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抱住纯子,以稍微熟练了一些的方式吻住她。
“哎,冷吧?”
纯子主动脱离开我的怀抱,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威士忌的小酒瓶。
“能喝吧?”
我点了点头,可实际上我顶多也就是过年的时候陪父亲一起喝两三杯清酒,威士忌可还是第一次喝。当时在我的印象中,威士忌纯属带有异国风情的时髦饮料。
“给。”
纯子比了一个干杯的姿势,将自己的杯子和我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扑哧一笑,端到嘴边去了。
热乎乎的液体直落腹底,我的喉咙好像一下子被烫伤了似的,脸也一下子红了。
“好喝吗?”
“嗯……”
我辛苦地回答。纯子放下酒杯,坐到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光”牌香烟。
“你抽烟吗?”
“抽啊。”
“我每天要抽两盒。”
我以前只是闹着玩儿抽过两三次,但每次都被呛得直咳嗽。再加上我听说抽烟会影响记忆力,所以我原来一直下决心在考上大学之前不抽烟的。
“你一天抽几根?”
“四五根吧。”
我虚张声势地回答说。纯子叼着香烟,擦着了火柴。突然周围一亮,纯子把脸凑近我。
“这里真好。”
纯子慢慢吐出了一口烟雾,环视着房间说:“现在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以后我们就每天晚上在这里见面好吗?”
与雪夜中漫无目的的漫步相比,现在这种形式的幽会的确是一大进步。可能是因为喝了威士忌的关系,我也渐渐变得胆大起来。
“那可不行。”
“为什么?”
“我还有各种工作。而且每天见面的话会让人发现的。”
纯子说的没错。我又喝了一口威士忌,再次吻住纯子的双唇。这一次我们在椅子上相拥而坐。纯子的舌头灵巧地撩动着,准确地刺激着我因为喝酒而发热的感官。但是我却仍然只是一味地吻着她的唇。虽然我也大概明白男女之间进一步下去该做的事情,但若要提到具体该怎么办却突然丧失了自信。
说实在话,我当时并没有进一步的欲求。接吻的那一瞬间确实感到有一些冲动,但却害怕更加深入的动作。我感到如果我提出要求,而纯子又爽快地答应了的话,那么结果一定会非常狼狈不堪,会遭到纯子的耻笑和蔑视。这种不安令我畏缩不前,保持住了少年的清纯。
做坏事的时候就是这样,做过了之后,那件事情便失去了神秘的色彩。当我尝到了相拥接吻的味道的那一刻,我自我感觉自己似乎比其他同年级的同学们变得伟大多了,而在图书馆里幽会这件事更增添了我的自信心。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恶徒,并为此暗暗感到自豪。如果有人问起所谓恶徒的具体含义,我真想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讲给他听。但同时我又为把这一秘密藏在心里、假装镇定自若而感到快意。
从这天晚上开始,我们一有机会便在图书馆里幽会,并且频繁地交换情书。我们约好把信就放在从图书馆二楼通向屋顶的螺旋楼梯口那张废弃的桌子抽屉里。
纯子给我的信字迹圆润,依旧用的是印有“时任兰子”字样的横格稿纸。
我在那个抽屉里大概平均两三天就能收到一封纯子写给我的信,而当我们在活动室里和大家闲谈的时候,我便能够通过纯子递过来的眼神得知这一信息。
宫川怜子以及“欧巴”他们已经对我们的事情有所觉察。而我们也借此放纵自己,在图书馆里的时候便不再继续掩饰、假装正经了。我们本能地感觉到他们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不会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尽管如此,好像还没有什么人觉察到我们晚上也在幽会。
我像往常一样六点多又拿钥匙开了门,回到图书馆的图书部活动室里等纯子。过了不到半个小时纯子就来了。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起喝威士忌并亲吻着。
可能是因为喝醉了,我们相拥在一起并没有感到寒冷。窗外能看到深深积雪之中居民家的灯光。而那一切又都显得死寂一片,毫无生气。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忽然听到楼下大门发出了吱咯声。几乎同时纯子也听到了。
“会是谁呢?”
我们对视了一眼,猫下腰,屏住了呼吸。
楼下传来脚步声。
这种时候会有谁来这里呢?是图书部的成员还是校工?又或者是值班的老师?黑暗中我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又听到门发出的吱咯声。有什么人已经进到图书馆里边来了,这一点已经确定无疑。
那个人最后还上楼来了。
“赶紧藏起来!”
我突然想起书库后边靠墙的地方有一点儿空隙。
“过来!”
图书部活动室和书库之间有一道门相连。我悄悄推开那道门,带纯子来到书架后面。
“虽然这里很窄,不过忍耐点儿,千万不能动。”
纯子侧身钻进书架与墙壁之间的空隙里,我正要爬进去的时候想起威士忌的酒瓶和香烟都落在活动室里了,于是又进去拿上了这些东西,也藏到书架后面去了。
“千万别出声。”
黑暗中感觉到纯子点了点头。脚步声顺着楼梯上来,楼梯的铁架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我的心脏急速跳动着,连自己都能听到心脏的鼓动声。
如果被发现了会是什么结果呢?
没想到我的这种顾虑竟然变成了现实。警告处分、留校察看、勒令退学?所有不好的预感一下子都涌入了我的脑海。我害怕了,后悔了,我们的这种做法的确很不应该。
那个人好像已经到了楼上,脚步声就停在门外。可能那个人正观察着四周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书库的门被打开了。我不由得一下子握紧了纯子的手,纯子冰凉的手也使劲儿握住了我。
那个人好像在巡视书架,脚步声由右向左移动着。突然,一束光线透过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缝隙掠过我胸前。我差一点儿就叫出声来,赶紧悄悄移动身体,避开光束。
我看出那是个手拿电筒的男人。
随着脚步声的移动,那束光也跟着移动,接着响起了开门声,好像是那扇通向活动室的门。
“有人吗?”
