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折 爱之信仰(2 / 2)

长夜如星 无处可逃 23681 字 2024-02-19

肖诚踏上了半步,面无表情:“老爷子说有事和督军谈,关照你不要打扰他们。”

“……好吧。”星意满腹疑虑,“我在这里等他们出来。”

此时的书房里,老爷子背着手踱了两圈:“你和诣航说了?他怎么说?”

“说了。”叶楷正淡淡地说,“他第一反应是不愿相信,可是冷静下来,他说明天还有工作,让我不要告诉星意就走了。”

他自小就认识老爷子,未见过老爷子焦躁失态的样子,可是此刻,老爷子踱着步,眉头深锁,数度欲言又止。

“爷爷,您究竟……想要同我说什么?”

“我想见他一面。”老爷子终究还是说,“如果他还记得自己有过两个孩子,就不该再留在这里。”

往事他不想再提了。可是如今两江的局势如此紧张,孙子孙女不偏不倚地都和叶楷正牵系在一起,不由得他不焦虑。

叶楷正沉思了一瞬,点头说:“我会安排。”顿了顿又说,“我知道您的顾虑,只是人各有志,劝不动的话,您就放手别管了。如果为了这件事担心坏了身子,您让诣航和星意如何自处?”

老爷子盯着叶楷正看了一会儿,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忧虑:“青羽,你知道我更担心什么。

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了,眼下情势,你和星意的事,还是缓一缓吧。”

叶楷正只是微微笑着,声音温和,却又十分坚持:“爷爷,星意自小父母双亡,这件事,您应该比我更加坚信。我会安排您和他见面。至于其他的,请交给我。您高高兴兴地在这里住着陪星意,别叫她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一字一顿:“您放心,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辜负她。”

廖诣航的寓所电路修缮后,老爷子便搬了过去。星意也如常上学,新生的第一个学期即将结束,各门课程都开始布置结课测试,生理学、解剖学、无机化学和医学史都要考试,其中又要配合实验。学校特意开了两间教室,通宵有人值班,里边坐满了埋头啃书的学生。

博和每一学期都是有淘汰率的,按照往年的惯例,大约会有三分之一的学生会因为测试未达到要求而重新修读课程,这基本上意味着一整年的课程都会耽误,其中不少人会因此而选择退学。

就连傅舒婷这样平时有些懒散的,也开始抱着书本喃喃背书,背了半天,她有些累了,扔了课本,趴在桌上,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咕哝说:“星意,我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贪睡贪玩了。”

每个晚上,她都比星意睡得早。也就是差了每一天的这点时间,星意可以优哉游哉的,她只能拼死拼活地背书。

“行啦,我来提问

,你来回答吧。”星意抓起她的书,随手翻到一页,清了清嗓子正要帮她复习,教室门口有人喊她的名字:“廖星意在吗?”

整个教室的目光蓦然间就落在了廖星意身上。

这场官司闹得沸沸扬扬已经月余了,幸好学校里期末测评的风声渐渐掩盖了其他所有的事,没有人再翻阅小报,或者向星意的同班同学打听些什么。

这些天近乎肃杀的天气里,每个学生所关心的,不过是自己能不能顺利地通过那些严谨而渊博的教授们精心设计的试题。而此刻,暖烘烘的教室里,一丝寒风因为来人卷了进来,带起了学生们些微的骚动。

星意每次一面对王有伦,总是不由自主地战战兢兢,况且从他从来不笑的脸上,也瞧不出任何端倪。

“跟我来办公室。”王先生声音冷冷的,“法庭那边来人了。”

心跳漏了一拍,星意想问是不是判决结果出来了,可又不敢,只好跟在王有伦身后,闷声不响地往前走。

“《颍城日报》的那篇文章,你是什么时候接受采访的?”王先生走到办公室门口,还没推开门,又沉声问,“为什么没有跟学校报备?”

“我、我有向班导师报备。也不是我一个人接受采访,还有李先生。”星意结结巴巴的,因为着急解释,就有些语无伦次,“后来文章出来了,我担心自己会牵连到学校,还请记者改名才刊登的……”

王有伦

从头至脚地扫视了这个女学生一眼。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个紧张到脸色颇有些苍白的女学生是叶楷正的未婚妻,恐怕他是不会信的。可是有什么办法,亲自抓到叶楷正翻墙的人就是自己,所以这个学校里,大概也只有自己确切地知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王有伦沉默了一下,心知肚明——没有两江政府那边的压力,以法庭往常民事诉讼的惯例,这个官司不会这么快就判决下来。不过她好像并不知道内情,于是便也不提了,只说:“行了,先进去吧。”

办公室的门打开着,里面有一位年轻人,拎着公文包,坐在会客的沙发上。见到王有伦带着一位女学生进来,年轻人便笑着站起来:“是廖医师吗?”

星意点了点头:“您是?”

