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2 / 2)

虎尾汤 陈霓琪 4010 字 2024-02-18

她尖叫着爬到床的另一头,打了个滚儿,抬头望着我,大眼睛里满是期待。“不要,不要。”

“我要来咬你了。”我爬上床。

“不!”她尖叫,我假装要咬她的小腿,她扭来扭去,又躲又藏,“你坏狗。”

“真香啊!多好吃!还有,那些小牛在哪儿?”

她脱去一只袜子,露出玲珑的小脚丫。

“这个小牛儿吃草。”我边说边挠挠她的大脚趾头。“这个小牛儿吃料。”挠挠第二根脚趾头,然后一根一根挠下去。

这个小牛儿喝水儿,

这个小牛儿打滚儿,

这个小牛儿竟卧着,

我们打它。

我在她的另一只小脚丫上重复这个游戏。

“再来,妈妈。”

“等等,你听。”我站起来,“门口有人。你听到门铃响没?”

她光溜溜的小脚丫在空中扑腾着。

“快看。看见没?那个女佣手里的大白鸡长着黑爪子。”

她从床上溜下来跑到窗边,正好看见两个女人进屋,母鸡在女佣脚边扑腾。又是乌骨鸡。我好烦乌骨鸡汤啊。开始第一碗很好喝——汤浓肉香,中草药散发着芬芳,新鲜可口——但到了第二天,隔夜汤刺鼻苦涩,到第三天就简直无法下咽了。好在另一道月子餐——用酱油、糖、姜和蒜煨出来的鸡杂拌饭美味可口。

我把阿梅放到梳妆凳上,“妈妈给你梳头,然后我们下楼去。”她噘起嘴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头发柔软有光泽,我分出一缕用红丝带扎起来。随后梳理自己的头发,梳子轻松地滑过贴着头皮的直发和下半截发卷。我喜欢现在的样子,波浪柔顺了许多,显得不那么刻意了。聿明要是看见肯定也会喜欢。我牵着阿梅的手,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看写了半页的信纸。几周前往来厦门的邮船就恢复了,今天没准能收到聿明的信。

“安丽,乖孩子。”马太太看见我立刻站起身,“你不该为我下楼,你还在坐月子呢。”

“没事,伯母,您坐。外边兵荒马乱的,您才不应该这时候上街呢,几分钟前的轰炸您没听见么?”她垂下目光,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寒暄客套就讨论战事太有失分寸了。

“阿桂。”我叫道,“素莉,给客人上茶和点心。”素莉绕过墙角,端上一盘茶水和点心。“再切些橙子。”我低声说。

“希望你能好好休息。”马太太牵着我的手说。

“谢谢伯母。月子坐了两个礼拜,我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她低头看看正扯着裙角像是要行屈膝礼的阿梅。“这是谁家的漂亮小姑娘呀,还系了红丝带?”她问。

阿梅吮着手指。

“是不是阿梅呀?”

走廊那头一阵响动,传来单调的嘭、嘭、嘭,像是一个小脚巨人在蹒跚迈步,母亲拄着拐杖来到门口。“马宜欢!”她扔掉拐杖,合掌表示欢迎,“我听见是你的声音。吃了没?素莉,拿些橙子过来。”

我和马太太扶她坐到椅子上,我拾起拐杖,她叹着气将僵硬的小腿伸到身前。

“菱楚,你的脚怎么样?”马太太问道。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已解散的天足会1前成员们仍然彼此关照。马太太并不需要天足会的帮助,但她和其他人一样尽心尽力。她跟母亲一样喜欢穿布鞋,但是从她脚的大小形状很难看出她缠过足。马太太的母亲是一名激进女性,很早就开始反对缠足,早在1902年慈禧下旨劝诫缠足前,恐怕她就已经把女儿的裹脚布给扔了。

“唉,这双没用的老脚啊。”母亲叹息。

“你一定要坚持用油按摩。”

母亲点点头,“安丽、阿桂,还有素莉她们几个轮流,每天都会给我这双不中用的老脚按摩两次。不过宜欢,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做什么呢?你该舒舒服服待在家里才对。”

“老实说,”马太太回答,“我就是找个借口出来转转。这些天,我家里有15个人进进出出,6个是小孩,我那家啊,就像逢年过节时庙里烧香拜佛那么热闹。”

“是你的几个女儿?”母亲问道。

“是啊,带着女婿和孩子们。”

厦门沦陷后,鼓浪屿家家户户的人口都增加了。我们家相对较少,只接纳了阿桂的小侄儿云云。在每家都能听到关于某个亲戚在厦门沦陷前成功撤离或是没来得及逃出来的故事。马太太说她丈夫,鼓浪屿警察局长,在5月10号2清早将几个女儿的全家老小都给接了过来。她说,其他人还坚信能打退敌人,她丈夫早就料到厦门朝不保夕。

婆婆点头道,“警局消息灵通。”

马太太不置可否,“不管什么消息,都没能说得动我家那位二女婿。他生怕丢了绸缎店后头藏的丝绸和进口货。最后我丈夫只好派三个警察把这些东西抬走,把劝女婿的活儿留给女儿去做。”

“贵公子呢?”婆婆问。

“他早就住到我们家了。”

我出神地盯着桌上素莉切好的橙子。我当然为马家高兴,只是,想到他们一家人平安地团聚在一起,不由得眼睛发涩。我只好专注在橙子那迷人的光泽和由内散开的膜瓣花纹上。

“对了,乖孩子!”马太太说,“真抱歉,我还没问你们聿明的事呢。有他的消息吗?”

我摘下眼镜,用手帕揩揩眼角。

“还没有。”母亲代我答道。

马太太俯身拍了拍婆婆的手。“不用担心,瑶苹。”她说,“这是正常的,我觉得你们不久就能有他的消息。”

马太太是我们家的好友,我不该嫉妒她。况且,鼓浪屿现在也需要她的丈夫和同在警局当差的大女婿。而他家那位二女婿,还有他引以为傲的绸缎店……真是太不公平了,像聿明这样的斯文人就该去为国打仗,他却能待在屋里守着家人。

“请吃橙子。”我客气道。

“哦,不了,谢谢。”

“别客气。”

橙子并不甜,但我们在这个时候还能找到新鲜水果,而且愿意拿出来待客,马太太对此十分领情。

奶妈带着小宝宝出来,他已经完全醒了,手舞足蹈,带着奶香和爽身粉的香味。

“看这对乌溜溜的大眼睛!”马太太惊呼道。

“您想抱抱吗?”我把他从奶妈那里接过来,递给马太太。

“真结实!”她说,“真是只小老虎,不枉是虎年生的。”

“我弟弟。”阿梅说,“我,他姐姐。”

***

下午,阿桂和素莉在外面宰鸡拔毛,一片白色的鸡毛飘过儿童房窗前。我心想,再有两周就可以出月子了,也许这是最后一只宰了炖汤给我喝的乌骨鸡了吧。

“这个小牛儿吃草。”我挠着阿州的小脚趾,“这个小牛儿吃料。”他清澈的黑眼睛紧紧盯着我,像是在努力记住这歌谣。

这个小牛儿喝水儿,

这个小牛儿打滚儿……

 

<hr />

1 天足会:一个禁止妇女缠足,提倡妇女放足的民间社团组织,最早由英国传教士于1874年在厦门建立。&#8212;&#8212;译者注

2 1938年5月10日,日军登陆厦门五通,厦门沦陷。&#8212;&#8212;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