通过这一声问话我知道了来人就是图书部的顾问濑户老师,他肯定是在值班,过来巡视来了。
现在活动室那边肯定全部笼罩在手电筒的光柱中。我闭起眼睛,一心祈祷能够顺利过关。感觉上好像过了好长时间,但实际上可能并没有那么久。
“真奇怪。”
我听到濑户老师嘀咕了一句,光柱再次划过黑暗,然后便听到关门声和他下楼的脚步声。直到脚步声消失、楼下的门被关上的声音传过来为止,我的心跳一直平静不下来。
“走了。”
我声音沙哑地告诉纯子。黑暗中感觉到纯子点了点头,紧贴着书架的身体放松下来。
“俊,可以出去了吗?”
“小心点儿,别弄出声儿。”
纯子又点了点头,真是柔顺得可爱。我拉着她的手从书架后面挤出来。重新审视了一遍书库,发现这里和我们藏起来之前别无二致。
“弄了一身灰。”
纯子掸了掸衣服,再用手绢擦干净手。
“吓坏了吧?”
“嗯……不过挺刺激、挺好玩儿的。”
我有点儿被捉弄了的感觉,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纯子则再次拿出杯子,问我:“喝吗?”
“不喝了……”
我早已没有喝酒的精神头儿了,一心只希望从这个让人吓破胆的地方尽快逃出去。
“我们走吧。后门被锁上的话,我们就出不去了。”
“真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得在这儿过夜了哦。”
“别开玩笑了。”
我大吃一惊。要真的出现那种情况,我们家里会闹翻了天。可纯子却一副满心欢喜的模样。
“刚才那是值班老师九点钟的例行巡视。”
借着月光,我看到活动室墙上的时钟正好指向九点十分。
“走吧!”
我们把喝剩下的威士忌倒进下水池,用水壶里已经冷却了的水洗了杯子,然后放回原处。这样即便“欧巴”他们明天来这里也不会发现我们曾经在这里幽会过。
“说不定老师还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呢,我们走路要小心一点儿……”
我牵着纯子的手下了楼。楼下和连接教学楼的走廊里都不见一个人影。
走廊里通向校园的那扇门白天开着,但到了晚上也都被关上了。而我们只有从这里到操场,再由操场边上学生出入专用的后门出去这唯一的一条途径。我们快步从操场边上穿过去,来到后门。后门那两扇对拉的大木门还没上锁。我从内侧使劲儿把门拉开。随着沉重的木门开启声,门被拉开了一条三十厘米宽的缝儿,从那里可以看到雪后的夜空。
“快出去!”
我的话音未落便听到操场尽头传来一声严厉的吆喝。
“谁?”
紧接着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兜头照在转回头去的我的身上。
“快走!”
大门的空隙只够一个人通过,我赶紧推着纯子的后背催促道。
“再见!”
纯子轻声说完便侧身从那个空隙挤了出去,像只兔子似的快速朝雪的世界狂奔而去。而正准备随后跟出的我却已经完全暴露在手电筒的光柱下。
“是谁?”
我只好放弃了逃走的打算,等待拿手电筒的人走过来。我安慰自己,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可以找借口蒙混过去。同时我也为自己能够让纯子单独跑掉而心满意足。那束光柱已经迫近距离我三米远的地方,准确地罩住了我的头。
“咦,这不是田边君吗?”
濑户老师很困惑似的看着我。
“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学校?”
“我想起来忘了关图书馆的门,就回来了。”
当手电筒的光柱越来越迫近的过程中,我勉强编好了这个故事。
“这是图书馆的钥匙。”
“是这么回事呀。”
濑户老师一边从我手上拿过钥匙一边仍疑惑地盯着我。我则拼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已经这么晚了,赶快回家吧!”
“好。”
我敬了个礼,转身走出校门。刚下过雪的地上有一串儿新的脚印伸向前方。
那是纯子逃走时留下来的。我一步步踩着她的脚印迈步向前。过了一会儿,听到身后传来校门关闭的声音。
清新的积雪,皎洁的月光,令我的视野非常开阔。可是却遍寻不到纯子的身影。
不知道是因为她家离学校近,她这会儿已经到家了,还是她又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总之,月夜已经吞噬了纯子,只留下一片寂静。
六
札幌的二月份比一月份下雪还多,西高东低的冬季气压槽分布到了二月份渐渐开始势力减弱,而压过来的低气压则取而代之,带来较多的降雪。不过,这同时也缓解了冬季的严寒,虽然春天还比较遥远,但似乎已经让人看到了春天来临的脚步姗姗。
从十二月起就被积雪覆盖住的操场上在进入二月后积雪量进一步增加,靠近西侧夏天里修建花坛的一角竖着的积雪测量表标柱上的80厘米刻度线几乎都快被埋住看不见了。每次下过雪后都会融化掉一部分,堆积下来的雪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所以如果按照每次降雪量累计计算的话,积雪厚度应该远不止两米。
整个冬季我们几乎都不用操场。不过当男生们对室内体育场打排球或篮球感到厌倦的时候,他们偶尔也会跑到操场上去玩玩儿所谓的雪中橄榄球。这时候,他们就会用他们的脚把操场上的积雪踩实。只是过后再下一场雪的话,整个操场边又恢复白茫茫一片了。
在大雪覆盖的操场上,只有一条斜向的仅够勉强一个人通过的小径却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畅通的,即使下再大的雪也无法将其封锁。那是因为住在操场对面方向的学生们完全按照三角形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的几何定律,自然而然踩出来的一条上学捷径。
我们班教室在二楼,从窗口望出去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条小路。雪后的清晨,我们喜欢从窗户里探头出去看从那条路上过来的同学们。有时候还会发现在那条小路上很规律地排列着戴着黑帽子的男同学的头和留着长头发的女同学的头。
“你们要迟到啦。快点儿吧!”