“我是法庭的书记员,上午,关于柯家起诉普济堂的案件审判已经下来了。长官让我将判决书送过来。”他递了份案卷给她,笑着说,“如果有意见,也可以上诉。”

星意顾不了其他,赶紧翻开了,判决一页写着:此案医师并无缺乏医学常识之错误,亦无缺乏医学技能之错误,因而判定普济堂以及李、廖两位医师无罪,亦不需赔偿。

白纸黑字地看完,星意长长松了口气,书记员笑说:“此次由法医研究所、中华医学会、国医公会三方各自独立得出了鉴定结论,结论也是一致的。死者并不是因为体

内断针致死,而是家人拖延了她的病症,导致不治。法官也认为这个结果是可信的,希望廖医师和普济堂莫要被影响,能继续救死扶伤。”

星意捏着判卷,笑得眉眼弯弯:“谢谢您专程送来。”

书记员便匆匆告辞了。

星意小心地看了一眼板着脸的王有伦:“王先生,判决下来了。”

“你以为我没听到吗?”王有伦瞪她一眼,“我是想找你谈一谈采访的事。”

星意心里咯噔了一声,该不会法庭上清白脱罪了,却因为私下接受采访被处分甚至开除吧?脑海里迅速地回忆了她和王念谈的内容,却又有点困惑,她……好像没有说什么不妥的话啊。

尽管王念劝说自己可以大胆地表明立场,因为目前所有的报道都是根据柯家的一面之词发表的,无形中已经让普济堂成为牺牲品。可是因为法庭的判决没下来,星意并不想过多站在医师的立场上去辩白。她和王念讨论了下,这篇采访的中心就从这一次诉讼辩白转换成了如何才能成为一位“良好而现代”的病人。

采访中普济堂的两位医师都提到了接触到的病家往往偏听偏信,盲目择医,同时迷信愚昧,医药杂投。医师们指出,中国如今的医学水平固然在客观上与日本、欧美存在差距,但是国人作为病人的种种乱象也同国外截然不同,亦影响到了中国医学的发展。

整篇文章虽隐去了医师的真

实姓名,但因为案例十分真实,一经刊登,就有嗅觉敏感的评论家察觉到与现下的医学诉讼案件之间隐秘的联系,引起了热烈的讨论与关注。

王先生沉声说:“那篇采访我看了,用了假名。”

“是啊……”星意硬着头皮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王有伦拍了拍桌子,“这样客观的报道,又能警醒国人,光明正大地发表即可!”

星意怔了怔,先生的意思是……

“就是要让那些无耻小人知道,吾辈医师绝不畏惧诉讼,诉讼之前,不能事先侮辱。医病双方都该平心审慎地等待庭判!”王先生脸颊上的肉都颤了颤,“你为什么用化名?怕什么!怕学校不给你撑腰吗?”

有一点暖意从心里散出来,星意看着严厉的先生,眼眶有点微热,小声说:“我知道了,先生。”

“好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判决和报道的结果,倒也不算坏。”王有伦放缓了语气,“明天你们新生没有考试吧?”

“我们还有最后一门测试在三天后。”

“那么便准你一次假期,想必你家人也在替你忧心庭审的结果。你拿回去让他们看看。”

星意忍不住勾起唇角:“谢谢先生!”

“当然,若是考试没有合格,后果自负。”

星意怀抱着那卷庭审判决,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我会好好准备考试的。”她一溜烟从王有伦的办公室出来,一口气跑进教室。

教室里一堆同学都凑在一起,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廖星意,怎么样啦?”傅舒婷第一个发现她回来,“王先生难道开除你了?”

她还来不及说,班长就站起来说:“你别担心,我们在写联名信,必然是要替你讨还公道的!”

教室里的暖气十分充足,一下子从外边进来,星意觉得有睫毛上的冰晶几乎便要化成水,湿润润的。她深吸了口气,笑着说:“庭审判决下来了,判定无罪。王先生不是要开除我,是让我去拿结果。”她挥了挥手里的纸,“谢谢大家。”

同学们立刻欢呼起来,傅舒婷拉着她胳膊:“我就说你不会有事的!”

同学们七嘴八舌,简直比过了考试还高兴。

“傅舒婷,你不用担心啦!”班长笑着说,“这下子还是可以抄你室友的笔记了。”

大伙说说笑笑地将星意送到了校门口,傅舒婷说:“赶紧回去告诉你爷爷,老人家肯定很担心。”也有同学半开玩笑:“回去就不要复习功课了。至少最后一门组织学让我拿个第一名。”

星意同他们告别,走在飘着小雪的路上,异样地轻松。负担了那样久的重担,终于放下了,她简直克制不了自己雀跃的心情,想要第一时间去告诉爷爷、大哥,还有……二哥。

不过,二哥应该是知道了。她心里琢磨了一下,加快了脚步,想要早一些见到爷爷。走了半个小时,才见到熟悉的家门口小巷

,她哼着小曲,转了弯进小巷。

家里竟然有客人,星意看到门打开了,有人从里边走出来。看着是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以至于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压根瞧不清那人的脸。

匆匆一瞥的侧影,星意忍不住回头追看了几眼,就听到老爷子低沉的声音:“丫头,你怎么回来了?”

“爷爷!”星意一下子回过神,小跑到家门口,“爷爷您快看,法庭判决下来啦!”

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拍拍孙女的脑袋:“这么大了还是毛毛躁躁的!”

“爷爷,您看啊!”星意却一点都不害怕,扬了扬手里的文卷,“他们还我清白了!”

老爷子就靠在门口,眯着眼睛,有些艰难地读完了判决书:“好,清白就好。”

“不过柯家好像还要上诉到高级法院。”

“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老爷子淡淡地说。

星意笑嘻嘻地扶着老爷子的手臂:“爷爷,要是我被判有罪呢?”

