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皇要给她解除与齐云的婚约?
在听清皇帝充满温情的提议后,穆明珠一颗心再次高悬起来。
此前母皇把这桩婚事当成胡萝卜,诱使齐云这头矫健好用的骡马走上母皇所希望的道路,是很聪明的举动。
因为穆明珠乃是公主之尊,在穆明珠强烈抗拒的情况下,只有皇权的威压,才能令她不得不与齐云结合。除非改朝换代,齐云自立为王或做了新朝重臣,只要大周还在皇帝穆桢的掌控下,只要穆明珠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殿下,齐云要实现心愿的唯一途径,便是走皇帝给他指明的路,换得皇帝御赐的婚约。
但在这次大梁犯边之后,齐云主动上奏,愿往前线去效力。他不再是从前十二三岁,情意初动的少年。他做过了黑刀卫的都督,也尝过了权力的滋味。在皇帝的视角看来,昔日懵懂的少年已经知道了主动揽权,要掌控齐云这孤臣,一桩婚约大约已经不是那么必要,反倒是皇帝能给出的权力才是关键。
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存续这段婚约,对于皇帝掌控齐云来说,已经意义不大。
因此皇帝穆桢有余裕以解除这桩婚事来试探穆明珠。
在入扬州这一个月之前,穆明珠憎恶这桩婚约,乃是人尽皆知之事。
此时皇帝穆桢主动提出要给她解除这桩婚约,固然可以是见女儿重伤归来、触动慈母心肠,但另有一种叫穆明珠毛骨悚然的可能——那就是母皇对她与齐云的关系起了疑心。
凡做过的事必留下痕迹。
若母皇全力彻查她与齐云之间的来往,那么非但她,就连齐云都要万劫不复。
她唯一能倚仗的,乃是母皇在内对她求稳,在外要用齐云为将。
只要这疑心不是到了近乎确凿的地步,想来母皇不至大动干戈。
穆明珠眼下最危急的事情,便是切实打消母皇对她与齐云的疑心。
万般思量,不过两息痛哭之间。
穆明珠好似哭的懵了,一时没反应
过来,愣了愣,才抬起蓄满泪水的双眼,有些迟疑地看向皇帝穆桢,哭过后的嗓子低哑道:“……当真?”
宛如被天降惊喜砸晕了的孩子。
皇帝穆桢的手还轻抚着她的脊背,含笑道:“君无戏言,自然当真。”她又柔声道:“齐云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朕原本想着你们都是好孩子,凑做一对,也算是天作之合。虽然你从前不喜,只是朕总想着是小孩子脾气,过几年长大了便好了。可是经此一难,朕也有所反思。自古婚姻大事,虽然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关起门来过日子,终究还是两情相悦最圆满。”她说起这些话来的时候,宛如真正的慈母,一心在为穆明珠打算,“若你果真不喜齐云,朕也不忍心要你下嫁于他……”
穆明珠仔细望着皇帝,神色间既有不敢表露的惊喜,又有不敢相信的忐忑,她又低下头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缓缓道:“女臣这次死里逃生,据说是齐都督所救。不过女臣醒来没有见过他,大约是女臣从前对齐都督态度恶劣,他也不愿现身惹得女臣不快。齐都督乃是母皇得力的臣子,想来方方面面都是好的。母皇指婚,也是疼爱女臣……”
皇帝穆桢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穆明珠低着头又道:“其实女臣跟齐都督来往极少,幼时也谈不上讨厌他。只是因为这桩婚约,女臣不愿与他成亲,这才越来越憎恶于他。女臣养伤这些时日也想了许多。从前女臣仗着是公主之尊,对齐都督口无遮拦、行事乖戾,也有许多对不住他的地方。现下他又救了女臣性命,女臣更是无以报答。如今母皇慈爱,愿意给女臣解除了这婚约。只是女臣也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任性,纵然是解除婚约,也该给母皇的臣子留几分体面。若母皇准许,便请召见齐都督入宫,女臣当面谢过齐都督救命之恩,再为从前那些任性之举赔个不是,待到齐都督心中过得去了,便体体面面把这桩婚约解除了。”她娓娓道来,把一个非常希望解除婚约,但因为要为母皇、为
大局着想,而强行压抑走流程,有意表现自己孝心的女臣形象拿捏得妙到巅毫。
一席话说完,穆明珠轻轻抬头,透过朦胧的泪水,有些试探地看向皇帝穆桢。
皇帝穆桢抚着她脊背的手微微一顿,身体后撤,稍微坐开了些,道:“想法挺好。只是不巧,齐云不在建业。”
穆明珠便道:“那齐都督是还留在扬州?扬州来建业,也不过一日光景。”她闭门韶华宫中十二日,唯一见过的外人便是每日为她看诊的薛医官,她不该知道外面朝堂上的动向。
皇帝穆桢看着她,笑道:“看来这阵子真是养伤了。”便告诉她,“齐云已经北上领兵,驻军上庸郡,防范梁国骑兵再度南下了。”
穆明珠一愣,牢记自己此刻的人设,小心望着皇帝,低声犹疑道:“齐都督如今远在边关,为国御敌,女臣却在后面与他解除婚约,是不是于国事……不太好?”