“赶快跑吧!教导主任已经从办公室出来啦!”
教室里的学生冲走在雪中小径上的同学们喊着、催促着,就这样从窗户往外看便可以基本搞清楚每天上学谁来得早、谁来得晚。
刚下过大雪的第二天早上,我们管第一个沿着那条小路来上学的学生叫“除雪车”。后来的同学沿着由“除雪车”辛辛苦苦踩出来的足迹前进,积雪逐渐被踏实、踏宽,最后便再恢复了那条小径的原貌。我从来没有那么早到校过,所以也就从来没见过当了“除雪车”打头阵的同学是怎样从那里经过的。不过我估计每次抽中这支倒霉签儿的恐怕都是做事比较认真的女同学们。
而就在高二的那年冬天,我们学校决定搞一场雪雕比赛。这项活动的具体方式就是每个班在操场上做了一个雕然后由老师当评委对大家的作品进行评比。
札幌的冰雪节是从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年)开始举办的,因此从历史年代上来看,我们学校的雪雕比赛比它还要早一年。当然我们学校同学所做的雪雕都是靠用铁锹一点点把雪堆起来以后做的,高度顶多不超过三米,规模和现在的札幌冰雪节根本无法相比。现在札幌的冰雪节可是动用自卫队的力量建成的十多米高的大型雪雕。
不过尽管我们学校的雪雕规模比较小,但做起来却也是相当不容易。
二月份我们班召开班会的时候也讨论了由谁牵头做雪雕这项议题。与其他班级进行的热烈讨论不同,我们班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因为我们班很简单,那就是由时任纯子牵头,具体构思也完全由她决定。
纯子痛快地答应下来了,不过她对于这项决定既没有表现出格外的高兴,也没有表现出不情不愿的态度。好像由她承担这项任务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然后就是说好在必要的时候,大家自愿去配合她的工作。
做雪雕的具体工作步骤就是先堆雪做一个一米见方的台座,接着再往台座上堆雪做一个足够做一个大雪人的雪堆,然后再用铁锹和铲子从雪堆的外侧削削补补,将其雕塑成像。
纯子准备做的雕像是罗丹的《接吻》,她的这一方案在班里虽然也引发了一番争议,有人说这个题材不太符合高中生的形象,但由于是纯子这位艺术家牵头做,班主任户津老师还是批准了这一方案。
第二天开始,课间休息以及放学后便有五六个男生从家里带来铁锹开始堆雪。堆完以后临回家前再往上面倒水,这样一来等晚上结冰以后再雕塑起来就可以比较容易些。
跟着纯子一起做雪雕的男人们,要么是情愿作为纯子的仆人听她使唤的,要么就是把这件事情看作是班集体的荣誉认真参与的,他们在纯子的指挥下堆雪、铲雪。
只是这些人鼓足干劲、努力工作也只是最初的两三天,从第四天开始去帮忙的也就只剩下两三个人了。看样子他们对于只是听命于纯子、给纯子打下手这项工作也开始厌倦起来了。
自从开始制作雪雕以后,纯子放学以后也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当中去,不再往图书馆跑了。和其他班级多人参与、热热闹闹的工作情形完全不同,我们班只有纯子一个人身穿红色大衣趴在雪堆上,独自一人专心致志地进行着雕塑。这种时候,她的模样显得是那么孤独、寂寥。
尽管如此,经过五天的精心制作之后,已经大致上可以看出那尊雪雕的轮廓了。那是两个面对面相互拥抱在一起的人“接吻”的形象。
到了这个阶段,依旧是纯子独自一人在工作。因为现在别人去帮忙反而会显得有些碍手碍脚的。不过毕竟还是需要有人帮她往雕塑上泼泼水、递递雪什么的。可是那些原定要去帮忙的男同学们却往往临阵脱逃,最后只剩下吉田和山寺两位做事认真的同学还不时过去帮帮忙。只有他们在的时候,纯子才得以勉强专注于雕刻而不至于分心。
既然在班会上大家说好了要去帮忙,干到一半就退缩实在太不像样子,必须得有人去协助她工作才对,可是我虽然明知如此却一次都没有去。我只是从教室窗口向外望着独自一人在冰天雪地里努力工作着的纯子的身影,然后若无其事地背起书包回家去了。
我到现在仍然弄不明白当时自己的心态。但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那就是我那么做绝对不是由于简单的想要偷懒。
说实在的,首先我对于“接吻”这一题材就感到害羞。我总觉得我要是去和纯子一同进行这一题材的创作,那就太厚颜无耻了。虽然没有人知道我和纯子之间发生过的事情,这种说法有些牵强,但是在我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感到胆怯。再加上我对于像个小喽啰一样听命于纯子去工作这种形式本身也略觉无趣,尽管我也清楚纯子是大家公认的艺术家,在绘画、雕塑方面的天赋远远在我之上,正因为是这样,我们才把这项工作全权交给她去负责的,事到如今不按她的指示去做于理不通,但我依然不愿意对她唯命是从,觉得那样做太有损我的男子汉形象。
随着工作的进展,随着人们对纯子认真的工作态度以及她作为艺术家不同凡响的工作成果的评价不断提高,我的这种出于男子汉自尊的固执心态越发变得顽固,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去帮她的忙。
对于我的这种态度和做法,纯子什么都没讲。她只是时而用探询的目光看看我,仿佛要看透我的内心深处一样,然后照样一放学就马上到操场上去继续她的工作。在临近评比的一个星期里,我们就在这种别别扭扭的气氛中度过,相互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进行评比的前一天,天气非常冷,气温至少低于零下十五度。空中笼罩着灰色的云层,云层很低,夹带起北风横扫过学校的操场。
放学以后,我从教室的窗口向外看,在最右边的白色雕塑处今天依然只有纯子一个人在默默工作着,连平时去帮忙的吉田和山寺也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看到确实没人帮忙,我突然特别想过去帮她一把。无论最后评比结果如何,今天都是最后一天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工,不过我知道在她最后完成工作之后都必须在雕像上泼上水浇固冻牢才行。而这最后一项作业对于女孩子来说未免太艰苦了。
我打算下去帮她了,下去跟她说一声“我帮你”就好了。虽然不好意思,但机会仅此一次。我鼓励自己说“去吧”!