老爷子瞧着一脸轻松的小孙女,到底笑了:“爷爷跟你说过什么?忘了?”

老爷子来到颍城后,什么都没提,只是在她回校前,若无其事地说:“你回去好好上课,别的事都别管。”

那时星意刚给法庭提交了相关的材料,说不怵也是假的,只好讷讷地说:“爷爷,我给您惹事了……您会不会,怪我?”老爷子就吹胡子瞪眼起来:“我们廖家可没有怕

事的软骨头!真要败诉了,只要你还想当医师,爷爷就算卖了下桥的祖宅,都要一路告到北平!你还怕什么?!”就这么一句话,星意就差点哭出来,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拼命点头说:“爷爷,我才不怕呢!”

现在拿到了判决书,星意轻松多了,笑着说:“我当然记得!爷爷,今晚大哥回来吗?”

老爷子转身进门:“我让人去看看,让他早点回家。”

星意扶着他,又回头张望一眼。巷口没有人,可她觉得有些古怪,仿佛刚才有人在盯着自己似的:“爷爷,那人是你的客人吗?”

老爷子的脚步顿了顿,才说:“是一位老乡,来托你大哥办事的。”

“大哥现在可神气了。”星意“哦”了一声,丝毫不觉得异样,撇了撇嘴说。

“别说你大哥了,学校的考评进行得如何了?”老爷子用严厉的语气说,“你大哥读书的时候可是每次都能拿到奖学金。”

“我……考得好像不错。”星意咬了咬唇,讨好地看着老爷子,“可是,王先生说,我是拿不到奖学金的。”

老爷子有点疑惑:“为什么?”

“我违反过纪律……被记过了一次。”星意只好抿了抿唇,委屈地说,“没有资格了。”

“……违反纪律?”

老爷子追问得这样详细,星意就只好说:“是二哥……有次晚了15分钟回校,二哥带着我翻墙,被抓住了。”

老爷子脚步顿了顿,拿

拐杖重重敲了敲地面:“好,很好!叶楷正就是这么带着你瞎胡闹!”

“不就是奖学金嘛!”身后有熟悉的低沉声音接了下去,带着笑意说,“爷爷您别生气。要是看重奖学金,我就让教育部那边设一个,只看成绩,不计纪律考评,她就能拿到了。”

叶楷正刚进门,大约是刚从军部赶过来,还是一身戎装,英气逼人。她连忙冲他摇头,示意他别火上浇油了。

老爷子气笑了:“这还不是瞎胡闹!”他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星意一眼,星意只好装作没看到,微微嘟着嘴说:“是二哥胡闹啊。”

叶楷正走到另一侧扶着老爷子的手臂,十分好脾气:“是,那次是我胡闹,连累到你了。”他顿了顿,又说,“其实就差10分钟。博和的校规实在太严苛了。”

老爷子被他们一左一右扶着,也只好苦笑:“算了算了,老头子现在管不了你们。”

星意探过头,看了叶楷正一眼:“二哥,你留下吃饭吗?”

叶楷正点点头,斯文地问:“不会不方便吧?”

“当然不会!”星意笑得眉眼弯弯,“你怎么突然来了?”

叶楷正沉吟了一下,眼神中露出一丝宠溺的笑意来:“今天不值得来庆祝一下吗?”他手里提着一个盒子,“你喜欢的桂花糯米莲藕。我特意让人做的。”

因为叶楷正晚上还有事,廖诣航又有公事没回来,晚饭时间便提早了。老爷子吃

晚饭喜欢喝一盅,叶楷正有些歉意:“爷爷,今晚没办法陪你喝一杯了。”

晚饭都是些家常菜,老红木方桌旁坐了三个人,屋顶是一盏白炽灯,光线有些虚晃。星意夹了一块炒鸡蛋在自己碗里,又看了一眼叶楷正,抿唇笑了笑:“二哥,你是不是很心焦?”

叶楷正在喝汤,闻言怔了怔。

星意站起来,盛了碗米饭,十分自然地拿勺子舀了些肉羹汤进碗里,又递给他:“你不是喜欢吃汤拌饭吗,干吗这么客气。”

叶楷正很快看了老爷子一眼,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你怎么知道的?”

“文馨告诉我的啊。”星意把饭碗递给他,“她说因为你喜欢这么吃,现在军部都流行吃这个。”

叶楷正就接过来,筷子拿在手里,犹豫了片刻,才对老爷子说:“是以前打仗的时候没时间吃饭,只好随便拌一拌就吃了。”

老爷子倒没说什么,星意却觉得他像是在认真解释什么,却又不明白,只好眨眨眼睛看着他,笑着问:“你紧张什么呀?”

叶楷正闷头吃了两口饭,仿佛下定了决心,才说:“我小时候在学堂听爷爷教训过诣航,说他吃饭拌汤汁有些失礼,还罚他那一天不准吃饭。”

老爷子仿佛醒过来了,失笑:“我那时候对他这么严厉?”

