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酒店大门时间已经接近凌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可以让人瞬间清醒。她瞪大眼睛,发现大雪早已掩盖了地上所有的痕迹,脚印或者车辙,都被抹去。这里地广人稀,一切都显得格外静寂。她踩着积雪前行,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让她觉得妥贴美好。
夕溪这一走就是老远,莫名的心情也在不断地发酵,但大脑又是完全放空的。直到她在附近发现了另一组脚印,她停步转向侧面,就听到李巍然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些许戏谑似的说:“今天这么辛苦,为什么不早点睡?想什么呢?”
夜已深,他的嗓音却意外的清醒,典型的夜猫子。
雪夜空气清新反衬着他手上明灭的烟火味道更重。
“择床。”她看向他胡乱编了个理由,他一动未动,跟她之间的距离大概有十米,夕溪顿了顿,化解尴尬似的又说,“你不也没睡。”
她陈述的明明是一个事实,李巍然却忽然笑了,他转身将烟头暗灭在垃圾桶的顶端,又笑了一下,在空中呼出一朵白云:“怎么办呢,今晚没有女演员来献身,导演觉得空虚寂寞冷。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非常轻浮的一句调笑,却被他说得正经又无奈。这是娱乐圈的老梗了,说总会有女演员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半夜去敲导演的门,随着导演名气的上涨,这种献身就会变得不计其数。这种情况也许不是没有,但是并非是大多数。然而这个世界上人们最偏爱丑闻,人们习惯于在听到些许风吹草动后,不吝于用最黑暗的人性去揣测别人。李巍然走到如今的地位,关于这方面的桃色新闻,总也不会少。
夕溪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他预料的窘态,而是抿嘴一笑叹道:“原来像你这样地位特殊的大导演也关注八卦新闻,让人知道才真的稀奇。”
李巍然勾起唇角,坏坏地笑:“这种新闻就算是真的,吃亏的那个也是我好不好,谁占谁的便宜还不一定。”
如此自恋,依然是他年少时的样子。这一刻,夕溪仿佛透过岁月看到了那个在图书馆坐在她对面催剧本的大男孩,以学生时代男生少有的纨绔,赢得了女生们无数的青睐。有呼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李巍然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边。夕溪抬头望着他,对他眼神里所表现的情绪不甚明了。不远处,传来枯枝被积雪压垮的声音,“咔嚓”一声,静寂的夜里格外清脆,夕溪晃神,李巍然忽然抬手将她耳边的碎发拨到了耳后。
“夕溪,”他情难自抑地开口,“你有一双很美很美的眼睛。”
他说这话,唇已经向着她靠,气息已经很近很近。
下一秒,夕溪如触电一般,几乎是用跳的,尴尬退后,避开了他的手和他的……吻。她再同他对视,眼中闪过刹那的警戒,然而只是一瞬,又重新回归了往日的温和:“你知道吗?我喜欢下雪是有原因的。”
她说着对他微微一笑,率先反身往酒店的方向走。因为这样便不必去看他受伤的眼神。
“哦?”李巍然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跟在她身后,故作平静地问,“什么原因?说来听听。”
“其实,二十七年来,我过得最开心的一晚,就是在下雪。”她眯起眼睛看着远处酒店的灯火慢慢地说。她停下来,那个画面却鲜活如在眼前,她没有为了断掉李巍然的念想而撒谎,那天的一切她都记得很清楚,雪势的大小,甚至是雪花的形状,街道边雪人的样子,橱窗外孩子们的被映红的脸,“咯咯咯”的笑声,似乎一路都没有停歇……一切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楚。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欲言又止,李巍然只是看着她的背影,都觉得她是哪里不一样了。他想起试镜的那天跟同事们说的那些话,真的是这样,他的夕溪,并不是当初那个一张白纸的小女生,这么多年过去,她成为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夕溪,你……”