不知道是否出于偶然,就在我下定决心准备行动的那一刻,纯子回头望了一眼我所在的教室。虽然只是一瞬间,但纯子确确实实看到了我。我们俩的视线在空中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只是由于对上了纯子投过来的视线,我准备过去帮忙的热情便毫无来由地迅速丧失殆尽。
不过我又对自己不去帮忙反而在窗口支着腮帮子看热闹这种做法感到后悔了。我心里明白自己做的事是错的、不应该的,我想马上过去向她道歉。可实际上我采取的行动却又与我的真实心情恰好相反。因为我接下来的举动就是双手插进裤袋里,兴高采烈地吹着口哨晃到图书馆去了。
过了不到十几分钟,宫川怜子慌慌张张地跑到活动室来了。
“纯子吐血了!”
“吐血?”
“对呀,她吐血了。”
“在哪儿?”
“现在还在雕塑上。雕塑都染红了。”
我一把推开靠门口站着的宫川怜子,一口气跑下楼去。
在宽敞的操场上,只有一尊雕像上一个人都没有。等我跑到那里的时候,大概有十来个同学围在那儿,忐忑不安地向上边望着。
“出什么事儿了?”
我大口喘着粗气,问其中一个同学。
“时任君刚才就靠在那个地方吐血了。”
隔壁班的一个男同学指着雕塑说。
罗丹的雕塑是一男一女相拥在一起。女的微微扬着头,上身微微向后仰着,接受着男人的亲吻。就在被拥抱着的女人丰满的胸部染着鲜红的血色。可能是已经被吸入了雪中,那块红色不足一个巴掌大,周围还有飞溅起来的一些细小的红点儿。
在白茫茫一片的操场上,那块红色是那么小,却又是那么鲜艳夺目。
后来当别人发现纯子死于阿寒湖的时候,纯子身穿红色大衣,她身边散落着红色的手套、红色的“光”牌香烟盒,正好形成了与这雕塑上的血痕相同的画面。
“我们大家都没注意,所以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太清楚。只是当我们无意中回头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好就趴在那里,就是那个女人雕像的胸部那里。”
“雪铲已经从她手中掉下去了。看到她脸贴在雕像上一动不动的,我们这才感到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儿。”
隔壁班的男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述说着当时的情况。
“那她现在在哪儿?”
我声音嘶哑地发问道。
“正好赶上笹森老师过来巡视,看到这种情况就赶紧把她背回家去了。”
“……”
“这几天这么冷,可能她的病又恶化了吧。”
操场已经被暮色所笼罩。我望着创作者已经消失不见的雕像发呆。回想起刚刚纯子还在那儿回头看我的情景,我不知道那时纯子为什么会抬头看我那一眼。总之,那会儿纯子确实就在那里和我对视过。雕像上留下来的那一点红色更雄辩地证明了她确实曾在那里存在过这一事实。
可是现在,雕像上全无一人。离最后落成只差一步的染着鲜血的雕像默然地伫立在寒冬中,显得那么困惑无奈。
第二天清晨开始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到校一看,操场上的雪雕都被刚下的雪给盖住了。学生们都拿着扫帚清扫着上面的积雪,为下午即将进行的评比作准备。当中只有纯子那尊尚未完成的雕像依然披着薄薄的银装,孤立于一旁,仿佛已经被人遗忘了一样。我走近去凝视着昨天被血染红的那一点,而那里也被新鲜的积雪所覆盖,只有特别注意去看才能发现积雪下面隐约透出的淡淡的红。
我已经对那尊雕塑夺魁与否完全失去了兴趣。因为无论纯子创作的雕像水平再怎么高,尚未最后完成也就无法参赛。那尊染血的雕像已经被排除于评比对象之外了。
不用说,纯子从这一天开始又请假不来学校了。
以前就患过结核病,而现在又在雪中吐了血,病情好转自然也就没那么容易。不知道纯子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在校园里。我暗自琢磨,也许会是十天后、一个月后,甚至一直到第三学期结束都说不定。对于完全不具备医学知识的我来说,根本就无法预测事情会是什么结果。
从那以后,我每天往返于学校路过纯子家门前的时候,都会去想象纯子脸色苍白、闭起双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道阴影的面容。虽然在我的头脑里纯子的形象一直都显得很成熟,但此刻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却是那么温柔、可爱。尽管我无法去看她,但这一形象带给我很大安慰。
不过这并不等于说我如此便满足于无法与纯子相见的状态中。如果可行的话,我特别想去探望一下她的病情,特别想当她的面对没有去帮助她工作这件事表示道歉。我想告诉她,我并不是存心不去帮她,而是因为喜欢她又不善于表现自己的情感才闹别扭没去的。
但是我却没有主动上门去看纯子的勇气和自信。我怕因为我去看她会使她的家人感到意外,进而给纯子添麻烦。而且我敢肯定,在纯子身边一定有比我更成熟、更有成就的人们陪伴,这是我所远不能及的。在这种时候我只有故作冷淡才能勉强维护住我的自尊心。
过了半个月,到了二月下旬,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去找宫川怜子打听她的情况。而这时我问询的方式也与我的本意恰好相反,我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的一句话。
“只不过吐了点儿血而已,她竟然休息这么长时间。”
宫川怜子看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意外地问:
“俊,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什么叫真的不知道?”