皇帝穆桢思量着,淡声道:“是于军心不利。”
穆明珠便尽最后一丝努力,争取道:“但若不是女臣要解除婚约,而是齐都督主动解除婚约呢?将士们便不容易受影响了吧……”好似她还是很希望解除婚约的,只不过因为担心影响母皇的国事,因此换一种方式、曲线救国罢了。
皇帝穆桢凝视着她,道:“公主有何妙计?”
穆明珠也抬眸望向皇帝,道:“齐都督对女臣并无情意,他一向忠心干练,若母皇能下诏询问婚约一事,齐都督必能体察上意,主动……”她轻声道:“推了这桩婚约。”按照皇帝穆桢的说法,在穆明珠的视角里,她是不知齐云情意的,两人自有婚约以来见面便是争吵,如果不是因为皇帝赐婚,不但她不愿意接受这桩婚事,齐云也是不愿意的。所以她会认为,此时只要皇帝稍加暗示,齐云便会主动请退婚约。
穆明珠不但是坚持要解除婚约,而且是哪怕自己被退婚、名声扫地,也一定要与齐云分开。
皇帝穆桢轻声道:“果真如此,到时候公主面上可不好看……”
穆明珠已经止住哭泣,昂然道:“不过些许
流言蜚语,又岂能伤女臣分毫?”
皇帝穆桢微微一笑,倒是喜她这份豁达勇敢,见她如此坚定要与齐云解除婚约,多半是还惦记着右相萧负雪,又有些难以决断。
皇帝穆桢想了一想,叹了一声,似有些疲累,后仰靠在枕头上,道:“罢了。从前你那几个哥哥的婚事,朕都不曾如此费心过,只留意了这一次,还闹得你们都不快活。朕不再年轻了,也不懂你们的心思,索性就交给你们自己去解决。你私下里跟齐云说好了,寻摸出个退婚的章程来,到时候告诉朕便是。”这也是常理,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很少需要自己一件件去想解决方案,多半是在李思清等人拟定的方案中做选择——当然选择往往是最难的,朱笔落下去,就意味着万千人的生活。
皇帝穆桢这样说,其实便是把退婚一事交给穆明珠去自行处理了,给了穆明珠很大的自主权。
穆明珠自然是“大喜过望”,忙虚弱起身,要叩谢母皇恩典。
皇帝穆桢虚扶她起身,嗔怪道:“咱们母女说话,怎么动辄谢恩请罪的?”便细细问她这阵子吃了什么药,在韶华宫中几时起、几时睡,又看了什么书。
鉴于皇帝案边堆着的那两摞还未批阅的奏章,皇帝穆桢能抽出时间来,与穆明珠“闲话家常”,不可谓不爱重。
穆明珠前世今生加在一块,都不曾与母皇说过这么多“家常话”。
她犹记得这具身体五岁时,她第一次见到母皇,是在一个大型的庆典上。
她作为皇帝唯一的女儿,又是大病初愈,可是也没能得皇帝一句话垂问,只是给宫人领着,跟在两个哥哥身后,隔着长长的大殿,行礼时遥遥望了母皇一眼,便又给宫人领下去了。
不管是五岁的她,还是现下十四岁的她,都是皇帝穆桢的女儿,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但是母皇对她的态度却变了,变得更加“重视”她了。
这不是因为母皇一夜之间发现自己还有个女儿,而是因为她在扬州闹出来的这场风波,终于赢得了母皇的“尊重”。
穆明珠心里清楚,母皇留她说话不
只是为了表示怀柔的态度,更是因为扬州城内外许多事情还未说透。
但既然母皇已经说过不论朝政、只谈家事,这话题自然不能由母皇提起来。
穆明珠便在皇帝穆桢啜饮蔗浆润喉的谈话间歇,惭愧低声道:“女臣恨不能常伴母皇身侧谈天,只是心中还有一桩密事。”
“哦?”皇帝穆桢抬眸看来。
穆明珠低声恳切道:“这桩秘密干系甚大,女臣不敢隐瞒母皇。”
皇帝穆桢若有所思,站起身来,淡声道:“你养伤日久,也该走动走动——桂魄湖上秋景不错,随朕去一观如何?”
