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玄原本是很看不上夜明的,这时瞧她也有几分亲切了:“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实不相瞒,这些天我为了找他,真是——”
话没说完,因为远方传来了一声惨叫。
莲玄拔脚要跑,临跑之前对夜明说道:“你快走吧!这里有我!”
然后他转身就朝着那惨叫发出的方向跑去了。夜明在后方匆匆喊出了自己的地址,他听在耳中,也没来得及回应。
莲玄晚到了一步。
一间小跨院的角落里,倒着一个老妈子,老妈子的死相很凄惨,脑袋和脖子只剩了一点皮连着,乍一看上去,就是一团血肉模糊的黑影,也不知道她身上是少了什么物件,或者是少了几斤肉。
齐大帅也闻讯赶来了,他这常跑战场的人,一见了此情此景,都忍不住一闭眼睛。转身看到了人群中的莲玄,他当即叫道:“法师,你不是会捉妖吗?怎么妖怪没见你捉到半个,我家里反倒又搭上了一条人命?”
莲玄没理他,在人群中穿梭着走了一圈,末了停在了齐大帅身前,他弯腰嗅了嗅齐大帅的衣领,然后问道:“大帅最近,和谁最为接近?”
齐大帅反问道:“干吗?”
莲玄答道:“大帅身上有点妖气,但大帅肯定不是妖精,那么大概就是大帅身边有了妖精。”
齐大帅一听这话,登时就不乐意了:“嘿!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身边的人那可都是正经人,我怎么就没瞧出他们是妖精呢?”说完这话,他扭头吩咐阮副官:“去,你看看我身边平时都有谁,都带过来,让法师瞧瞧,哪个是狐狸变的!”
阮副官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又回了来,把齐大帅身边的勤务兵、出门时使用的汽车夫、打扫房间的老妈子小丫头,以及新宠阿弯一并带到了莲玄面前。而莲玄对着这些人只是一眼扫过,然后直奔了阿弯,口中喝道:“妖孽!还不速速露出真身?!”
阿弯抬头看着莲玄,眼珠子黑白分明,睁得大大的。及至莲玄走到她近前了,她才如梦初醒一般,立刻向后一退,退到了齐大帅身后。齐大帅抬手一挡:“干什么?我家阿弯胆子小,可禁不住你这么吓唬。”
莲玄说道:“齐大帅,这个阿弯,就是妖精!”
齐大帅回头看看阿弯,再向前看看莲玄,随即却是哧哧地笑了:“什么?你说阿弯是妖精?”他连连地摇头,“别开玩笑了!世上有阿弯这样傻乎乎的妖精吗?”
他笑,旁边的阮副官等人也跟着笑,纷纷地对莲玄道:“阿弯姑娘平时大气都不出,要是妖精都是她这样的,那倒好了,我们也都不怕妖精了。”
莲玄有些发急:“齐大帅,你既然请我来了,怎么又不信我?你若不信,就让她试试我这几张驱魔的黄符,她若是经受得住,那我自认眼拙,我马上就走!”
齐大帅正要开口,后方的阿弯忽然说了话:“我不试。你们若认定我是妖精,我也不辩,我走就是了。”
这话一出,齐大帅登时叹了口气,对着莲玄说道:“好了,法师,难听的话我也不多说。照理来讲,你这么欺负我的人,我都应该把你推出去毙了。现在你走吧,我也不追究了。”
莲玄看着齐大帅——齐大帅是手握千军的人,眼中有凶光和杀气,一看他的眼神,莲玄就知道这人是铁了心肠,定然不会听从自己的话了。俗话说得好,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姓齐的既然不肯听话,那他也就不再冒着吃枪子儿的风险饶舌了。好容易才找到了金性坚,面还没见上呢,他可不能为了这么个糊涂大帅,坏了自己的大事。
想到这里,莲玄又暗暗的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和金性坚纠缠越深,一身正气越有消散的趋势。等帮着金性坚度过这一场雷劫了,自己定然要和他保持距离,坚决不能再和他勾搭下去了。
思及至此,莲玄转身要走,可在临走之时,他却是招招手,把齐大帅叫到了自己跟前。
把几张折好的黄符塞进齐大帅的衣兜里,他低声说道:“若是到了万一的时刻,这东西也许能救你一命。”
说完这话,他转身便走,一路走出齐府,走过三条大街,走到了金性坚面前。
四 大蛇
金性坚在一处独门独院的小宅子里,见到了金性坚。
见面之后,他吓了一跳,因为金性坚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露出来的面孔和双手,都变成了白玉的颜色——是纯粹的白玉,玉中没有隐约的血管筋脉,可见他并不是没有血色,是他的肉体在发生着变化。
缓缓地转动眼珠望向了床边的莲玄,他的瞳孔中还含着湿润的光。将莲玄上下打量了一番,很罕见的,他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回来得好。”他轻声说了话,“我没有力气去找你了。”
莲玄将两只大巴掌伸了伸,迟疑着不敢触碰他:“我……你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金性坚答道:“我没事。”
莲玄回头去问身后的夜明:“他是没事吗?”