“纯子现在住进了协会医院呀。”
“什么时候住进去的?”
“已经有十天了吧。”
“那她的情况相当不好,是吗?”
“不过听说她很快就能出院了。”
“都吐血了,那么快就出院行吗?”
“我也不知道。”
“她身体虚弱,不好好保重可不行。”
我说话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许多。不过宫川怜子只是望着窗外纷纷飘落的雪花,什么都没说。
宫川怜子当时保持沉默是出于不愿伤害到我的“好意”,而我了解到这一点却是在五年以后我与宫川怜子在东京重逢的时候。在那之前,我一直认定她是个说话不得要领、故作矜持的女人。
虽说当时我只有十七岁,但本应该不至于愚钝至此的。之所以表现得如此呆滞,完全是由于我只能以纯子与自己的关系这一角度出发去看待纯子所致。
不过反过来也可以说,正是由于我的愚钝才使我获得了心理上的安慰。我当时了解纯子的程度不用说完全彻底,哪怕只了解到和宫川怜子同样的程度,我肯定无法体验到初恋的幸福。正因为我的单纯和愚钝,在我的青春时期才能心无旁骛地对这段关系感到自我满足。
七
的确如宫川怜子所说的那样,三月初纯子就返回学校上课了。从她创作雕塑吐血那天算起来,正好过去了三个星期。
时隔这么久再见到纯子的时候,我发现纯子的脸颊较先前略显消瘦,头发颜色更淡了,已接近金色。我心想一定是由于吐血消耗太大的缘故,才夺走了纯子圆润的脸蛋儿以及头发里的色素吧。
班里其他同学也都以若有所感的目光远远地注视着这位久别重现的少女。因为他们对于把全班做雕像的重任都推给了纯子一个人这件事感到内疚而不敢近前,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们不愿意去惹纯子不高兴。
暂且不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判断,纯子这么长时间休假在家,现在刚回来上课,但总的来说,纯子依然是班里的女王。
看到纯子我一直担心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主动接近我,对我表示出友好、亲切的态度了。因为无论理由如何,在她雕塑雪雕的过程中我所表现出的态度都是无法取得她的原谅的。
但事实证明,我的这种担心完全是多虑了。
因为她上学来的第一天,午休的时候她就走过来悄声对我说:“今天晚上六点到那个房间去吧。”
所谓“那个房间”,指的就是图书馆的活动室。
我有点儿不敢相信她的话。她刚出院第一天来上学,怎么可能晚上再从家里溜出来呢?可是到了我们约好的六点钟,纯子却像以前一样无声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的病已经没事了吗?”
两个人单独见面之前我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跟她说,可实际见面之后我首先说出的却是如此平淡无奇的一句话。
纯子点了点头,坐到靠门口的椅子上,掏出一支“光”牌香烟点着火。可能是由于病刚痊愈的关系吧,她白皙的脸庞更显苍白,略显消瘦的脸颊上透出不属于少女的妖艳味道。
“我原本想去看你的……”
“那就来好了。”
“可是我不认识你家里的人。而且我怕还会有其他人在。”
“在也没关系呀。”
“上次你做雪雕的时候,我本来想去帮忙的……”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倒是你,一直都还好吧?”
“还好,就是很无聊。”
“为什么?”
“因为你没来上学。”
“是吗?”
听到我勉强说出口的近乎于爱的表白,纯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熄掉香烟,来到我面前。
“哎,吻我吧。”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纯子得的病是结核,而且三个星期前刚刚吐过血。
我凝视着眼前的双唇,在她苍白的脸色衬托下,她的双唇显得格外艳丽红润。
会不会传染上结核病?
一丝疑虑掠过我的脑海,但我的犹豫片刻即逝。
“快呀!”
当纯子微微嘟起双唇的瞬间,我已经主动吻住了她那过于红艳的柔唇。
我们激情无限地拥吻在一起,我心中的疑虑也随之消失无踪了。现在我的心中已经完全没有对染病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渐渐蔓延开来的自暴自弃的情绪。管它会怎么样呢,我豁出去了。唇舌轻轻纠缠、牙齿微微碰撞,纯子身上的结核病菌确定无疑地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来。少年沉醉在甜蜜的想象之中,连同纯子的美貌以及体内潜藏的恶魔一并接受下来吧。想到如此一来我真的和纯子融为一体了,我便激动不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喘息着分开了双唇。可能接吻使纯子感到疲惫了,只见她坐到身后的椅子上,双臂无力地自然下垂。
温润湿滑的感觉仍然留在我的嘴唇上。我想擦拭一下,想喝口水漱漱口。因为当我们分开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患病的恐怖。
但是我不仅没有漱口,连擦都没去擦。因为我知道如果我那样做的话,只能令纯子感到悲伤。我咽下了混合有纯子唾液的温湿的口水,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到她面前的椅子上。
“你知道我吐了血这件事吗?”