桂魄湖乃是皇宫内的一处人工湖泊,周围遍植桂花,一到秋日,金桂满岸,清香怡人。
湖上水榭四面通透,两人若是在水榭中赏景说话,再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
穆明珠便跟在皇帝穆桢身后,乘辇车往桂魄湖而去,路上理顺着思路,回忆着方才的应对,不曾有什么疏漏,至于桂魄湖边乃止,下辇赶到皇帝穆桢身边,错后半步,跟随而行。
于是皇帝与穆明珠一前一后,登上了桂魄湖中水榭,命众宫人都等候在岸边。
水榭中有早已备好的茶点与已经点燃的香线。
“说吧。”皇帝穆桢负手立在水榭之中,远眺着桂魄湖上莲花凋敝的秋景,不喜其衰败之色,不禁蹙了蹙眉头——因这一向削减宫中用度,表率俭省,这等每日修饰湖中花木的开支便不足了。
穆明珠望着皇帝的背影,清楚这已不再是同她脉脉温情谈家常的慈母,稳住心神,低声道:“女臣在扬州城中查出豪族焦家事涉废太子谋反大案,相关罪证与人证也都已经移交给朝廷。但这焦家亦不过是一名小卒子,其背后竟然更有庞大势力。”
皇帝穆桢仍是望着湖上秋景,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自古以来,这等蓄意谋反之事,从来不是几个人的一时兴起,背后定然是有一股势力的。
穆明珠又道:“女臣原本上奏的内容,只敢说了有证据的部分。还有更惊骇的幕后主使,女臣虽探知了内情,却已无证据,不敢写于纸上呈送母皇,只敢私下
奏于母皇知晓——那扬州焦家的背后,竟是陈郡谢氏。”
皇帝穆桢终于动容。
这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而让皇帝穆桢更加惊骇的,却是穆明珠接下去的话。
“陈郡谢氏,与故章怀太子之孙、现今的歧王周睿来往甚密。”穆明珠沉声道,每个字都吐的清晰缓慢。
“来往甚密?”皇帝穆桢玩味着这四个字。
穆明珠惶恐道:“女臣既无物证,又无人证,却指控谢氏与歧王此等大事,不敢不慎言。女臣今日密报于母皇之语,若是给人传扬出去,谢氏与歧王催逼而来,女臣说不得要以死谢罪。然而事关国本,纵然只是一点可疑之处,女臣也不敢不告于母皇。”
前世的确是谢钧推出歧王周睿,篡夺了皇位。
但穆明珠手中并没有证据。
周睿乃是章怀太子的嫡孙。当初昭烈皇帝生了两个儿子,长子便是章怀太子,次子才是穆明珠的父亲世宗。只是因为章怀太子英年早逝,独子又还在襁褓之中,而昭烈皇帝骤然病故、梁国强敌压境,大周急需一个能主事的成年皇帝,重臣一致扶起了世宗。而后来章怀太子的独子也英年早逝,留下一个遗腹子便是周睿,周睿乃是故章怀太子的嫡孙。在此期间,大周朝中也一直有是否还政于章怀太子一脉的讨论。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世宗几十年的皇帝做下来,等到周睿加冠的时候,朝中拥护世宗的臣子与势力已经压倒了衰微的故章怀太子一派。周睿也知形势比人强,强行出头只会死得很快,因此一向乖顺,俯首称臣。世宗性情仁厚,念着长兄的恩义,待到膝下皇子到了封王就国的年纪,便把周睿也封了歧王,给了他豫州汝阳郡的好地方,乃是富庶之地,当然也有政治上的考量,汝阳临近与梁国的边境,也是防御外敌的第一道防线。正所谓兄弟阋墙而外御其辱,世宗对歧王周睿还是有所期待的。
而周睿的封国汝阳郡,与谢氏的陈郡,同在豫州。
原本昭烈皇帝时,是效仿秦时,皇权一统的。但世宗时,既要仰仗世家之力,又要制衡世家的力量,寒
门的力量不够强大,只能退回去再次依靠宗族的力量,便给膝下诸子封王、放出建业于四方镇守。
这在当下是有效的,然而近二十年后,到了皇帝穆桢掌权的现下,这些在外为王的皇子们,与封国当地的世家士族,来往密切、互为依靠,人脉资源共享,甚至约为姻亲,又成了帝国身体里新的毒瘤。
世宗与穆桢之外的其它后妃,共育有八子三女,三女俱都外嫁不提;而这八子,除去年少病死、穆桢登基时夺权落败而死的,现如今还有五位皇子健在,都于建业城外封王就国。在这五子之外,便是皇帝穆桢膝下还活着的一子一女,一子乃是时年十八岁的周眈,一女便是穆明珠。而不由穆桢所出的这五位王爷,其中年纪最大的,比皇帝穆桢只小三岁,膝下已有孙儿,在封国的势力更是牢固,与当地士族的关系也是可以想见的密切。
此时穆明珠蓦地里说出陈郡谢氏与歧王周睿过从甚密之事,并不算是很出乎皇帝穆桢的预料,只不过当这种关系与谋逆一案联系起来的时候,不由得皇帝不心惊。
皇帝穆桢定下神来,转身看向穆明珠,沉声道:“今日水榭之言,出你口,入朕耳,天地之外,再无人知晓。你只管说。”
穆明珠这才放开来,道:“当初在扬州城中,女臣的部将攻破焦府,生擒住了焦家之首焦道成。谁知却又冷箭射来,要杀焦道成。焦道成临死之际,曾对女臣部将低语,说背后主使乃是谢钧与周睿……”其实当日扬州城内,焦道成只说出了谢钧,甚至谢钧与周睿的关系究竟如何,焦道成恐怕还没有穆明珠清楚。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穆明珠要把这个信息传达给皇帝穆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