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她自己也不明白。回过神来时,已被吻过了。
给予异性亲吻,除高明以外,这还是第一次。女儿身第一次接受的异性是高明,并一直跟高明同居到现在。圣子从未将目光投向别的男性。这一次,是跟高明在一起四年后第一次背叛。
不过,这能说是背叛吗?默不作声看着窗外时,突然对方从背后拥抱过来,那不是圣子的意愿,是对方凭借着力气强迫的。可虽这么说,也不能说圣子完全没有责任。受加仓井邀请去吃晚餐先不说,那以后不该返回公司,特别是不应该跟加仓井并肩看夜晚窗外的雨景。在那儿说声“这把伞我先借走了啊”,然后出门离去,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在那个没有第二人的房间里,男人和女人观望窗外的雨水,其实圣子隐隐地感觉到或许会发生什么的。
明知那样却又走到了加仓井的身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非……自己当时处在微醺之中,还是真想观望窗外雨夜中的霓虹灯呢?可是自己并没有喝多少啊,雨中霓虹又是司空见惯的。
走近窗户,说到底还是圣子自己的想法,一种想要走过去的冲动所致。接吻是在那以后。
直接的行为是加仓井,但造成那种行为的可能因素或许是圣子。行为责任在加仓井,而协助责任在圣子。
对方嘴唇压过来时,自己虽然在抵抗摆头躲避,接吻只是一瞬间,但那一瞬间已既成事实,是无论怎么辩解也无法抵消的事实。
结果,圣子有种被电击的感觉,恐惧那样的感觉,却又期待感受它。以前从未想从其他异性那儿得到那种感觉,那个感觉有高明带给她,就足够了。在高明的怀抱里,享受那种感觉、那种快乐就很知足了。
可突然,她又希求走近另一个男性……
她这么想着,突然意识到了身旁睡眠中的呼吸声,高明好像睡着了。睡眠中,四十八岁的面颊在昏暗的台灯光亮下正面朝着天花板,挺拔的鼻梁在已有明显雀斑的脸上投下了一道阴影。看着这副面容,听着睡眠中的均匀呼吸声,已经过去四年了。在岛上与高明相遇时,他四十三岁。这么一想,圣子突然想起加仓井现在正是四十三岁。
[1]绞缬,又名撮缬、撮晕缬,在民间通常称之为“撮花” ,是一种把布料的局部进行扎结、防止局部染色而形成预期花纹的印染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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