“宫川君告诉我了。”
借着积雪反射进来的微光,我看到纯子听到这话后轻轻笑了。
不知道是否这件事情成为了契机,总之我们之间的恋爱关系再次迅速复原。
纯子给我写信,我也给她写信。午休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放学以后又到图书馆相见,夜晚则不断偷偷拥吻、亲近。随着春天的脚步临近,我每天也会像所有陷入热恋中的少年一样得意洋洋而又小心翼翼。
纯子丢失了我给她写的情书那件事就发生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得以恢复后的第三学期临近结束的时候。
“糟了,你给我的信不见了。”
下午第六节课下课后,纯子在通往图书馆的走廊里告诉我说。
“我放在信箱里了,你没拿到吗?”
我们称图书馆楼梯旁边那张旧桌子的抽屉为信箱,约好把给对方写的信先放在那里,然后再由对方去取。
“我昨天午休的时候去取出来了以后就夹在这本书里了。”
纯子把手里那本《世界美术全集》中的一册翻给我看了看。
“我把信夹在这里,然后就回教室了。等上完课想拿回家去看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了。”
“不会是掉在教学楼的楼道里了吧?”
“我是书背朝下拿着的,应该不会掉才对。”
“会不会掉在你家里了?”
“我也找了好半天,还是没找到。”
“你在教室上课的时候,是把这本书放在课桌里的吧?”
“是啊,就是茄子和灯笼的课上。”
茄子是生物老师的外号,灯笼则是绘画老师的外号。
“茄子上的是生物课,没有移动教室。上灯笼课的时候,我去绘画室了,书就放在课桌里没带。”
“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被人偷走了呢?”
“应该是练习写毛笔字的那一组用我们班教室来着。”
如果是闲置无人的教室倒也罢了。教室里有老师还有同学,我想不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打开别人的书桌,从里边的书中偷走情书。
“上灯笼那堂课的时候,我真想溜走不上了。如果不去上那节课,就可以早点儿发现信没了……”
担任绘画课教学的保田老师因为纯子在上自由题材绘画课的时候画了一张全幅的灯笼图而严厉地批评过纯子。
纯子知道保田老师对她不满,所以很少去上他的课。而且纯子也曾经抨击过保田老师说,像他那样拘泥于具体实物形象作画的方式是属于没有才能的人所为。
“这可真是怪事。”
“我还没来得及看呢。你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写了很多呀。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本来想好好看的……”
“如果捡到那封信的人能把它和垃圾一齐扔掉最好。上边可是写着我的名字的。”
“不是只写了俊一吗?”
“是写的俊一致纯子。”
只凭这样的落款别人会不会想到是我们确实值得怀疑。不过因为那是一封情书,大家肯定会很感兴趣的。
“这可麻烦了。”
署名比较成问题,而其中的内容更加令人担忧,因为我在信中还写了“想起我们的拥吻”等字句。
“如果被校方发现了,说不定会被勒令退学呢。”
“高中生谈恋爱又不是什么坏事。就算写封情书什么的,校方也没道理妄加干涉才对。”
“……”
“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弄丢了信,让你担心了。别生气哦。”
看我沉默不语,纯子温柔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安慰说。
第二天,我在学校一直注意着别人的目光。只要哪个角落里有两三个人凑到一起说悄悄话,我便会十分警惕地关注着那里;只要听到别人轻笑出声,我便会怀疑他们是在谈论我们俩的事情。不过到最后我也没看出来他们当中有谁当真知道我们的秘密。
“咦?好像没人捡到那封信呀。”
“也许掉在路上被雪埋住了。”
过了一个星期也没发现什么特别变化,我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可是没想到,这件事情的影响却在完全出乎意料的地方显现出来了。
又过了两天,上完第四节课后,班主任户津老师对我说:“回头你到教研室来一趟。”
户津老师担任我们班的语文课教学,他的办公桌位于最里边,和其他语文老师在一起。我绕过教研室中央的火炉来到户津老师面前。
“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是你呀……”
户津老师一看见我马上拉开办公桌中间的抽屉,从一堆资料下面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片。
“你还记得这个吗?”
看到他把纸片拿到手里的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那正是一个星期以前我写给纯子的那封信。
“写得不错。有两个地方有错别字,我已经帮你改过来了。”
我低垂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感到自己已经面红耳赤,简直就像要着火了一样。
“这种东西丢了可不成。小心点儿收好了。”
“……”
“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深深施了一礼,拿着信逃也似的离开了教研室。
我直接回到教室,立刻把纯子叫到楼道里,告诉了她这件事。
“会是谁交给老师的呢?”
“不知道。”
我像一只负伤的困兽一般低声说。
“竟有这么差劲儿的人。”
“真够糗的……”
“不过既然这封信是在老师手上,那么应该只有见到它的那个人看过。而且那个人说不定根本没弄清楚那是我们的东西,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交给老师的。总之,信已经回来了,这不是挺好吗?”