夜明一撇嘴:“你自己看。”
当着金性坚的面,莲玄顾不得许多,直接答道:“我看他……有点不好。”
夜明把撇着的嘴收回原位,叹了一口气,又垂了头盯着地面说道:“是这样的。我们……到了这个时候,都是这样的。”
“那怎么办?”
“怎么办?只能是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到时候再听天由命。只是他和我还不一样,他瞧着是个囫囵的人,其实他是不完整的。”
说到这里,她把这里头的前因后果向莲玄讲了一遍,莲玄一边听,一边抬手反复摩挲头上的短发,等到夜明把话说完了,他也跟着叹了一口气:“那还是得继续找啊!找到一枚是一枚。”
说完这话,他又转向了金性坚道:“你放心,我们帮你帮到底。除非眼看着你被天雷劈成灰了,否则我们哪个都不会抛了你不管!”
夜明听了他这一番表白,感觉很不顺耳,简直类似于诅咒,可又知道他是一片赤心,不便挑理,只得偷偷翻了个白眼。而莲玄说完了话,转过身又问夜明:“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你看我能干点什么?”
夜明答道:“乱找一气是行不通的,所以接下来我们就是吃饭睡觉,无事可办。”
莲玄盯着夜明,盯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是真心想救他的吧?”
“你瞧出我是虚情假意来了?”
“不是不是,我是想说,像你这样有情有义还有几分人样的妖精,很是少见。只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吃饭睡觉,这可是有点……”
他沉吟着没有说完,而夜明也不恼,反而是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他的好朋友,心里为他着急,可这不是着急的事情,急也没有用。我现在要去睡了,你自便吧!”
说完这话,她转身走了。莲玄目送她出了门,然后附身凑到金性坚耳边低语:“她这些天对你还好吗?”
金性坚微微地“嗯”了一声。
“那还算她有点良心。”
金性坚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是微微一笑。他向来不是什么满面春风好脾气的人,今天对着莲玄连着微笑了两次,莲玄心里便有些发慌,怕他是大限将至,连性情都改变了。
无可奈何地混过了这一天,到了夜间,莲玄在隔壁屋子里也躺下了。抱着一床棉被,他睁着眼睛辗转反侧,同时又被这宅子里的妖气熏得难受——夜明是只妖精,金性坚——虽然他自己不大承认,但是目前看来,也是妖精一流。这二位的真身,一位是宝珠,一位是神石,照理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气味,比那狐狸刺猬之流芬芳了一万倍,但妖精终究是妖精,莲玄这祖祖辈辈以降妖为事业的专业人士,一抽鼻子就能嗅到妖气。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他把鼻子往棉被里蹭了蹭,决定不睡硬睡。
然而就在这时,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他刚把鼻尖埋进了棉被,这时便僵硬了身体不肯动。房门虽是开了,但是并未见到有人进来,只在下方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莲玄平稳地一呼一吸,同时气沉丹田,把力量运到了四肢百骸。
忽然间,那不请自来的东西自下向上,蹿向了他!
莲玄将棉被向前一扔,随即顺势一滚,滚下了床。扎着马步站稳当了,他看清了那不速之客的真面目——这客人无手无脚,双目猩红放光,竟是一条奇长无比的大蟒蛇!