叶楷正淡淡一笑,也没有再多说,捧着星意给他拌好的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这顿饭一吃完,叶楷

正就陪着老爷子进了书房,星意收拾了桌上的碗筷,意识到叶楷正并不是来找她的。她只好拿了课本和笔记本出来,拧开了电灯,开始复习。

许是因为供电不稳定,电灯偶尔会闪烁一下。星意伸手将头发拨到了耳后,喃喃念书背诵。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一回头,看见叶楷正在自己身后俯身,越过她的肩头看着书本。

“你怎么悄没声息地就出来了?”星意揉了揉眼睛问。

叶楷正的双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下颌搁在她的头上,不答反问:“回头让人再装个电灯,这样看能看清吗?”

“没事,我看得清。”星意声音软软的,“你要走了吗?”

他微微低头,薄唇在她的发丝间留下一个亲吻:“爷爷说你可以送我。”

他本是同她开玩笑的,没想到星意合上了书本,很快站起来,挽着他的胳膊说:“好啊。”他想了想,也舍不得拒绝:“那你陪我到巷口。”他拿了她的大衣,替她穿上,又细心地给她围上了围巾,才牵着她走到屋外。

寒风凛冽,她就靠在他身侧,他的军服依旧是挺括而略带坚硬的,可是靠近的时候却有莫名的温暖感觉。

“二哥,你是不是很怕爷爷啊?”

叶楷正认真想了想,才回答说:“我很尊重爷爷,也不想因为小事,让他对我有误解。”

星意就抿唇笑了笑,用手指比画了一下:“可这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事。”

叶楷正轻轻揽着她的腰,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声说:“爷爷教训你大哥的时候,我也很小。那时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吃饭也是有规矩的。因为家里就靠母亲替人浆衣过活,所以能吃肉的机会很少,她总想着让我多吃点,所以会把汤汁给我拌好……在听到爷爷那样说之前,我一直以为,汤汁拌饭,是最好吃的东西。”

星意陪着他往前走,只是不自觉地挽紧了他,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有细小的雪粒开始落下来,有几粒落在唇上,冰冰凉凉的,她很想安慰他,可是想了半天,也只会说:“二哥,其实我也很喜欢吃肉汁拌饭啊。”

叶楷正莞尔:“你想安慰我?”

“是真的啊!”星意侧过头看着他,一脸认真,“我小时候不肯吃饭,就只爱吃红烧肉的汤汁拌饭,爷爷就很着急,生怕哪天我连这个都不喜欢了,关照每天都让姆妈这样喂我。”

叶楷正失笑:“所以也难怪诣航一直抱怨,爷爷比较疼你。”

“他们是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啊。”她自然而然地说,“你看我和文馨也相处得很好啊。”

他很想拍拍她脑袋,问一声“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和大哥之前有多为难我”,可到底没说:“你是她二嫂,她听你的话那是应该的。”

小巷对面停着几辆车,其中一辆亮了亮前灯,星意就停下脚步说:“他们在催你了。”

叶楷正揉了揉眉心,倦意一闪而逝:“偶尔也真是不想去见一些人。”

星意左右张望了几眼,确定周围连路人都没有,赶紧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碰了碰,又退开了一步看他:“这样会觉得好一些吗?”

他猝不及防,眼睛却微微一亮,含笑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这里呢?”

她在隔着他两三步的地方,双手背在身后,摇了摇头,语气带了些失落说:“二哥你今天压根不是来看我的。你都不知道我今天能请假回来。”

他怔了怔,只好十分诚实地点头:“我是来找爷爷问些事,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星意哭笑不得:“你都不问我官司的事。”

叶楷正走上两步,摸摸她的头发,轻声说:“傻姑娘,我不问,是因为……一直相信你啊。”他顿了顿,确定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温暖的光芒,才笑着说,“好了,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他就站在原地,看着她走回家的背影。她在家门口,回头冲他挥了挥手。他才笑着转身,肖诚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侧,递了把伞出来。

肖诚落后他半步的样子,有些不解:“督军,为什么不告诉廖小姐是你关照了法庭,才提早送了判决书过去?”

叶楷正斜睨了他一眼,似乎还带了点同情:“我问你,小四让你带采芝斋的点心的时候,你会不会告诉她,是你下了值后在采芝斋排了一小时的队才能买到的?”

肖诚愣了愣:“不会……”

叶楷正用“那不得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肖诚硬邦邦地接话:“可这是四小姐的吩咐。”

叶楷正上了车,忍了笑说了句:“你是我的侍从室主任,不是她的。”顿了顿,又咕哝了一句,听起来很像是“榆木疙瘩”。

一辆辆车渐次开动,肖诚汇报说:“佐藤元过来的时候我派人盯紧了,他的确是绕了好几圈才一个人到,没人跟着。”他停了停,用异常低沉的声音说,“如果留着他终究还是不妥的话,是不是交给情报处处理?”

叶楷正没有说话。肖诚说的,他早就想过了,一旦把名单交给情报处,会有很多方法,让佐藤元悄无声息地离开世界。可他到底还是有些犹豫,佐藤元是星意的父亲,也是老爷子的独子。老爷子口头说着不会原谅他,可他看得出来,过了那么多年,老爷子到底还是牵挂儿子的。如果可能……如果事情没有那样糟糕,他还是希望能让佐藤元自己离开两江。

“老爷子已经和他见过面了。”叶楷正回忆起老爷子刚才同自己说的话,面色凝重,“佐藤元向他保证,自己的身份从没有向别人透露过。他答应了离开中国,可是走前,他想见见自己的子女。”

“廖老爷子不会答应了吧?”