没想到纯子会这么乐观地安慰我。但是我仍然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一般心情沉重,难以释怀。
白昼渐长,操场上深深的积雪也逐渐在减少。由于大气不稳定,二月还时而会有暴风雪袭来。不过进入三月以后,势头明显减弱,倒是南方吹来的微风带来了温润的雨水。
稍早前抓在手上还会从指间散落而去的雪粒,现在也变得湿气较重,用手掂掂便可感觉到相当有分量。阳光吸去了积雪中的寒气,积雪的表面虽然看起来依然柔软、丰润,但是却已经因为含有更多的水分变得像镜面一般明亮耀眼,而且下面也已经可以看到有些地方积雪融化后形成了空隙。在明媚的春光里,山脚下以及田野里随处可闻沙沙的声音,那一定就是这些空隙上方的积雪陷落时发出的声响。
三寒四温,春天的脚步虽然姗姗来迟,但毫无疑问,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已经来临。
三月中旬,我们学校利用五天时间进行了高二阶段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考完试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就要放春假了。
我们站在时隔四个月后重新裸露而出的大地上,相互问询、议论着考试结果。有的题押正了,有的题押偏了,也有的题不会做只是胡乱画上个圈却蒙对了。街道上的路面几乎都裸露出来了,只剩下北侧的墙根儿下以及小胡同里的积雪仍保留着一丝冬天的痕迹。曾经一度白茫茫一片的操场上积雪量也迅速减少,那条冬天里只能单排人行走的雪中捷径首先露出了黑黑的地表。
阳光较强的时候,裸露着地表处的小径周围会形成一层霭气,中午到傍晚这段时间里能够明显感觉到小径两边的裸土部分在不断加宽。两个月前只是在积雪中露出一个尖儿的积雪测量标杆那里的积雪现在也基本上融化了,只剩下标杆根部还有一些积雪,这样一来反倒显得标杆个头颀长。
考试一结束我们就真的变得无忧无虑了。虽然我们也明知道马上就将迎来三年级的生活,而且还有接踵而至的高考复习等麻烦事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我们,但我们并没有那种紧迫感,觉得这些事都还早着呢。
相比较而言,我们高中时代最后一个春假却已经摆在眼前了。
在考完试后一个刮着南风的夜晚,我和纯子在图书馆会合后,一起朝山脚下走去。
两个月前,我就是在那里等着纯子冒雪跑过来和我相会的。高高的白桦树直指夜空,而更遥远的夜空中随着春天的临近,星辰已经较冬天有所减少了。
我身穿短大衣,而纯子仍身穿她那件红色大衣。我们都把手插在衣袋里,没戴手套。
我们继续漫步却没有特别交谈。虽然不说话,行进的步伐却非常一致。住宅区的街道上只有街灯投下的光亮,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在黑暗的道路两侧,偶尔还有残留下来的积雪。只有经过那里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周围空气的凛冽,会令人意识到冬季尚未完全过去。
来到山脚下的时候,我感受到夜晚的空气中充溢着春回大地的气息。眼前隐约浮现出山体的轮廓。走到这里,周围住家的灯光已经相当稀少,更衬托出夜色的黑暗。
“俊……”
纯子忽然怯生生地止住了脚步,紧紧贴靠在我身上。
“怎么了?”
我用双手捧起纯子扎在我胸前的头,纯子白皙的脸庞上那双大而黑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我。
“冷吗?”
纯子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你知道吗?”
“什么?”
“你感觉不到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吗?”
“可怕的事情?”
纯子点了点头,然后好像要仔细辨别什么声音似的望着道路远方。黑暗中我只看见路旁残留的积雪那白色的影像。
“晚上雪也照样会融化呢。”
的确,初春的微风确实也给我带来这种感觉。
“吻我吧!”
“为什么突然一下子……”
“我好害怕。吻我!”
我依然无法理解纯子的情绪,不过还是凑过脸去。
“再使点儿劲儿,再使点儿劲儿……”
纯子一边喘息着一边使劲儿吻着我。最后当她开始轻轻转动舌头的时候,她的颤抖才终于停止了。
八
四月,新学期开始了。
在那之前,二年级的最后一天,我们提交了各自希望在三年级选修的科目,新学期将以此为参考进行排班。
除了英语、语文等必修课程外,其他科目都是按各自喜好自由选修。我和纯子都选了相同的科目,社会科学方面选的是人文地理,理科选的是地理学,数学则选的是代数Ⅱ。我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考虑到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就在一个班,而且现在也都选修同样科目的话,那么到三年级的时候就可以还在一个班里了。
可是新学期开学后一看排班情况,结果却完全事与愿违。我被分到了一班,而纯子却被排到了九班。三年级一共就有九个班,我们俩正好被分到了两个极端上。
我对此深感失望,终于认识到这种分法纯粹就是老师的阴谋。肯定是情书事件在排班问题上造成了影响。
纯子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我们作为当事人感觉并不明显,但似乎周围的人对我们的关系存在各种各样的议论,至少老师们认为我们的关系需要严密监视和控制才行。
我原本想就这一问题找以前的班主任老师理论一番,指出这种排班方式不合理。但是宫川怜子以及我的好友桥本他们虽然也都和我选修了同样科目,却同样也被转到九班去了,倒也不是只有纯子一个人被强行分开,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我再去找老师理论,结果只能适得其反,反而会暴露我和纯子之间的关系,我也就只好作罢了。
一班和九班的教室位于长长的“3”型走廊的两端,尽管选修的科目完全相同,我们平时也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上课。
这样一来我们能够见面的机会就只有放学后到图书馆活动室里去的时候了。可是纯子本身并不是图书部的成员,与图书部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出入图书部太过频繁也会令人起疑。如果纯子请假不来上学的话,我们就会完全失去联系。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忧心忡忡。
最后我们能够采取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更加频繁地利用那个旧桌子的抽屉交换信件了。
在各方面交往条件都进一步恶化的形势下,唯一令我感到欣喜的就是利用学校组织学生出去旅行的机会,我有希望在东京与纯子见面。
我们学校组织的学生旅行一般安排在升入三年级后的那个春天里进行。具体内容就是利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到东京、京都、奈良等地转一圈。这样安排是由于校方考虑尽快安排完这项活动后就可以让我们静下心来准备高考了。
俗话说“苦尽甜来”,但我们知道我们所面临的形势与此恰好相反。令人郁闷的复习考试阶段就在前面等待着我们。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愿意为早晚会来到的灰色季节而苦恼,反而希望趁现在及时行乐。
四月十日,我们在冰雪消融的札幌车站前集合,一起登上了南行的列车。虽然山野田间还有些积雪未化,但我们的目的地是南方,所以大家都脱掉了厚重的大衣,只带上了一件较薄的外套。
三年级九个班共分成三批,纯子则一个人单独行动,比我们这批人先行到东京去了。
纯子起身去东京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图书馆见了面,定好了在东京的行动计划。
“你们是十四号到东京吧?我那天有事儿没办法见面,不过十五号下午我会在上野的美术馆里。你到那儿去找我吧。”
“我一个人能找到吗?”