蟒蛇“咝咝”地吐着信子,直扑向了莲玄。莲玄伸手想要去摸黄符,然而身上只穿着一层单衣,那黄符都留在外衣的口袋里。慌忙一个转身冲向门口,他大喊一声:“来人啊——”
喊完了这三个字,他忽然意识到此地乃是闹市,当即一捂嘴噤了声。就在这时,隔壁的房门开了,有人扶着墙壁,姿态僵硬地慢慢走了出来,正是金性坚。
扭过脸望向了莲玄这一边,金性坚不看莲玄,只看那条大蟒蛇。看了几秒钟之后,他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
空气奇异的流动起来,流成了一股越来越急的旋风。莲玄知道金性坚这是要施法驱逐那条大蟒蛇,可是凭着金性坚此刻的状态,他哪还有余力去和那蟒蛇一斗?思及至此,莲玄撕下一块衣襟,咬破食指在衣襟上画起血符,想要助他一臂之力,哪知血符画到一半,那大蟒蛇忽然开口说了人话:“金公子?”
旋风慢慢地停了,金性坚收回了手臂:“你是谁?”
大蟒蛇一扭身,在一道白光之中扭成了个高个子青年,莲玄看得清楚,发现此人很是面熟,仔细地再一想,他忍不住问道:“你和齐大帅家里的那个阿弯姑娘,是不是有亲戚关系?”
青年转向他,认认真真地答道:“我就是阿弯。”
莲玄大吃一惊:“你不是女的吗?”
青年依旧是认真的,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想男就男,想女就女。金公子没有对你说过我吗?”
莲玄当即转向金性坚:“他谁啊?”
金性坚不忙着回答,先笨手笨脚地转了身,走回到了那黑洞洞的屋子里去。摸索着在一把摇椅上坐下了,他这才对跟了进来的莲玄,讲起了那阿弯的来历。原来这阿弯确实是个蛇精,但并不是一条凡蛇。说她天生畸形也罢,说她与众不同也罢,总之她出生之时,乃是一条雌雄兼具的阴阳蛇。这样的一条蟒蛇修炼成精、有了人形,也是时男时女,没个准谱。一百多年前,她偶然结识了金性坚,竟是对这位金公子一见倾心,单恋了他二三十年。而金性坚实在是不能对这条性别不明的大蟒蛇动情,眼看阿弯一片痴心地对待自己,他一边是想逃,一边是感觉过意不去。
于是,思来想去的,金性坚将手中仅存的一枚印章送了她,算是给她留个纪念。而纪念品一出手,金性坚立刻逃之夭夭,溜了个无影无踪。阿弯既找不到他,只能是自嗟自叹,也无心留恋人间了,索性找了一处古老的墓穴钻进去,久久地睡眠了起来。若不是齐大帅的士兵惊动了她,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要睡到哪天才罢。
金性坚这一席话讲完,莲玄旁的没听见去,只双目炯炯的望着那阿弯问道:“你有印章啊?”
阿弯点点头:“有哇!”
莲玄一拍大腿:“太好了!算你救了他的命了!”
然后三言两语的,莲玄向阿弯讲述了金性坚此时的情况。阿弯听了这话,立刻就要走:“那枚印章,被我收起来了,现在正在齐大帅的家里。我去取来给你。”随即她又对着莲玄说道,“你夜里说我是妖精,差点让我没法子继续在齐家安身,所以我今夜过来,本打算杀掉你报仇的。既然你是金公子的好朋友,那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你继续活着吧!”
莲玄向她拱了拱手:“哼,那我还应该谢谢你啰?”