“他那样的脾气怎么可能答应?!”叶楷正摇摇头,“别说孙女,就连廖诣航他都不许见。”

汽车慢慢地放缓速度,接近前边的日租界。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一幢幢洋楼依次林立,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士兵们正站在街口,警惕地盘问每一辆车。

肖诚沉着脸,摇下车窗说:“这是叶督军的车。”

日本士兵后退了半步,行了个礼放行。

日矢上已经在门厅等候,他穿着燕尾礼服,唇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笑起来的时候,不大的眼睛几乎挤成了一条缝,可是其中又莫名闪烁着锐利。

“督军真是太难请动了。”他笑着向叶楷正伸出手,“今次光临,实在蓬荜生辉。”

叶楷正下了车,随手将手套和军帽递给了肖诚:“日矢君这样说,我倒觉得惭愧了。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小洋楼的第一层就是舞厅,此时灯光闪烁,音乐轻柔曼妙,一对对男女依偎着在跳舞。日矢上做了个请的手势:“督军,二楼请。”

叶楷正淡淡环视一圈:“怎么,日矢君不是来请我跳舞的?”

日矢上哈哈大笑:“督军没带舞伴的话,满场的女孩应该都在等待您的邀请。”

叶楷正也笑了笑:“那么我们先谈完,我再来选舞伴吧。”

两人上了二楼的书房,厚实的门一关上,日矢上便走到酒柜边倒了两杯威士忌,递了一杯给叶楷正,意味深长:“说老实话,叶督军,自从您掌握了两江的大权,我觉得您和我们大日本国的友谊不像以前那样牢固了。”

玻璃杯中的黄金色液体微

微在晃动,叶楷正只拿在手里把玩,并没有接口。

日矢上继续说:“……可是我们帝国一如既往地还是信任督军。”

“上一次路权的事闹得很不愉快,现下既然搁浅了下来,我们也反思过,的确在督军您的立场上,如果答应和我们合作,恐怕承受的民众压力过大,所以这件事以后可以慢慢谈。”

“督军,提到叶家与我们的友谊,您或许会觉得只是说说而已。可是现在,有个极好的合作,我们会向您证明,为了您与两江的前途,最终还是应该选择我们。”

叶楷正将酒杯放下了:“洗耳恭听。”

“郭栋明已经同意了将林州的港头租借给我们,很快,通过林州港口直达内陆的航线会贯通长江。这也是我这一次引荐佐藤元与您认识的原因。如果督军同意,这一次林州港的投资,您也可以参与进来。”日矢上笑着说,“虽说中国已经统一,可是实际情况您再了解不过,各地兵权分立,有了钱,才能继续养兵。投资港口的事,是一本万利的。”

叶楷正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狭长的眼睛中凌厉之色一闪而逝,他淡淡地说:“日矢君的意思我听懂了,三方建设港口,日后航线自然是要经过两江的。”

“那是自然的,内陆的物资也是要运出来的嘛!”日矢上笑着说,“所以这次我把我妹夫也请来,这就是私心了。他的船厂将在中国设厂,督

军如果愿意,也可以投资嘛。”他探身去拿电话,拨号前又问叶楷正,“介意我请他进来吗?”

叶楷正靠在沙发上:“请便。”

佐藤元很快就进来了,穿着一身西服,身材瘦高,胡须亦经过了精心的修剪,看上去是个儒雅斯文的商人。叶楷正站起来同他握手,对视一眼,彼此的表情上都看不出任何端倪。

“佐藤君不妨和叶督军谈一谈公司的计划。”

叶楷正微微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说:“中国人说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佐藤君此趟来中国,带家人过来了吗?”

佐藤元没有回避这个年轻人异常犀利的眼神:“我妻子还在日本,过两天会过来。”

“如果齐家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的话,我妹妹和妹夫的感情非常好。”日矢上叹口气说,“可惜我妹妹早年出过一次严重的事故,没法诞育自己的孩子。不过佐藤君不离不弃,堪称佳话了。”

叶楷正唇角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看了佐藤元一眼,没有说话。

日矢上看了佐藤元一眼,大约是觉得他今天精神不佳,便继续说:“佐藤君自己也说了,感谢医学昌明,才能让我妹妹活下来。所以这些年他一直资助医校,这一次来到中国,也和博和医校商谈了捐赠事宜。”

叶楷正听到最后一句,笑意收敛起来,淡淡望向了佐藤元:“没想到佐藤君这样乐善好施。”佐藤元略微闪避了他的目

光:“鄙公司的相关材料,叶督军不妨带一份回去,可以先行翻阅一下。”

“资料交给我的副官。”叶楷正站起来说,“日矢君要谈的事如果就这些,那么我就告辞了。是否要合建港口,最迟到月底,我必然会给你回复。”

日矢上站起来,含笑说:“那么我就偷个懒,请佐藤君送一送您。”他顿了顿,带着一丝含义莫名的笑说,“说起齐家,军座也到了成家的年纪,除了北平带回来的那位如夫人,最近两江都在传说督军喜欢上了一位女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上督军的一杯喜酒。”

叶楷正微笑颔首,却避而不答:“那么我先告辞了。”

从二楼楼梯往下走的时候,恰好是两首舞曲的中断时间,舞场上有认识叶楷正的,便纷纷向他打招呼致意,叶楷正却视而不见,脚步又急又快,穿过了人群。肖诚递上了大衣与手套,叶楷正侧头冷冷看着佐藤元:“佐藤先生愿意陪我走出租界吗?”