“肯定没问题。到了那里你就到女画家美术展的展厅,让负责接待的人到里边去叫我一声就行了。”
我有些担心,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东京,我一个人是否能找得到那里。不过纯子倒像是毫无疑虑似的,很开心地说:“在东京不用担心被别人看见,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一起了。”
纯子的话平复了我不安的心绪,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点头表示赞同,暗暗给自己鼓劲,“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在京都、奈良、大阪等关西地区转了一圈以后,我们坐夜行车于十四号一大早抵达东京的时候,天空中正下着小雨。在阴冷潮湿的细雨中,我们坐游览车在东京都内转了转。第二天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我拒绝了朋友的邀约,等大家都出门之后,一个人去了上野。
雨虽然已经停了,但可能还是由于昨天那场小雨的关系,上野山上的樱花飘落了满地花瓣儿。不冷不热,温度适宜,但令人郁闷的云层却低低地笼罩住了春日的天空。
我按照预先看地图的印象,一边问路,一边朝美术馆的方向走。从上野车站走来,路途比原来想象的还要远,不过走在陌生的道路上自有一番不同寻常的乐趣。
当我终于在正前方看到一栋褐色建筑物的时候,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到美术馆这种地方看画展,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站在远处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走近前去,向招待处的人报上了纯子的名字。
“请您稍等。”
接待处的女士跟身边的人交代了两句什么,然后便消失在展厅里。
过了几分钟,纯子走了出来。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纯子竟然穿着校服。她从来没有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穿过校服。在这种地方看到她穿校服的形象感觉很怪异。
“这里好找吧?”
“还好啦。”
“我一直在等你。今天晚上晚点儿回去没问题吧?”
纯子完全不在乎接待处的人正看着我们,也不介意她说的话会被人听见。
“旅馆的晚餐时间是在七点钟左右。”
“别管那些了,不回去吃就是了。今天报社要求我非穿校服不可,我现在得回去一趟换衣服。你跟我一起到我住的旅馆来吧。”
纯子说着便率先快步沿着樱花不断飘落的街道朝车站方向走去。
纯子住的这家旅馆位于临近上野的御徒町。
在旅馆正门我正犹豫是否该随她一块儿进去,纯子却已经脱掉了鞋子跨了进去。然后催促我说:“快进来吧。”
我看了一眼右手那边的账房,对那位看起来像是这里老板娘的上了年纪的妇女轻轻点头示意后,随着纯子走了进去。
要说起旅馆,以前我也就知道这次学生旅行过程中经过的地方。和我们那间大家被褥相连、无处落足的大通铺相比,一个人独占一套房的纯子显得那么格调优雅、奢侈无度。
纯子住的这套房间除了一个小客厅外,里边还有一间卧室。在这两个房间的窗外还有一个阳台。阳台上放着一组当时很少见的藤桌藤椅。
“我马上去换衣服。你先在那儿歇会儿吧。”
纯子说着拉上了房间与阳台之间的纸拉门。
阳台下边一直到邻家石墙那里为止修了一个小花园。中间还有一个葫芦形的水池。这里也种着樱花树,黄昏的暮色中花瓣儿飘落到水面上。不知道是这家旅馆没住其他客人,还是客人都出去了没回来,总之,四周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在这宁静的气氛中,我的听觉变得极其敏锐,就连轻微的衣物摩擦声以及拉拉链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我知道她现在已经脱掉了学校的制服,身上只剩下内衣内裤了。
正当我为了摆脱这种想象造成的困窘而猛吞口水的时候,却听到纯子从里面招呼我道:“俊,你要不要过来?这边看花园很漂亮。”
阳台沿着房间走势呈“L”型转向右边。纯子说不定没有拉上那边的纸拉门正在房间里换衣服吧?从我这里也能看到花园,可她偏偏叫我到那边去,这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呢?不对,我不该胡思乱想,也许她这么说并无他意。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纸拉门被拉开了。
“你干什么呢?”
纯子虽然已经穿好了深蓝色的裙子,但上身却只穿着花边内衣,右手拿着衬衫走了过来。
“啊,这边可以看到水池呀……”
纯子站在我旁边,探出身子望着下面的花园。她身上花边内衣的肩带就在我眼前。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她丰满的前胸。
“有鲤鱼耶。”
纯子说着开始穿起衬衫来。她先伸进去左手,再伸进去右手。看着她的动作,我可以看到她腋下淡淡的腋毛。在暮色笼罩的房间里,花边内衣中溢出的前胸,白皙得近乎透明,而正中部分形成的深深的乳沟,令人联想到她胸部的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