阿弯匆匆答道:“不客气。”
莲玄感觉这蛇大模大样,也说不清她是傻,还是坦诚直率。不过此刻这宅子里的人都是有求于她,自己自然也就不能再挑剔人家的言语了。
阿弯并没有察觉到莲玄对自己的腹诽。飞似的一路回到了大帅府,她忍着饥饿,直奔了府后的藏宝库。
所谓藏宝库者,其实乃是一所小院子,院内的几间空房都是门窗坚固,正适合安放齐大帅弄回来的那些古物。院门外也有士兵站岗,但是齐大帅这府邸的戒备太森严了,无论大门小门,都有卫兵,日夜还有巡逻小队来回的走,所以此地站岗的卫兵到了这夜深时候,料想无事,也就悄悄的各找地方打瞌睡去了。
阿弯进了院门,直奔了正房而去。正房的房门是锁着的,她不懂这时代的洋锁头应该怎么撬,于是干脆伸手一攥那大锁,攥得那锁头走了形,“咯嘣”一声,自己弹了开。
然后推门走了进去,她伸手用力按着自己的胃部——也许是上次睡得实在是太久了,她这一回醒来之后,总是心急火燎地害饿,无论怎么吃都吃不饱。那些精致的菜肴,雪白的米饭馒头,她尽管是成盘子成碗地往嘴里扒,然而吃过之后,腹中依然感觉空虚。
或许她天生就不是吃这些东西果腹的,人类的菜肴再好,她吃进嘴里,终究还是没滋味。
蹑手蹑脚地走进一只大陶罐前,她弯腰伸手向内,从里面摸出了一只小小的布包。布包打开来,里面躺着白白的一枚小印章,瞧着很不起眼。这件东西,她留着也是没意思,要说它是感情的纪念,那她睡了这么上百年,也把那段感情忘了个七七八八了。
把布包往怀里一揣,她转身要走。然而转身刚出房门,她忽见前方走来了一名士兵。那士兵懒洋洋的扛着步枪,人在院门口晃着,仿佛只是想向内窥视一眼,冷不防地瞧见了阿弯,他也是吓了一跳:“哟,谁?”
说完这话,他端起步枪做了个瞄准的架势,同时一步步向内逼近。阿弯愣愣地看着他,也傻了眼。
士兵越走越近,终于看清了阿弯的面容:“哎?你不是大帅身边那个姑娘吗?”
阿弯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没了主意。
士兵又道:“不管你是谁,反正这地方是不许外人来的。你既然来了,那我也没法子,只好押了你去见大帅了。有话你对大帅说去吧!”
话音落下,他放下步枪,伸手就过来拽阿弯。阿弯向后一躲,同时嗅到了这人身上浓烈的活物气味。
她再怎么修炼,身上始终还是残留着一点蛇性。
她爱吃活的。
士兵第二次出了手,这回终于抓住了她的腕子。借着月光抬了头,士兵瞧见她惨白着一张脸,嘴唇蠕动着,大口吞咽唾沫。瞳孔中忽然有光一轮,她的瞳孔变成了狭长形状。
下一秒,她猛地缠上那士兵的身体,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以着人类的形象,她无法完整地吞下猎物,只能抓紧时间吸血吃肉。上气不接下气地疯狂吮吸着血液,她正是感觉满足,却不料院门外忽然亮起了电灯。
几名壮汉手里抬着什么,一路呐喊着冲向了她。她受不得这样的强光,当即抬手一捂眼睛。然而就在短暂的光明与黑暗中,壮汉已经将抬着的铁笼直扣下来,把她牢牢地扣在了原地。她下意识地要向外冲,可在皮肤触碰到铁笼的一刹那间,烧灼般的剧痛让她惨叫一声,又退了回去。
这一回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铁笼上粘贴着的黄色纸符。
是莲玄留下来的纸符。
黄色纸符之外,有人缓缓走了过来,是齐大帅。
五 最好的人
距离着铁笼一米多远,齐大帅站住了。
周围的电灯马灯一起放了光,照亮了齐大帅与她。背着手看着她,齐大帅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低声说道:“我真不爱信那个法师说的话。”
阿弯盯着齐大帅,知道自己是犯了错又被人捉了住。人是不能吃的,吃了就是犯了这人间的法,但她实在是饿得慌,她以为自己可以偷着吃。
偷着吃,然而还是被捉住了,她嗫嚅着张了张嘴,想要向齐大帅认个错。不让吃人,那她以后不吃就是了。她想这事情是好商量的,不是什么天大的问题。
这时,齐大帅又开了口:“不爱信,可又觉得人家也不应该是平白无故地冤枉你,我就略施小计,预备下了这个笼子。我想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是你干的,我这笼子预备了一万年,也碰不到你一根毫毛。没想到啊……”
齐大帅摇了摇头:“阿弯,你骗了我,你不是个好姑娘。”
阿弯试探着要从那笼子栅栏里伸手,可是那纸符像是一团火,烧得笼子都是灼热无比,把她牢牢地困在了笼中。
“不是的!”她对着齐大帅说话,“我没有害过你。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
齐大帅冷笑了一声:“阿弯,你今天不害我,不代表你明天不害我。我还想问一句,你既是个吃人的妖精,那么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变的?你我相识一场,总该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吧?”