佐藤元点点头。

肖诚自觉让车队远远跟着,确保周围没有人靠近。

叶楷正目视前方,声音低沉冷淡:“佐藤先生,我就同你实话实说了。不论有没有人知道你和廖家的渊源,请你离开中国。”

佐藤元低垂着眼神,良久,才说:“我会离开的。这一次回来,其实我是想来看一看……他们。可是并没有想到,眼下他们都是这样的身份。”

叶楷正手指

微抬,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我不想知道你的想法。我只是看在老爷子的面上,多提醒你一句,你再不离开,就永远都不能离开了。”

佐藤元目光抬起,苦笑:“就算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不想走的话,你还是……会杀了我。”

叶楷正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佐藤先生,你本身的存在,对他们就是威胁。而且,他们兄妹没了你,会生活得更轻松。”

佐藤元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这个侧脸坚毅的年轻人:“希望你……好好对她。”

叶楷正仿佛没有听到,也没有回应,大步走向前方。

租借的出口处,探照灯下,日本士兵举着刺刀,示威一般想要喝止这个穿着中国军服的年轻人。翻译赶紧上前说了两句,没想到还是被拦下了,苦着脸说:“督军,我跟他们解释了,可他们还是说要查看证件。”

叶楷正微微挑眉,望向那两个士兵,冷冷笑了笑,身后的警卫们齐刷刷地掏出枪支上膛,指向那两个士兵。

肖诚举着枪的手很稳,轻声问:“督军,要不要给他们点教训?”

街边的行人蓦然间看到这一幕,已经忙不迭地闪避开。佐藤元眼看双方已经对峙起来,连忙跑上前去沟通。租界内大队的日本士兵赶了过来,为首的军官个子不高,用生硬的汉语说:“中国人?闹事?”

叶楷正朝着军官走过去,肖诚跟在他身边,

轻声提醒:“督军,别过去,小心他们玩阴的。”

他却没有丝毫迟疑与恐惧,声音漠然而威严:“你敢开一枪,我向你保证,49军15分钟内会推翻这里每一幢楼。”

那名军官显然听懂了,眼神闪烁了一下,却依然举着枪没有让步。

数十支枪管对峙着,眼看要火拼起来,佐藤元连忙跑过去,和那军官说了些什么。那人踌躇了片刻,终于低喝了一声:“收队!”

叶楷正再也没有停留,径直穿出了租界才上了车。

“督军,日本人什么意思?”肖诚收了枪,脸色阴沉,“他们不知道是日矢上请您来的吗?”

“老把戏,先和我谈些好处,翻脸再恐吓一下。软硬兼施。”叶楷正转望向窗外,淡声说,“他们要玩这一套,就让49军今晚忙一忙。传令下去,炮击老城庙。我记得老爹在的时候进口过一批德国炮弹,再不用也快过期了。”

肖诚跃跃欲试:“老城庙就在租界外边,想必日本人会来抗议。”

叶楷正轻描淡写:“日本人抗议的话,就说是在抓逃犯。让杨峥对好准头,炮弹不要落进租界。”

车子又开出了半程,眼看着雪越下越大,他隐隐约约觉得,大概冬天真的来了。

颍城的炮声响了半宿,叶楷正一早醒来的时候,参谋室、秘书室的各种专线也响了半宿。他站在水池前,用冷水扑脸,听着秘书一件件地汇报。

“行了,明天军

部开会,各个军团长必须出席。”叶楷正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越发冷静,“报纸上一定写什么的都有,你们按照给日本方面的说法,也知会下他们。”

“军座,北平那边也来了电话。”

叶楷正才坐下喝了口粥,秘书又跑来问。他坐着没动:“晚点我会给委员长回电话。”

并不只是帅府、军部、公署乱成了一团,几乎颍城的每个地方,都沸沸扬扬的。国人已经经历过东北的“九一八”日军入侵事件,难免慌了神,四处追问:“昨晚怎么了?打仗了吗?”

星意半夜被炮声惊醒,结果便提心吊胆地再没有睡着。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她索性就起来了。爷爷惯常是这么早就起了在楼下喝茶,她就下去问:“爷爷,您也听到炮声了吧?会不会是和日本人打起来了啊?”

她知道昨晚叶楷正去日租界了,怎么会那么巧就出了事?星意一想到这个,就有些坐立难安。

老爷子还没回答,就有人砰砰砰地敲门,在凌晨半亮不亮的天色中显得异常刺耳。星意连忙跑到门口,小心地问:“是谁?”

门外有人说:“廖小姐吗?您不用开门,听我说就好。肖主任吩咐我在这里等着看灯亮,让我告知您一声,昨晚的炮声是在追捕逃犯。督军没事,请老爷子和小姐都不用担心。”

星意心头一块大石落地,隔着门,低低地说:“谢谢你了。”

话虽如此,可她扶着门的手心已经出了冷汗,缓了缓,才转身慢慢回屋。老爷子就靠在门厅边的柱子上,看着惊魂未定的孙女,莫名有些心疼。他咳嗽了一声,叹口气说:“你要和他在一起,担惊受怕的日子还只是开始。你……准备好了?”