“我有爱的人了,李巍然。”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转过脸看他,眼神坚定毫不躲闪,内心却是温柔的。正因为内心温柔,所以才决定残忍。因为她知道喜欢一个人而得不到回应的痛苦,就好像一个人怀抱着一颗暖暖的心在时间的荒漠里慢慢煎熬,直至冰冷的尽头。她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可以通过那双眼看到他的灵魂,她希望熄灭他心中仅存的希望,那样就不会有长久的折磨,这样似乎还嫌不够似的,缓缓地她又开口,“我记得那天是圣诞节,他第一次带我出去吃饭,把我介绍给别人,整个宴会他都牵着我的手,我远远地看了他那么多年,从不曾奢望能够等到这一刻,傻傻地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接受其他人。人的一生太短了,李巍然,我的时间不多,心又太小,只刚刚好容纳一个人。”
李巍然看着她,她的眼睛明明是瞧着他的,但是他却仿佛从她的瞳孔里看到另一个世界。就像是她试镜的那天,一字不漏地在摄像机的签名念出那些台词。原来每一个字都诠释着她的心情,所以才会那样动人。所以才会让他爱,也让他恨。
心头像是被烈火灼烧,整颗心一点点在烈火里成灰,身上的血却一点点凉下去。是痛到麻木,还是身心俱疲,已经完全分不清楚。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想过多少次同她在一起的场景,没有一次猜中今天,虽然面对面,却依旧有着触不可及的遥远。
原来被人彻底地拒绝,这么疼。
夕溪说完便径自走上了酒店的台阶,她能够感觉到李巍然并没有跟上来,而她也没有试图回头。她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开口拒绝别人是一件极其残酷的事,但她清楚,比这更残酷的事,就是如她一般,一直被困在一个早已经知道结局的故事里。
那天晚上她以为自己会失眠,但却没有,相反的她做了一个跟沈御风有关的梦。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所以她在梦里牵着他手的力道格外紧,而且就像是他们曾在东京铁塔下拍下第一张合影,她心里惴惴不安,带着一种近乎矛盾的美梦成真又患得患失的心情。同他并肩走在一起,那是她近乎奢侈的梦想,没想到也有实现的一天。
夕溪有心事,一夜翻来覆去似睡非睡,第二日早上醒来有点感冒的前兆,鼻子里面总觉得痒痒的,真的拿纸巾出来好像又没有太多的异物出现。脸色就真的不怎么好,好在她皮肤白,所以不会觉得特别晦暗,不过眼下就有些乌青的颜色,眼圈显得很重。化妆师是她之前合作过的老同事Jessica,见到她憔悴的样子直叹气,最后忍不住问一句:“你干什么呢,晚上拍哭戏啦?”
夕溪对着化妆镜一怔,Jessica扳着她的脸对向自己又开始抱怨:“瞧你这个小脸肿的哟,还有眼睛……”
“喝水太多了吧。”夕溪眨眨眼睛,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你不知道李导出了名的爱切近景,恨不得把演员的头发丝都根根分明地拍出来。你呀,就是仗着自己底子好,长得好看!”Jessica给她上粉底,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昨天晚上一起吃饭他还特别嘱咐我,今天的妆要精致,你也知道现在镜头有多挑人,要不你跟导演说说别拍了吧。”
“那怎么行。”夕溪一口否决,这样的大制作,剧组停工一天就损失大笔的现金,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Jessica什么都好,就是跟兰云一个毛病喜欢絮絮叨叨,夕溪心里有鬼,听她一句一个李导,总觉得有人在空荡荡的室内丢球,每丢下一个心里她就是一震。好不容易熬到所有的底妆都弄好,又要等另外一个人梳头。
这个间隙,夏天赶紧给夕溪端来黑咖啡帮助她消肿,她把保温杯递给夕溪,略带花痴地瞧着夕溪镜子里的脸孔:“夕溪姐,你真好看。”
夕溪讪笑,没搭话,接着皱着眉头盯着那一杯黑咖啡看。
“喝吧,喝了就不肿了。”夏天知道她怕苦,就在旁边轻声地劝。
这样一个寻常的引导,又让夕溪觉得很温暖。她终于抿了抿唇,下了多大决心似的仰头一饮而尽,等她把杯子递回去,夏天又赶紧给她递了块糖,含在嘴里。
咖啡的苦味与奶糖的甜蜜在口中复合,生出一种别样的味道。夕溪一向不喜欢苦的东西,但不可否认的是苦的东西却总是最有效……