阿弯问道:“你真的想看吗?”
齐大帅答道:“想看。”
阿弯知道自己是得罪了他,那么现在为了表示歉意,决定听他的话——他想看,自己就让他看。
一道白光包裹了阿弯,渐次膨胀开来,又缓缓地消失。光芒散尽之后,院内的人——包括齐大帅——一起惊叫着后退了十来步。
因为笼中的阿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黑红相间的巨蟒!巨蟒对着齐大帅歪歪头,意思是让他好好地看看自己,可齐大帅回应给她的,先是一串鬼哭狼嚎,随即便是连滚带爬地往院子外跑,且跑且道:“找火油!烧死她!快啊!”
齐大帅一逃,院内众人也哄然而散。阿弯见状,当即将蛇身扭绞着盘旋紧缩,从一人多高的一大盘蟒蛇,缩成了指头粗细的一条小花蛇。贴着地皮从栏杆缝隙中爬了出去,她下意识地要去追齐大帅,可是转念一想,金性坚那边还在等着自己这枚印章救命,便临时扭头,飞快地游动而行,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天还没亮,阿弯已经重新出现在了金性坚面前。
这回陪着金性坚见了她的人,除了莲玄之外,还有夜明。
夜明和莲玄对待阿弯,真是热情极了,恨不得一拥而上,从她手中将那枚印章硬抠出来。阿弯被这样两个人围着,显然也是有点发慌,当即把那印章往莲玄手里一塞:“我就只有这一个,现在还给他。”
夜明把印章抢过来看了看,然后递还给了莲玄,又对着阿弯笑道:“小妹妹——”叫过这三个字后,她觉着有点违心,就换了称呼,“大妹妹,你这回是帮了他大忙。听说你先前很喜欢他,那等他度过了这一劫之后,一定对你以身相许,报你的恩情。”
金性坚听了这话,登时浑身一起动了动,而阿弯看了他一眼,却是摇头答道:“我不要他报答我,更不要他以身相许。我不想和他过日子了。”
夜明以着一副老姐姐的心肠,满以为这回可以把金性坚推销出去了,没想到阿弯也不肯收他,不禁问道:“怎么?你又有新的爱人了吗?”
阿弯听了这话,不禁皱起了眉毛,垂眼对着地面说道:“我也不知道我爱不爱他,但是他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那样好过。我做蛇的时候,蛇们说我是怪物,不肯和我交朋友;我做人的时候,人们嫌我古怪,也都不喜欢我。只有他和别人不一样,不管我怎么着,他都说我好,见了我就笑。”
夜明问道:“这个人确实待你很好,他是谁呢?”
阿弯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是齐大帅。”
夜明在夜探大帅府时,曾经偷偷瞻仰过齐大帅的尊容,回想起来,就只记得这人膀大腰圆,翘着两撇小胡子,真是相当的不俊俏。
“他呀……”夜明有点不赞成,不过人家爱人家的,轮不到她来饶舌,她便只把话往好里说,“是还不错。”
阿弯继续说道:“可是他被我吓跑了,还要点火烧死我。”
话到这里,她把自己今夜的所作所为讲述了一遍。金性坚和莲玄听着,都觉着没法子,唯有夜明说道:“那你是不是真的爱他呢?”
阿弯困惑的抬了头:“我不知道,反正,我愿意和他在一起。”
“有多愿意?让你为了他,从此不吃活物不杀生,只吃人类的饮食,你肯吗?”