印象中,这是爷爷第一次这样担心自己,在这之前,哪怕她知道爷爷不赞同叶楷正追求自己,可是因为自己答应了,他就再没有反对。她寻思着,到底要怎么回答,老人家才会更加放心。最后,她终于微微笑了起来,用轻松的语气说:“准备好了。”她乖巧地跑上前,扶住了爷爷的手臂,“爷爷,您知道我也是挺能惹麻烦的,所以也没有吃亏啊。”

老爷子在半明半暗中看着小孙女,摇了摇头,叹气说:“好,只要你自己喜欢就好。”

下午是最后一门考试,星意回到宿舍,傅舒婷还在埋头背书,一看她回来了,连忙问:“昨晚是打起来了吗?”

星意摇摇头:“没有吧。说是在追捕一个逃犯。”

“我在通宵温书,结果一声声炮响真的把睡意都震没了。”傅舒婷迫不及待地说,“后来有个高年级的男同学自告奋勇说要翻墙出去看看。”

星意吓了一跳:“他真的溜出去了?”

“有三个人溜出去了呢。后半夜回来的,说是日租界那一块戒严了。我们都以为是真的和日本人打起来了。结果今早有消息说只是

炮轰了租界旁边。”傅舒婷好奇地问,“你二哥到底怎么想的?”

星意站在衣架前换上白褂子,仿佛没听到这句话。傅舒婷就有些讷讷地:“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我只是随便问一问。”

“婷婷,你知道吗?我以前也很不信任他。”她微微倾身将大衣挂在衣架上,“可是后来事情发生了,我就知道是自己错怪了他。从那次以后,我就决定要相信他。”

傅舒婷想了想:“你是说……你二哥是主战的?”

“我说什么都没用呀。我希望不要打仗,可是你看中日的形势,每个人都觉得会有一战。”星意把自己收拾好了,只拿了课本和笔,“行啦,别研究了。走吧。”

这一场考试在下午3点结束,等到老师收了卷,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出教室。三日后,他们要回校来领取成绩单。尽管几乎所有人都在忐忑自己的考评成绩,可是考试的结束到底还是让人觉得轻松的,大家说说笑笑的,结伴去食堂吃饭。

傅舒婷磨磨蹭蹭到了最后一个才出门,星意就在门口等她,百无聊赖的时候,看到王有伦的秘书站在走廊另一头正冲自己招手。她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发现走廊上的确只有自己一个人,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您是在叫我?”

“对,找你呢。跟我去一趟校长室。”

“官司的事不是解决了吗?”星意有点欲哭无泪。

秘书却对她笑了笑:“

别紧张,不是什么坏事。”

星意只好和傅舒婷打了个招呼,先跟着张秘书去行政楼。两人刚出科学馆,就看到前边有人从汽车上下来,看车牌是日租界的。张秘书对她说:“那个人要在我们学校设立助学金。”

“日本人?”星意有些诧异。

“是啊,还赞助了很多医学器械。”张秘书指着那辆刚开过的卡车,“趁着假期送来,来年可以在新科学馆使用了。”

博和医校最先是由德国人创办的,而后由政府接管,就学术派系而言,是德系的。然而学校发展至今,越发地兼容并包,梁校长也经常请日本的医学教授来讲座、上课。不得不说,尽管两国关系紧张,可是对于学术交流而言,那些日本来的医师学者还是尽心尽力地在教授。所以在学校里,还是常见一些日本人在活动。

最后下车的就是那位捐赠人,从星意的角度看过去,他是个瘦高的中年人,蓄着典型日本人的胡须,看上去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样子。星意看到了他的侧脸,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莫名地觉得有点熟悉的感觉。

星意跟着张秘书走到行政楼,大人物们都在校长室里会谈,她等了很久,终于问:“张秘书,找我来有什么事呢?”

张秘书在整理办公桌上的资料:“那位先生想见一见奖学金的获得者。”

“我吗?”星意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不可能拿到奖学金。

我已经被记过了。”

“是那位先生在学校新设的奖学金,专门资助女学生,以鼓励女性医师从业。”张秘书解释说,“这次是以成绩来选择的。”

星意高兴起来:“考评的成绩已经出来了吗?”

张秘书抽了一张成绩单给她,笑笑说:“除了你们今天下午考的那一门。”

星意刚展开成绩单,就听到楼上有人在问:“学生代表来了吗?”

张秘书连忙带着星意上楼,进了校长办公室。自从入校以来,星意是第一次见校长。她恭恭敬敬地向办公室里的老校长和王先生打了招呼,然后安静地站在一边。

校长一看到她,就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一边对客人说:“佐藤先生,这位廖小姐就是我们最优秀的新生之一。既然您也同意选择她作为奖学金的受益学生,您也可以跟她聊一聊。”老先生又对星意介绍说,“这位是日本的佐藤元先生。”

星意微微笑着,打了声招呼说:“佐藤先生您好。”

果然就是刚才那位下车的中年人,此时近距离地看到,是个清瘦温文的男人,四十多岁,保养得当,十分斯文地同星意握了握手。星意看着他的脸,那种莫名古怪的感觉又浮现出来,可她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看,只好转开了眼神,装作认真地听几位先生说话。