车门拉开,冷风灌入车厢,今天又是外景,在湖边。夕溪跳下车,远远就看到李巍然在跟副导演商议着什么。好像有感应似的,在她瞧他的瞬间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来,她的心像是被烫了一下,别开了眼。
情境转换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好像瞥见了什么,就是片黑色的暗影,在清晨的薄雾里移动,但来不及细看,已经被前来招呼的武术指导拦住,被告知注意事项。
按照上午的安排要拍的是湖面上的打斗戏,此时雪已经转小,偶有冰凉的雪花被风吹入眼帘,夕溪揉了揉眼睛,又接过夏天递过来的剧本。今天的台词不多,只有不到五句话,但是看摄影机摆出来的架势,武打的场面应该非常大。
“冰面很薄,拍的时候千万要注意。”武指陪她走到湖边,又交代了一句。李巍然的习惯,要求演员全部的镜头亲自上阵,他敬业,要求演员同样敬业,喜欢用替身的人接不了他的戏。但毕竟都是经纪公司的金枝玉叶,武打场面磕磕碰碰再所难免,武术指导也只能尽量的嘱咐他们小心,不要出大的状况。
夕溪“嗯”了一声,抬头去看,早已化好妆换好衣服的梁晨已经系好安全带了。
“这戏真是苦差事是不是?”梁晨双手合拢,手心里放着的是暖宝宝,说话的时候从口中呵出两朵白云来。
夕溪抿唇对他一笑,又转头看了一眼平静的湖面,毕竟是南方湖水冰冻的层次并不够,剧组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大块的冰块一并倒入水中三三两两分散开来,把原本薄薄的冰层打破,就像是破碎的镜子,四分五裂。因为天气还早,湖面上还有袅袅的雾气没有散去,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像剧本里要求的,宛若仙境。
夕溪系着安全带的间隙李巍然朝着她走过来,不知道是尴尬到紧张还是安全带真的有点绕,她一时理不顺,他正好走到近前,拨开她的手,垂首为她整理扣上,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太亲密的举动,他的发丝甚至戳到了她的脸,但也是一眨眼功夫,他在她后退前先一步的撤了身。本来以为他还会交代两句什么,然而并没有,他这么走过来,一切都做得十分自然,就好像单纯只是为了帮她弄好安全带。然而毕竟是众目睽睽,夕溪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别人的眼神。
夕溪准备好了,工作人员慢慢将她吊起试一试位置,在不断上升的过程中她的视野也一点一点地变化。最后大概停在了十二米的位置。在这样的位置,悬空的方式,似乎让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开阔的视野甚至可以看到树林的边际,而风也似乎更加的凛冽和吵闹。她在想,要是这个时候威亚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大风干扰了滑轮的位置,她要是掉下去,会怎么样……
正在此时,工作人员开口确认她的感觉,她向下比了个“OK”的手势,威亚又慢慢地下来。
真正到了所有人员就位,夕溪也紧张起来,这是一场她和梁晨的打斗戏。他们饰演的角色,一个是大将军,一个是绝顶高手,真正交手可以用“风云色变”来形容。那边喊了“Action”,梁晨先一步借力飞身入湖边,单脚踩在一块并不算大的冰上,他抬眸幽幽地看着她:“简歌,所谓刺客,一为财,二为道,你此举又是为何?”
夕溪仗剑一笑,剑锋缓缓倾斜最终指向梁晨的位置:“既然大家都说我是为情所困,那么宁速,今天杀了你,我便自由了!”
她说着也错步而起,青铜剑直指梁晨的位置飞刺过去。为了表现剧中人物超高的轻功,夕溪被吊到大约三米的位置,此时忽然刮来一阵大风,吊臂偏移,她身上的威压脱离了滑轨,她先是重重掉落在冰面上,然后滑索脱落,脚下绊了一下又头朝下地朝着湖面往下栽,闷哼一声,“哗”的一声入了水。
李巍然在Monitor里目睹了全部的过程,只不过是短短的几秒钟时间,红衣的夕溪如一只越不过沧海的蝴蝶,从空中直直地坠落水中,在人造的冰雪幻境里,竟然有种别样的凄美,然而只是一刹那而已,就已经入了水底,湖水中碎冰如利刃,他似乎听到她闷哼的声音,等他推到椅子疾跑到岸边,已经看到有红色汩汩的飘上来,不知道是她的衣衫还是她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