阿弯垂下眼帘,这回沉吟了许久,终于一点头:“我愿意。人类的饮食,我只不过是吃得不大饱而已,不饱就不饱吧!”
“说不许吃,就真的一点都不许吃,你做得到?”
阿弯点了头:“做得到。”
夜明笑道:“那你就把方才对我说的这一番话,原样去讲给齐大帅听吧!他若是不嫌你是妖精,愿意继续和你一起过日子,那我这里就提前恭喜你。他若是依然怕你,你也不要吓唬他,走就是了。我们本来和人类就不是同族,人妖殊途四个字,你一定也常听说吧。”
阿弯听到这里,冒冒失失的,转身就跑出去了。
阿弯一口气,走回了大帅府。
这个时候,天就已经是大亮了。她这回长了心眼,并不公然地往府里闯,而是远远地站在街角先张望,结果就见府门内外乱哄哄的人来人往,连着三辆大卡车停在路边,士兵们正押了工人,往那卡车上运送后院藏宝库里的古物。一名军官从外面跑到府门口,大声的向内问了句什么话,府内有人跑了出来,大声答道:“卡车不跟着大帅走,单往火车站开。大帅说了,这回打完了仗也不回来了,这些东西用火车直接往北运!”
阿弯认得那个人,他是常跟着齐大帅的阮副官。
阮副官说完这句话,急急地跳上了卡车车厢里。三辆卡车满载了古物,上头又用帆布苫盖了,然后便络绎地发动,驶上了大街。而这些人和车一走,齐府门前骤然冷落了起来,不但无人出入,甚至连站岗的卫兵都不见了。阿弯摸不清头脑,便转身又往那齐府后头的小门绕。
绕到一半,她遇到了几名在街边看热闹的闲人,闲人正在谈论着齐大帅,她听见了,便走去问道:“请问,大帅府里,怎么走了好多人?”
闲人答道:“这个齐大帅,上战场去啦!”
阿弯大吃一惊:“什么时候上的?”
“天没亮的时候,这府里就热闹起来了,说是北边忽然开了战,齐大帅直接奔战场去了。”
“北边……是什么地方啊?”
“那谁知道!你买份报纸瞧瞧吧,上头肯定写着呢!”
阿弯听了这话,转身又跑了。一路扑通扑通地跑到大街上,她揪住个刚领了报纸上街来卖的小孩子,花两个铜子儿买了一份晨报。
晨报上果然有齐大帅的名字——齐大帅的军队在徐州吃了大败仗。
“徐州……”阿弯记忆着这个地名,一边记着,一边咽口水,她又饿了,饿得简直要恼火起来,不是恼别人,是恼自己。哪有自己这样馋嘴大肚皮的蛇?蛇里没有这样的,人里也没有这样的,她想自己果然是个讨人嫌的东西。
一边恨着自己,阿弯一边跑去了火车站。火车是什么,她已经知道了,火车怎么坐,她也相信自己能够搞清楚。反正她要去徐州,就算火车不肯载她,那她走也要走过去。
阿弯坐上了火车。
火车开了一段路,忽然就停了,说是铁轨被炮弹炸断,前头已经没有了路。阿弯随着旅客下了火车,自己看准了方向,开始步行。
连着走了三天后,她听见了枪炮声。
这时,她路过的村庄里已经看不见百姓了,据说是为了躲避战火,全都逃了。没有人,也没有食物,她从地洞里掏了几只田鼠出来,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吃。今天她能吃了这活鼠,明天就能又吃起活人。要是这样的话,自己还来找齐大帅做什么?专为了来吓唬他吗?
这样一想,她就决定再忍一忍,横竖她不是平凡的生灵,总不会轻易地饿死。
又走了一天多,这日凌晨,在两座村庄之间,她见识到了真正的战火。
炮弹在空中穿梭似的嗖嗖的飞,落了地便要爆出一声轰天的巨响。她怕了,慌不择路地乱跑,忽见前方活动着许多士兵,那士兵穿着灰衣,很像齐大帅的部下,她便迈开大步猛冲了过去。前方的情景越来越清晰了,她忽然瞧见那帮士兵里头站着个挺胸叠肚的壮汉,壮汉翘着两撇小胡须,正是齐大帅!