王有伦作为训导主任,向佐藤元介绍了这位优秀新生,只是星意有点敏感地发现,王

先生在提到“品学兼优”的时候,略略迟疑了一下。她也只好装作没听出来,一脸谦虚地听着先生说话。

“所以,根据佐藤先生和我们学校的协议,下学期初你可以收到佐藤奖学金150元。”王有伦最后说,“希望你继续努力。”

星意头一次听到王先生肯定自己,脸都有些涨红了:“我会的。”

佐藤元一直看着这个女学生,他的表情非常冷静,可是眼神带着暖意,点头说:“希望以后你会成为非常优秀的女医师。”

星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隐隐觉得有些异样,可是再仔细琢磨一下,又像是长辈鼓励后辈,她就没有在意,微笑说:“谢谢您,150元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我能问一下,会有多少同学获得这样的殊荣呢?”

佐藤元彬彬有礼地回答她:“每个年级有两名女学生。”

“佐藤先生,我并不是不愿意接受您的资助与好意。”星意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我的家境尚可,亲人也都十分支持我的学业。所以,我想请问您,能将这个名额……转让给更需要的同学吗?”

王有伦露出了赞许的微笑,还点了点头。佐藤元怔了怔,旋即大方地说:“廖小姐这样大方,我当然同意。”

星意抿唇笑了笑:“谢谢您。”

“不晓得廖小姐是否愿意陪我逛一下学校?”佐藤元微笑着问,“如果一会儿有时间

的话。”

星意落落大方地点头:“当然可以。”

佐藤元和星意走出了行政楼,助手和秘书远远跟着。星意还穿着白大褂,下楼梯的时候,先前那张成绩单就掉了出来。佐藤元弯腰拾起来,又看了两眼,忍不住称赞说:“课业成绩非常优秀,对于女学生来说,很不简单。”顿了顿,又问,“家人一定为你骄傲吧?”

星意笑笑说:“我祖父看到这份成绩单一定会很高兴的。”她一想到爷爷戴上眼镜,仔仔细细地看成绩单的样子,就忍不住唇角微扬起来——老爷子不怎么会夸她,可是每次听到好消息,晚上就会高兴地多喝几杯。

佐藤元看到她的表情,微微有些怅然,良久,才问:“你……是跟着祖父长大的?”

“是啊。”星意毫不避讳,“还有兄长。”

“……没有父母吗?”

“没有。”星意抿了抿唇,似乎有片刻的低落,可是旋即便笑了笑,强调说,“祖父对我很重要。他开明地支持我的每一个决定。我也想做到最好,让他能够高兴。”

佐藤元沉默了下来,直到听到女学生说:“佐藤先生,您来中国经商吗?那么家人也一并来了?”

“我太太马上会来。”他似乎踌躇了一下,才说,“我没有孩子。”

因为没有孩子,所以才这样热心地资助青年学生吧?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星意便笑着说:“您一定非常爱太太。”

她听到他轻微

地叹了口气:“……是啊。”

星意带着他参观了博和的教室、科学馆的实验室以及食堂,在科学馆的门口,她边走边说:“您来得正好。明天开始学校放假,这里都会关闭了。”

这一路他都听得非常仔细,偶尔也会问些专业的问题,从解剖室走出来,佐藤元看了身边年轻的女学生一眼,略带感慨地说:“不是所有的女性都能接受这样的课程训练。”

星意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只好笑了笑。

汽车停在科学馆楼下,星意陪他走下台阶,忽然听到他问了一句:“廖小姐,有个问题,我还是想问你。”

“您说。”

“你会……讨厌日本人吗?”他停下脚步,问得异常认真。

星意怔了怔,她不知道这位贵宾为什么忽然问她这个,却又没来由地觉得,其实这个日本人并不是为难自己,而是真心地想知道自己的回答。她思索了片刻:“佐藤先生,谢谢你捐赠了医学的器具,也资助我们中国的医学生。我想说,学术研究上是不分国界的。”她顿了顿,秀美的脸上扬起坚定的笑意,“但是在民族大义上,对于我来说,是有界限的。”

如今的情势之下,东三省已经被日本占领,每个人都隐隐约约地知道,中日之间必然会有一战,昨晚的炮声便证明了一切。她说得很委婉,也很得体,只是佐藤元的脸色却苍白了一些,良久,他才说:“谢谢你……

今天陪我。”

星意目送他的背影上了车,依然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可她没有深究,立刻转身回去了宿舍。宿舍楼已经冷清下来,傅舒婷哼着歌也在整理书本,她的火车票是第二天的,也就兴高采烈地准备回家。

“真的不用我送你吗?”星意走前又问了一遍。

“不用,我亲戚会来送我到车站。”傅舒婷挽着她说,“你快回家吧,你爷爷肯定也在等你。”

两人道别后,星意走到了校门口,她和大哥约好了就在马路边见面。廖诣航的汽车已经停在路边,她小跑过去,拉开车门,开心地喊了声“大哥”。

说起来又有半个月没见过他,比起刚回国的时候,廖诣航变得又黑又瘦,两颊都有些凹陷下去了。他让出了一个身位,示意妹妹坐进来:“成绩出来了?”

“还有一门。”星意高兴地将成绩单递给他看。

生理学、解剖学、无机化学、医学史……每一门都在90分以上,廖诣航满意地点点头:“这么看起来,奖学金也没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