这足以证明她这一趟没有白白的奔波。欢天喜地的冲向齐大帅,她正要大喊出声,忽然,她听见头顶传来了吱溜溜一声锐响。一边狂奔一边抬起头,她看到了一枚炮弹劈空而飞,直飞向了齐大帅的方向。
炮弹是很厉害的,是能把土地炸开花的,她知道。
于是她发了疯似的向前疾冲几大步,然后纵身一跃,扑向了齐大帅。
在震天撼地的一声巨响过后,齐大帅仰卧在地上,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手脚是瘫痪的。
直过了好一阵子,知觉才慢慢地恢复了。他看见了光,听见了声,还能抬起双手,推开了身上这具沉重的躯体。一点一点地翻身坐起来,他看着面前这张脸孔,怔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阿弯,你怎么来了?”
阿弯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周身也不觉得疼痛,只是没有力气,不能动弹。转动眼睛望向了齐大帅,她忽然发现齐大帅的一侧胡子梢遭了火燎,已然焦了,瞧着十分滑稽,就忍不住一笑。
笑过之后,她轻声开了口:“我是想来告诉你,吃人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不吃了。”
齐大帅瞪着眼睛看着她——看着她,也看着她身下漫出来的血泊。
“就为说这个?”他喃喃地问。
阿弯想了想,又说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我虽然是妖精,但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别怕我,也别烧我。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过,你要是还喜欢我,我就继续跟着你,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就走。”
说完这话,她直勾勾地盯着齐大帅,等了片刻之后,她见齐大帅单是瞪着自己,不说话,便小声说道:“我知道了。”
然后她作势要翻身起来:“那我走啦。”
她翻了一次身,没起来,翻了第二次身,还没起来。她自己纳了闷,不知道怎么会忽然没了力气。抬头再去看齐大帅,她看见齐大帅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于是伸了手去摸。
她摸到了齐大帅的眼泪,也摸了齐大帅半脸的鲜血。
齐大帅握住了她的手,忽然把嘴一咧。
他本来就不是美男子,如今这么一咧嘴,更丑了。眼泪在满是烟尘的脸上冲出沟渠,他带着哭腔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不错,愿意跟我过日子了?”
阿弯点了点头。
齐大帅的嘴越咧越大,终于呜呜地哭出了声音,一边哭一边含含糊糊地又道:“你要不是个妖精就好了,你觉得我不错,我也觉得你不错……你要不是个妖精就好了……”
阿弯好奇的看着齐大帅,问他:“你是在为了我哭吗?”
齐大帅把她的手捂在脸上,深深的弯下了腰:“你个傻姑娘,你知不知道你要死了?你要死了我还不哭?”
阿弯闭了闭眼睛,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变冷,但是很奇异的,并不悲伤恐惧,眼睛盯着齐大帅那张丑脸,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从来没有人为我哭过……你真是对我好……”
她也不疼,也不怕,只是眼皮沉重,睫毛忽闪忽闪地要合下去。合下去就合下去吧,横竖齐大帅也不好看。身体摇摇晃晃地漂浮了起来,她也没办法,她也很遗憾——是啊,自己不是个妖精就好了,自己是个人就好了。
阿弯一直是个糊里糊涂的妖精,出身不可考,寿命不可考,一切都不可考,似乎一直就只是活着而已,天上地下,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临咽气的时候,她听见了齐大帅的哭声,心中先是很知足,随即却又紧张起来,怕自己会在死后恢复蛇身,吓坏了齐大帅。
她很紧张,甚至想挣扎着从齐大帅身边爬开。可是手脚已经都冰凉的不听了使唤。于是半睁着眼睛看着齐大帅,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你走……你怕……”
说完这话,她终于力不能支,闭了眼睛。
最后一口气缓缓地呼出来,她听见齐大帅哭哭啼啼地告诉自己:“我不走,我不怕。”
这话是她生平所听过的,最动听的话;这人也是她生平所遇过的,最好的人。